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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的强化训练结束,丁少梅对自己越发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焕发出一种日渐苏醒的愉悦,体能也在明显地恢复。范小青认为自己监督训练有了功劳,该当体息一天,逛逛商场,犒劳犒劳自己。丁少梅应该添两件衣服才是,一个大少爷却穿得像个小职员,不像样,也不合范大小姐男友的身份。尽管从那天起,她与丁少梅只是斗口,再没给过他一个温柔的眼神,但眸子里的冰块却在燃烧,心绪难免首鼠两端。
本地的上等洋服店大都聚集在小白楼,但没有英国裁缝,这一点让丁少梅仍然不习惯。在英国,虽说伦敦裁缝的手工甚至比衣料还贵,但手艺是没得说,中国裁缝做洋服,就好比澳洲裁缝做马褂,怎么拾掇也不像个样。
逛了几家白俄开的洋服店,衣服的裁剪与俄国人一个模样,结实粗笨得像狗熊的外套。他看上件貉绒领的吸烟服,皮毛、样式还不错,可那是冬天的衣裳,眼下快四月底了,当务之急是夏季服装。
有两家保定裁缝,倒是没口子应承着给精工细做,只是店里存的衣料比麻袋片强不了许多,实在是不中意。丁少梅自觉不是个太挑剔的人,但衣裳毕竟是衣裳,穿着不合适,有失自己的身份倒没什么,可是,就算抗日分子不要命,也得要体面不是?
中午俩人吃的是西餐,他吃不惯德国口味,后悔一味迁就范小青,没找家鲁菜馆,扒三白、熘黄鱼扇什么的他馋了好几年,哪怕炒个木樨肉也好,于是,便连带着拒绝了她的游乐计划,不肯陪她去看电影。范伦蒂诺的新片这次是与美国国内一起头轮上映,但他不喜欢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范小青刻意做出悻悻的样子,独自去了,临走扬言,明天要好好地收拾他。
给旧日同学打了几个电话,有人给介绍一家犹太裁缝,手艺还看得过去,最重要的是衣料让他满意,南美的羊驼绒,印第安老太太手工捻的线,轻薄细软,完全是天然的颜色,是绝好的夏季衣料,精纺的毛料跟它比起来,也如同棕毛倒竖的蓑衣。这种衣料在伦敦也才刚刚有人穿,过去一百多年,英国裁缝一向用它当衬里来糟蹋。他定下两身单排扣的洋服,一身棕色的,棕而不红,淡淡地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另一身是灰色,色调柔和得舒服。先定这两身看看手艺,若缝制得还差强人意,再来定做也不迟。回到国内不能期望太高,此刻他不禁怀念为了抢出爹爹的骨殖,而被他丢弃在长春的好衣服。
出了洋服店,被初夏的阳光一照,他这才发现身上的旧洋服有多么寒酸可笑,几乎让他狼狈地逃回到店中,却被人拦在了大门口,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情报市场委员会的委员,日本人宫口贤二。他在档案中见过他的照片,只是照片没能照出来此人身上那种僧人般清绝无欲的神气。
“在下想与丁先生谈谈。”宫口贤二嘴上是细声细气的汉语,与他纤细的身材,清雅的相貌倒也般配。
路边候着辆汽车,前座上坐着两个人,脖子和头一般粗,像两只肩膀顶着个咸菜坛子。这两个人在意租界的赌场中与他打过照面,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个邀请不能拒绝。
宫口贤二的宅子是所西式平房,临街,院子极浅,好在香港道很清静,从这里步行三五分钟,越过马场道,便是日军占领区。
宫口贤二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规矩人,不吸烟,不喝酒,不嫖女人,也不讲粗话,仅有的两项嗜好就是读书、品茶。根椐近两年从牛津来的报告称,眼前这个高大体面的小伙子也是个规矩人,对日本文化中那种纤巧柔和的美颇能领会,茶道、书道什么的,做起来似模似样。这种早期的闲功课到这一刻终于发生了重要作用,德川老师的睿智不容置疑。
“冒昧将先生请来,不胜惶恐。”他的口音有些怪,语速慢了些,像是吟诗。“说起来,在下也是好奇,能得吉格斯先生如此赞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丁少梅此时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在佩服自己,心怀复仇之志,而面对着这个日本间谍,心中竟然没生出那种坚硬刺人的恨,也不害怕,更没有一丝慌乱,那颗心熨服得像块干燥的海棉,宽博得渴望吸收天地间的一切。他没言语,静静地望着宫口贤二,像个极有礼貌的客人。那一整块“海棉”才是恨。他品评自己。
“丁先生的贵宝宅在哪街哪巷,日后在下要登门求教。”宫口贤二拉着长腔,慢悠悠地一嘴旧词。一个女人送上茶来,鞠个大躬又退了出去。
房后一阵子鸟鸣。
“眼下借住在朋友家里,旧宅子卖了。”讲这话时心头竟涌出一丝羞怯。穷也是一种境界,更何况只那么几天,有什么不好意思?丁少梅为自己还没丢光这份虚荣有些惭愧。
“我倒是有家小小的地产公司,不大,但消息灵通,丁先生要是有意找房子,在下可以略尽绵薄。”
“不敢当。”
“我也是做生意,是你照应我,没什么不敢当的。”原来这个日本人也会讲白话。
一阵相对无语,两个人喝茶。
“在下对毛姆的殖民地小说非常有兴趣,他描写过香港、上海,可惜没写到过本地。你在牛津读书,想必是这方面的大才?”宫口贤二又用英语找新话题。
“我更喜欢麦尔维尔。”这哪里是两个间谍的交锋,倒像是大学茶室中的闲谈。丁少梅越发地警觉,面上却是温润如玉。
宫口贤二抚掌笑道:“那是《白鲸》的作者,他写了本难得的好书,我只弄到1921年的再版本,精美绝伦,可惜,1851年的初版找不到。”
“我读的也是21年的版本,木刻插图让人心动。”
“主人公是个勇士,比你还年轻,只是不知世事险恶,难免磨难多多。”
“我倒是敬佩亚哈巴船长,尽管他疯了,却有着神一般的意志,复仇的意志。那鲸鱼咬断了他的腿。”丁少梅不会忘记父亲,也不会忘记焚烧他骨殖的情景。
“听我说,木匠,”宫口贤二站起身来,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压低嗓音,目光晶亮灼人。“虽然我现在觉着我的腿不再有伤痛的感觉,可我的心却总感觉它在痛,它在疼呀,这感觉永远也无法消失。”
他是在吟诵亚哈巴船长对木匠的那段睿智的演讲。“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肉体都还存在,如果我们的肉体没有了的话,我想,我们也就不会惧怕地狱的存在。”
劝勉加威胁,日本人就是这种弯来绕去的文化传统。丁少梅站起来比宫口贤二高一头,也将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低沉的嗓音,同样晶亮灼人的目光。他吟道:“伙计们,抬起头,大家好好看一看,看看这神赐予我们的白焰!就是它,将照耀和指引着我们,去追杀那十恶不赦的白鲸。把主桅的铁环递给我,我要给这神烛摸摸脉搏,就让我们的血和它的脉碰在一起吧!”
这是在神启面前的宣言,此时亚哈巴船长彻底疯狂了。“虽然火焰灼痛了我的脑壳和眼睛,我疼痛难忍,我禁不住要满地乱滚,可我还是要和你说,你是从黑暗中跳出来的,而我是从你之中跳出来的,不管怎么样,我终究要让你无可奈何……。神啊,我清楚你的身世,你也有自己的苦恼,所以,还是让我们一起忘掉悲伤吧,让我们跳起来,直跳到天上去,我跟随你一起跳,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就——是——神!”
两个眼神中燃烧着无限激情的“亚哈巴船长”,目光碰在了一处。
这一次丁少梅听清楚了,屋后的鸟鸣是两只百灵对唱。
宫口贤二喜欢眼前这个小伙子,既使这是个危险的对手,可能比老吉格斯更危险,他仍然喜欢。得买只巧嘴的八哥,把这段神启面前的宣言教给它,尽管自己的英语有美国西海岸的口音,这就更像亚哈巴那个狂热的老疯子。
两人在门首相对一躬。“改日再请过来,我房后有间小小的茶室。”宫口贤二心中欢喜,这一面见得有味道,值。将他拉拢过来的想法,算得上是一场有趣味的挑战。
“少不了登门讨教。”丁少梅同样高兴,这个日本老小子如此明显地暗示,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才的危险与刺激竟然让他感到意外的快活。他奶奶的!
不兴讲粗话,那老小子也是个斯文人。丁少梅发觉自从父亲死后,他的性情变得粗鲁了许多,这不是好事。
22。老吉格斯与织田秀吉的对口相声
宫口贤二主动登门,把老关父女吓了一跳。
“在下来看望小丁先生,多有搅扰。”在本地,没有什么小动作可以瞒得住老吉格斯的耳目,倒是与丁少梅大大方方地来往,反而会让他费些猜解。有关丁少梅便是“魔法师”的情报,传到他手中刚刚两天,“魔法师”此次回到中国,在东京方面引起巨大的震动,给他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收买“魔法师”,并充分地利用他,若不成功,便杀掉他,以免他被中国或英国方面利用,做出不利于大日本帝国的事来。
手中雅致的礼品包裹交到雨侬手上,他挺欣赏这小姑娘的沉稳、镇定,比她父亲还要镇定。
丁少梅也没料到这个老日本鬼子来得这么快,好在多打些交道原也是自己的愿望,于是,他拿出一副礼仪得体,表情淡然的英国派头来应酬;若是用中国人待客的热情周到,难免会引动多方面的误会,包括老吉格斯与老关。
雨侬紧挨着丁少梅坐下,身子绷紧。他明显地感觉出来,万一宫口贤二拔出枪来向他射击,她必定是要及时挡在他身前的。
宫口贤二拿出来的却是串数珠,数豆子般地捻动,口中道明来意。
“我记得丁先生正在找房子?”雨侬飞快地盯了丁少梅一眼,内中满是疑惑,宫口贤二把这线索收在心里。“小河道西头有所房子,不算大,租金也不高,或许合用。”
这家伙什么意思?丁少梅有些诧异,便道:“多蒙费心。我这里刚想安份家,您就来了,咱们缘份不浅哪。”
“佛说诸事随缘,内中有大智慧呀。”
丁少梅确实是有搬家的想法,别的不说,三天两头俞长春、左应龙之类的莽汉找上门来,留在旧日仆人家中毕竟不大好意思。从另一方面说,委员会中的成员,像帕纳维诺伯爵、大小皮埃尔,再就是市场上的大大小小的各路间谍,日后他来往得会相当密切,更不要说操纵金融市场的事一旦干起来,与方方面面的人物交际,请客、聚会的,少不了得有个合用的场所,在老关眼皮低下,总不是个事。他早便决定不信任任何人,以免落得老爹爹的下场。
宫口贤二推荐的是所一幢两户式的别墅建筑,正门朝着北边的墙子河,一层右手是餐厅,相连的厨房里有工人们进出的后门,左手是书房与客厅。二层有4间卧房,阳光充足,从后窗望出去,后门外是条干净的夹道,铺着碎石路。工人房在三层的阁楼里和一层的厨房后边。门首有方小小的花园,一道蔷薇短树篱与邻家隔开来。
丁少梅带着雨侬上上下下走了一圈,觉着房子非常舒适,这便难免叫人起疑,沦陷两年后,英租界竟还有整幢闲房招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租金只有每月300元联银券。
走出大门往西瞧,望得见大太监小德张的那所豪宅,向东看,墙子河从他门前流过100多米,便与海河交汇。若是日本人开条小船来绑架他,从闯进大门到把船驶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有一刻钟便足够了。
他向宫口贤二一拱手,讲他那难懂的函馆日语:“常言说,朋友是黄金。”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宫口贤二答了句中国俗话。
房主人的管家早便伺候在那里,签约是宫口贤二的中人。签字,盖印章,这中间雨侬拉过丁少梅几次袖口,他好似浑然不觉。
“这是1200元,一茶一定一来人,外加一打扫,你过过手。”就算你老小子冒充中国通,也未必凡事都清楚,丁少梅有意用行话考较宫口贤二,顺手把印着孔子拜天坛画像的联银券递给管家。
管家作了个大揖,拿钱走了。宫口贤二不解:“契约上写明,房租一个月一付,你为什么一次付4个月的租金呢?”
“不明白吧,让我告诉你,”从今天起,叫你老小子有事说事,别老在我面前假充“中国通”。
“还是我来教训教训这个假内行吧!”一个日本老者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站在短篱的另一边,头上戴顶凉笠,手中一把花锄,对丁少梅道。“小伙子,莫非您就是老夫的高邻?”
老者在那边鞠躬,丁少梅在这边拱手,雨侬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异这个退休老官僚似的日本老者,何时冒然出现。
“小伙子,像他这种半吊子的中国通,以为自己在本地住过几年,就了不得啦,你不必跟他较真。”老头的京片子滑润又脆生,好似炒肝就焦圈一般。
丁少梅把身后的宫口贤二让出来,给老者教训。
“小子,今天老夫教你点真学问,”老者把手臂支在花锄上,另一只手如同指点江山。“津京两地租房的旧例,那是一茶一定一来人,这‘定’是头一个月的房钱,那‘茶’呢?就是你临退房的那一个月,不用再交房钱。听说过‘住茶’这话么,就是住这笔钱。”
宫口贤二脸上干净得像张白板,雨侬的脸偏向一边,把忍不住的笑容放到身后。
“还有一笔叫‘来人’,那就是给你这小子的跑腿钱。哈哈哈……”
“打扫钱我知道,是房主雇人打扫房间的工钱。”宫口贤二像个不服教训的学生,但丁少梅却隐约有听双簧的感觉。
“错啦!没人给打扫,这钱是赏给主家上下仆人的,给不给全看房客是不是场面人。这小伙子,好体面!”老者把丁少梅捧得恰到好处。
猛地,大门口传来一句本地口音:“你知道还有笔搬家费么?”老吉格斯戴着他那牧师的硬领,踱进院中,目光与那日本老者的眼神碰出一声雷,这才各自转向了宫口贤二。
老吉格斯:“等茶钱住到还差个三五天儿……”
日本老者:“找二荤馆叫个大火锅,请请街坊四邻,也就是老夫我的口福……”
老吉格斯:“吃完一抹嘴,火锅送进当铺,搬家的挑费就有啦……”
日本老者:“刷一层厚厚的糨糊,把当票粘在大门上……”
老吉格斯:“二荤馆的伙计来收家伙,照例是背着门板上当铺,赎出火锅再把门板卖给寿材铺……”
日本老者:“不这么干的房客,那算是少历练,没世故……”
雨侬去看那两扇大门,果然一新一旧。
两位老人隔着短篱互行中国礼,丁少梅听见日本老者自我介绍叫织田秀吉。一转眼,他这才注意到宫口贤二面色青灰,目光散乱。这老小子心里有事!
宫口贤二确实担着大心思,他早该想到,把丁少梅安排在这里,吉格斯少不了会上门来,与邻居打照面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头一天两人便遇上了。
老师对学生的权威是巨大的,织田秀吉一定要把“魔法师”安排在身边,他只能听从命令,然而,这却违背了东京的命令。
军部让他绕过织田秀吉,独自完成对“魔法师”的引诱与利用。老师属于老派人物,显然已经失去了军部的信任,但老师在东京政府当中,仍然具有相当大的势力。
利用“魔法师”不是件容易事。宫口贤二在思索他计划中的漏洞。若在往日,可以向老师请教,现在如果露出消息,便是违背军部的命令。尊师与忠君发生了冲突,自然是君为上啦。
23。左应龙招女婿——不管不顾
大门上的铜铃被来人拉得像救火车,雨侬隐在书房的窗帘后向外一望,忙止住要去开门的仆人——这是她通过俞长春推荐给丁少梅的一对中年夫妇,只说是避难逃进租界的老实人,男人干勤杂,女人当厨娘。在许多事上,丁少梅不知情反而方便。
门外来的是左应龙。
她忙把库图佐夫押送过来的金融档案收拾在一处,锁进刚刚从惠罗公司买来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很沉,大得如同衣柜,她暗笑:这个笨家伙,装现大洋也足能塞进十万块。
门外的铃声越发地急切,绳子马上就会被扯断。她这才示意男仆开门——男仆叫宋百万,口音很杂。
“我还以为进了坟地,老半天没动静?”左应龙早早换上了夏装,黑拷绸裤褂,双梁靸鞋,腰间的青缎搭包甩着穗头。
丁少梅从楼上下来,拱手叫了声左爷。
“你小子不够意思,搬家也不言语一声,难不成怕老左给你挂匾?”他一举手中三叠油透了的纸包,最上层是张桂顺斋的红笺。“我老娘惦记着你哪,说是丁大少走了好几天,也没个耳音。左爷这辈子拜过谁?这不,颠颠儿地来了,还带着‘小八件’。”
话到这份上,丁少梅必得有两句场面话交代才成,否则双方都没面子,便道:“左爷您是高抬了晚辈,该当的是我给老太太叩头请安才是,您老多抱涵,等老太太大寿那天,小辈送一出侯喜瑞的《满床笏》。”
房子没安置妥当,只好把左应龙引到书房。房主人留下来一套12个人的餐桌椅,暂时搬到书房里,办公、吃饭全是它。装饰新居的活儿被范小青抢了去,这两天她开着那辆跑车正满世界选家俱。为此,雨侬并没表露出不高兴,她自己的主意,连丁少梅也不能告诉,一讲便不灵了。
左应龙一眼盯上了那只大保险柜,“好大的钱匣子!”他挽起袖头搬了搬,没动静,又拉住门把手一通猛摇,这才满意。“哪掏换来的这好东西?有它在,贼是不怕啦。”
丁少梅与雨侬面面相觑,无言可答。
“咱老娘还怕你小子没钱,干会党的有穷有富,你若是个穷光蛋,还让我那五妞跟着你吃糠不成?”
雨侬敏感,忙问:“五姑娘怎么了?”
“这小子走了时气,咱家老太太跟五妞都看上他啦,关姑娘,你等着喝喜酒吧。”左应龙蹬住椅子的横梁坐下,短烟袋插在嘴里一阵猛抽,如同刚坐上拔火罐的煤球炉。
“您先别忙,”雨侬听出点意思来。“您是说,老太太要把五姑娘嫁给他?”
左应龙嘴里的烟杆一蹦一蹦的,说:“就是这话,你说说这小子多大福气,老太太梦里边‘天官赐福’,怎么就选上他呢?咱老左没出息,养不出个儿子来,日后这家当,还不都是他小子的?”
他又转过头来对丁少梅说:“小子,我闺女过门那天,老左给你陪送一条大汽艇,钢壳的美国货,保证比兔子跑得还快,运大烟,贩军火,小日本儿那巡河的破汽船,烧炸了锅炉也撵不上你,发财去吧。”
雨侬全明白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更不会想办法替他解围。你到处留情,惹的自然是自己的麻烦。她有意要看看丁少梅的窘相。
丁少梅哭笑不得,这个抗日盟友还没拉到手里,却先弄来个胡搅蛮缠的老丈人。然而,左应龙这样的人最在意脸面,若是当面驳了他的“美意”,朋友就可能变成世仇。
他先试探着说:“左爷,咱俩是江湖朋友,平辈论交,我要娶了五侄女,岂不是乱了辈份,日后你我如何见得了人?”
“谁跟你平辈?咱老太太不是说了么,咱们差着岁数,拜盟的事就算了,还是当我女婿的好。”
“我想,您大概也猜出来我是干什么的,那是杀头的罪过,万一失手出了大事,连累五侄女少人照应,岂不伤了老太太的心?”
左应龙哈哈一笑:“小子,老左我14岁就杀过人,九河下梢闯荡几十年,洋鬼子我都敢杀七个宰八个,到如今还是响当当一条汉子。”
“可是我自己害怕呀!”丁少梅为了交下这个朋友而又不娶他女儿,不惜把自己说成胆小鬼。
左应龙对光似的歪着脑袋,把丁少梅瞅了半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你有没有胆色,过两天就明白了。记着,后天下晚准8点,我在菜码头上等你。”
“什么事?”雨侬插言问道。
“上汉沽,拉炸药。”左应龙转身往外走,厨娘宋嫂正端茶送过来,他怪叫一声:“呀嗬,小子你行啊,雇个老妈子都像女先生。”
原说宋百万两口子不识字呀!江湖人眼最毒,左应龙讲的也许有道理。丁少梅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俞长春发现自己得到的情报有了错处,那一大批文物并没有存在塘沽码头,而是在塘沽的日军兵营里,这样以来,炸仓库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便流了产。
若是这样,就只有炸船了。但愿小日本别走铁路把货运到烟台、青岛的去装船,或是运往满洲国。
俞长春干报纸这行,有着极大的便利,商业社会嘛,所有与人打交道的生意,最在意的就是社会传闻,再加上他的报纸办得正经八百,订户全都是中上层人物,于是,大饭店、大旅馆、大商场,甚至银行、轮船公司这样的大机构,他都有不少的朋友。
向来跑外洋的班轮都是英美与日本公司的船,或是挂着南美国家旗子的希腊客货轮,中国本土的轮船公司,只能与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和日本船公司争夺沿海市场。自从上海沦陷后,中国的轮船公司,招商局也好,三北轮船公司也好,他们的轮船不是开到重庆去了,就是都被作为战争工具没收,归了日本人,但办事机构还在租界中维持着。俞长春打的主意是,这些人就算是没了公事可办,消息总还是有的,于是他便找到了三北公司的一个熟人。
那人见面先作个大揖,道:“长春仙兄,前次承请之至,可如今公司没了船,薪水也减到一成,过不下去。还您情份的事一直耿在心里,却不敢跟您照面。”
此人一生沉迷于导引术,曾求俞长春给他引荐过一位路过本地的“师父”。俞长春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人情,那位师父是个一等一的江湖“大耍”,自称300岁,“吃人儿”的主儿。
“老赵,你这话外道了不是,我是这几天浑身不自在,想朋友,才找你来啦。咱们小酌?”俞长春也是个外场人,见老赵身上头蓝布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便心下不忍。两年前,他是轮船公司的票务主任,出入有包车,多么体面的一个人。
“扰您了。”老赵一手把着酒杯,筷子如叉,夹了一叠“酱牛肉”纳入口中。俞长春却记得他学道吃素。“老弟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定有事,我这边儿先垫两口。”一杯酒下肚,抓过酒壶又给自己倒满。
俞长春没动他的酒,没胃口。日本人一来,世道大变,老赵原本神仙般的人物,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他心里发苦。
热炒还没上,牛肉先没了,剩下一碟黄豆芽、一碟海带丝在那里,好似穷人的筵席。老赵的舌头在齿间巡逻,探查粘在那里的肉丝,腮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鼓,道:“这东西发粘,味道却不错。要说中国人命苦不是?大清律严禁宰杀耕牛,好容易民国了才有这口头福,日本人却来了,改吃死马肉!”
还是先表明来意吧,俞长春有些不耐烦。日本人来了,把他们打回去就是,抱怨管个屁用?
老赵毕竟是行里人,俞长春一提话头便明白了,“往日本的船太多啦!他们在中国连抢带骗,每天都有船往回运。”
“假如我知道有批货要运到日本,你能弄清楚是哪条船么?”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您是走哪路货……。”老赵看见伙计端着鱼池上来,便停住话头,好在手里的筷子一直没放下。“该炸刀鱼的日子,只能吃河沟里的鲫瓜子,唉!”
以俞长春往日的急脾气,哪容得他这般拿糖作醋?可是求人的事呀!
4块两面焦的饼子,一盘子小鲫鱼,老赵吃饱了,“兄弟你接着说。”
“码头上管得紧么?”
“紧。日本兵跟大眼儿灯赛的盯着,往日本走私货,难。”老赵往桌上又瞧了瞧,俞长春便叫了碗酸辣汤。“我说,还是走我们公司的船方便,牛庄、烟台、上海、厦门,管事的是日本人,可船员还是咱们老乡不是?再者说……”
他四下瞅了瞅,头往前伸,“舱里有夹层,大件小件都带得,我来办,一句话。”
下边自然该谈价钱,但俞长春没了兴致。他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不死心,又问:“要是有人走点古董……”
“只要是中国船,瞒不过我去;要是洋船,可得费点劲。”
“日本船呢?”
老赵咬住嘴唇,目光锁在俞长春的喉结上,仿佛入定,半晌方道:“那可是大价钱的消息,日本人也是人哪。”
10块联银券的饭钱花得不算太冤,毕竟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尽管俞长春知道,他们都不信任对方。
24。裤裆里抹黄油——不是屎也是屎
菜码头离袜子胡同不远,于是,丁少梅先去拜望了左老太太,随车带着架留声机,还有几十张黑胶唱片,都是京剧大名角的唱段,算是孝敬老人家的。要打消这门可笑的婚事,还是得从老太太身上入手。
左应龙没在那里,但左老太太见到他很高兴,要把话头往亲事上引,丁少梅忙扯了件在英国听歌剧闹的笑话,把话头岔开。话到此处,他便给挤在了夹缝里,于是,他既不能谈亲事,也不便提与左应龙在码头上的约会,只好一味地闲扯,算是专程来给老太太开心。
五妞许是听说了她爹提亲的事,没有露面。这样也好,先支应着,早晚左老太太得明白,他们这两路人不宜结亲。眼下不能得罪他们,左应龙是混混儿脾气,发起浑来,自己难免有危险。
约的是8点钟,左应龙现在在哪?这话还不好问。
看着时候不早,丁少梅告辞出来,左老太太这次没起身相送,守着长辈的身分,吩咐下人:“丁大少赶夜路,给掌上灯。”
五妞守在门房里,显然是等他,垂着目光,微红着脸颊,递给他一只捆扎整齐的蒲包,挺沉。这么走出左家大门,还真有几分新姑爷的模样,连吃带拿。他又叫左老太太给套在圈里。
看起来,这老太太比左应龙更难缠。他甚至想,自己若能修练到这等江湖老辣,也不妄半生的好学之名。
等他的船是艘旧木船,单桅,破烂船帆,甲板上到处是粘乎乎的泥垢,让他怀疑这玩意走不出多远就得沉入河底。
左应龙还是没露面,让他不安,见俞长春早便候在那里,他心下方才有几分宽慰。这才是个办事的样子,我是替你成全事,冒这天大的危险,你若不出头,别说是抗日英雄,怕是连个男人也算不上。
放倒桅杆,船从东浮桥下驶过,4条汉子撑篙,二宝掌舵,没人讲话。本地的铁桥只替轮船开启,所以,河上帆船的桅杆全是可拆卸的。
丁少梅坐在船尾,四下里望出去,右岸是日租界,左岸是旧奥租界与意租界,依旧是灯火灿然,河岸路上,一串串烧炭汽车的车灯明晃晃的,载着追逐名利的人们,当然,有爱国者,也有汉奸。最悦耳的还是洋车的铜铃声,坐车的客人当啷当啷地踩,铃声鞭打着车夫,不是有什么急事,这只是闲来解闷的消遣,透着气派。绝大多数的车辆都与他们走同一个方向,下游便是法租界与英租界,那些人晚间的宴席未必令他们满意,但沦陷后,租界中的娱乐业却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大大地兴旺起来,玩乐麻痹了恐惧。
他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里长大,却从未发现它如此生机勃勃,即使在日军的践踏之下,依旧有这般美妙的夜景。
“真是好美呀!”船驶过他家门前的墙子河口,进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雨侬突然在他身后感叹。
他惊叫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要把桅杆竖起来,我在舱里碍事。”雨侬笑了笑,有些紧张的样儿。
他恨不得跳起来大骂一阵,或是把带她上船的人丢下河里。这件事太危险,万一自己有什么应付不来,在她面前丢人现眼不说,她还可能是个极大的拖累。
“我拦不住你,就不能放你一个人去。”雨侬像个深怕手中蜻蜓飞走的孩子,执着而又担心。“不论到哪,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是去办事,又不是逃婚。”丁少梅口不择言。
“我也没说一定要嫁给你,但我更不会轻易放你走,或是让你被日本人抓住枪……”她把后面那个不吉利的词啐了出去。
他跟雨侬讲这种带有强烈感情冲击力的对话,远不如与范小青调情来得自如。这姑娘貌似柔弱,实则坚硬如铁。
“是不是俞长春带你来的?”他总得找出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来。
雨侬扭头望一眼独立船头,手横短桨,“单刀赴会”似的俞长春,没有回答。
“都滚过来,咱们开个小‘议会’。”左应龙居然也从船舱中爬出来,但不大会用新词。
离开了城市,四望黑沉沉的,桅杆竖起,微风鼓着帆,船仿佛是在漆黑的油中滑行。丁少梅怀疑掌舵的二宝不是靠眼睛,而是在用心灵行船,让他心底生出几分怪异,感觉不舒服。
左应龙喊了一嗓子:“点三灯。”
大家围坐一圈,三盏美孚的玻璃油灯摆在中间,灯光昏黄,却照出人们脸色青绿。左应龙在众人身后绕圈子,一只卸货用的铁钩,握在他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上。
4名水手的神气如同见到了死神。
“老左我待人一向可不薄,”众人点头。“可竟然有人跟我玩猫腻……”
因为左应龙的话没有确切的指向,连丁少梅心中也觉不安,每当左应龙的脚步转到身后,他的脖子后面明显感觉到河风分外地凉。
莫非这老河盗要杀人?俞长春倒是心下坦然,这是帮会剪除叛徒的仪式,他们只是个见证罢了。
“小日本进了天津卫,没带来吗好,反倒是让咱中国爷儿们丢了人。响当当的汉子,国不是国,家不像家,活着糟践粮食呀?”左应龙是讲演的腔调。“可话又说回来,国没了还有家,家没了还有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丢人。”
他的脚步停下来,铁钩撂在丁少梅的肩头。“一个月里我丢了两船的货,是谁给小日本儿通风报信?是你?是你……”铁钩在丁少梅头顶上指指点点。“没人敢承认,他知道,承认了就得死,跟着我老左,不是发财就是死,没有别的路。”
左应龙为什么停下脚步,死钉在这呢?丁少梅不怕,只是不舒服,他希望这老河盗离开他身后,便道:“左爷,今天您是替我办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的事了了,您爱杀谁杀谁。”
铁钩抵住了他的脖子,凉嗖嗖的。只听左应龙说:“别觉着我跟你提亲,就不会宰了你,就算你已经是我的姑爷,背叛了誓言,也难逃活命。”
丁少梅没有看到,只听到嗖地一股风声,肩左的雨侬把他猛地拉过去,肩右那名水手身上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温热。
这老家伙比我还疯。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想像的场景:那铁钩扎入皮肉的钝声、肋骨折断的脆响、水手声振林木的哀号……。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他却有转瞬百年之感。那水手伏在舱口,一动也不动了。
另外3个水手依次走上去,每人在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便下舱去了。
左应龙用块破布把铁钩擦拭干净,踱到丁少梅面前,头一歪,指向俞长春说:“他还不错,能算个人物,可身上差点正经东西,太学生气。”
“他一点也不差。”丁少梅不想别人当面贬低他的朋友,即使他自己也小看那朋友。
“你不一样,你不是个学生。”左应龙把铁钩塞到丁少梅手里。“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不光吃碗里的,你是连锅都端走的主儿,谁敢抢要谁的命。”
下舱去的3个水手抬着块压舱石出来,足有六七十斤重,捆在那人腿上。那人手臂动了动,像要扯去身上的绳索,却没有力气。
“扶他过来。”
3名水手把那人抬过来,立在船帮边。左应龙拉住丁少梅手中的铁钩,挂在那人的锁骨上。那人两手虚张开来,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讲什么。
“这是你的活儿,松手把他放下去吧。”左应龙点了袋烟,对丁少梅说。
“他还活着哪。”那人眼瞎了一只,脚下迅速汇集了一摊黑血。
“知道还活着,死了怎么算是你杀的?”
两个水手扶住那人的胳膊,只要丁少梅往前推,那人会掉入河中;他往回拉,那人也未必会活,但却与他无干了。
二宝一直在望着他,手上把着舵杆,眼睛却会讲话,在鼓励他。
一股横风打到帆上,船一晃,那人落入水中。丁少梅自上船来也没留意过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虽说船行得慢,此时出城也该有10里开外,他饿了。
二宝招呼他坐到舵边上来,说了句:“你很高明,杀了人,却没有人以为是你杀的。”
“就是他杀的,他现在跟我一样,也是个杀人犯啦。”左应龙很得意。
丁少梅越发地饿起来,打开五妞送给他的蒲包,里边是十几个豆沙蒸饼,还有一柄曲尺手枪。五妞显然知道这次出行有危险。
丁少梅的射击教练是个脾气极坏的爱尔兰独立分子,他还记得给他的评语是:把一头大象放到你的餐桌对面,你也射不中它的屁股。
左应龙在船头喊:“精神着点,小日本的汽船不定埋伏在哪条河岔子里哪!”
老吉格斯暴跳如雷,把来向他借钱的帕纳维诺伯爵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伯爵听不懂他那苏格兰土话,一个劲地在那边点头陪笑脸,以为老头儿布道的瘾又发作了。
他倒不是气帕纳维诺,伯爵来借钱,也算是个拉拢的机会。他气的是丁少梅,自己花费了无数心力,培养他20年,他竟然跟着个强盗去冒死。
财政部的第3位特使坐的邮船明天到港,将带来英国政府的全权委托书,可以让他在英商银行和洋行里无抵押贷借大笔资金,用于狙击联银券。与最初条件不同的是,贷款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不是英国政府,这也就意味着,狙击联银券的行动不再是不惜代价,任何损失都将落到他个人的身上。
大英帝国确实在没落,财政部里的绅士已经完全被商人子弟所替代。老吉格斯愤怒了,便把帕纳维诺伯爵请出大门,没借给他一元钱。在这场大英帝国拯救文明世界的战争中,他个人的全部财产,或许会像只肥皂泡一般破灭。
以一个人的财力来对抗伪联合政府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而这银行背后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横滨正金银行。这不是战争,战争要势均力敌,发动这种鬣狗偷袭大象的行动,是财政部把我老头子当成了恐怖分子,而非体面的战士。一旦失败,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洗得干干净净,与日本人在谈判桌上把酒言欢,而我和与此相关的所有盟友,将会像喂狗的骨头一样被丢给日本宪兵。
女儿没在家,巨宅中只有仆人。老吉格斯登上了牧师的讲坛。在这里思考,与上帝靠得更近,尽管上帝不管世间这些鸡争鹅斗,他老人家关心的是灵魂。
政府是把我当做一只可牺牲的卒子,一旦越过了棋盘的中心格,便可挑起战斗。然而,这种战斗会不会是掩护另一侧进攻的烟幕,或者把我的自杀性进攻做为取得微弱优势的筹码?
在这个时候,“魔法师”对于他个人来讲,就越发地重要起来。丁少梅完全可以发挥他在金融上的特殊才智,即使把这场金融战争打个平手,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战术家;如果他失败了,政府也不能把损失的大笔钱财算到我老人家身上……。当然,小丁不如老丁好控制,野心太过强盛,甚至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或许,他的这个特点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但愿丁少梅的这次冒险平安无事,只要他回到租界里,便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我也太大意啦。老吉格斯责怪自己。都是那个叫俞长春的暴徒惹的祸,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暴徒不见了,消失了,发生了死走逃亡之类的事情,至少在短时间内,便没有人再能勾引丁少梅去暴力抗日。
他高兴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感叹上帝的智慧是无穷的。
25。第一次亲密接触
左应龙坐在前舱口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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