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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看上了这么个没囊气的爷儿们?”五妞不大满意,便把矛头指向范小青。“你说,怎么个赌法?”
“还怎么赌?谁输了谁请客呗。”雨侬轻描淡写。
五妞抢过来说:“那不行,三个人赌,只能赌赢,铁定是有俩人要输,光赌请吃饭没意思。”
那二人眼神不同,却都在问。
“我告诉你们,今儿晚上谁赢了,谁钻丁爷的被窝。”五妞每一个字都讲得嘎嘣脆。
雨侬可没想到把这事挑上了歪道,连忙反对。
“我赞成,输就输,怕什么,最多不就是跟他晚睡一宿么?”范小青那一双碧绿的眸子晶亮。“谁要是不参加,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别住在这儿起腻。”这话是冲着雨侬。
“痛快呀!姐儿们。”五妞拍案惊奇。
这事情闹的。雨侬大有自己挖坑自己埋的苦恼。怕什么?老爹爹早把她训练出来,斤半花雕的量,就是条汉子,也能把他喝倒了。只是这个赌注让她心烦,不管谁输谁赢,这场赌酒只说明了一件事——三个女人都铁了心要跟丁少梅。
干!三人举杯,只一会儿,一坛老陈绍就见了底,五妞外带吃下半只烧鸡。
西川一郎苦着脸把丁少梅迎进门,包有闲提着皮包跟在后边。大厅里已经没有了职员,却有不少的保安,手中拿着长枪,一个个罗圈腿小矮个。
左应龙留在大门口,他随身带来的十几个徒弟,七八辆洋车在石阶下排成一排。他朝里喊了一嗓子,把西川一郎吓得一哆嗦。“姑爷,你瞧好吧,今儿个连只苍蝇他也别想靠前儿。”
包有闲对这件事始终有所怀疑,这么一大笔生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办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合规矩。只他这一笔,就超过每天正常交易量的几十倍,这会动摇整个市场。这么干,日本人也不会答应。不过,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从昨天下午开始,日本人就陆续从英商和美商的银行里提取了大笔的法币现钞,即使是现在,隔着两个街口的麦加利银行那里,仍在替日本人连夜装箱运送法币。他们必定是收了丁少梅的那2000万法币,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现钞转移,日本人自己正缺法币,但他们的帐上绝没有这么大的数额,这件事谁也甭瞒谁。
“办手续吧。”丁少梅道。
“请再等一等。”
“等什么?”
“织田先生马上就回来。”
“等他做什么?”
“没有他,生意做不成。”
得,那话来了。包有闲嗅到了日本式阴谋的味道。这事不对头呀,他们是既不想给你黄金,又贪图你的法币,明天早上,我们哥儿俩说不定就成了海河里的浮尸。他对丁少梅道:“董事长,不行咱们回去等?”
“就在这里等。”这位新任董事长也是个一根筋。
“那么,我到门口去照应一下?”金蝉脱壳不失为一条妙计。
“到了这会儿,你我怕是走不了。”原来丁少梅不糊涂。
可怜啊!贪心害死人,这是爷爷说的至理名言。一时间起了贪念,却把大好头颅,没来由地让这小子给断送了。包有闲倒并不是害怕,他只是觉得不值,自己是有用之身,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信了这个跑“洋江湖”的小子?昨天一天在黄金市场上抢进来三百万的金条,明天就算是开市便出手,也是两成半的利。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老包家的万贯家财,不知道要便宜哪个穷亲戚,他一死,老包家算是绝了后了。抗日,抗日,哪有这么抗的?大丈夫使智不使力,怎么就上了这亡命徒的船呢!
“你没事吧?”丁少梅问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撤吧。”
丁少梅一笑:“往哪撤?就这一条路了,咱哥儿俩一块闯吧。”
他竟然不怕?包有闲从怨尤中生出一股子钦佩,他立刻断定眼前这人必有个好出身,穷人家中生不出这等沉稳。
西川一郎泥塑般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像个不得志的神仙。这个人他过去常打交道,是那种锯子、搬手式的人物,脑子长在脚后跟上,一切行动听指挥。遇上这样的事,他是指望不上了。
丁少梅突然说道:“枯坐无聊,西川专务,带我们参观参观你的金库吧。”
司令官对织田秀吉的接待倒是中规中矩,守着敬老的礼节,但是,对方的一番说辞,并没有把他打动。他们占领这块地方是明抢明夺,真刀真枪,没功夫费脑筋玩阴谋耍诡计,占了就占了,不服就杀,服了就干活,简单,实用,省多大的心!
司令官有着日本军人少有的肥胖身材,鼓鼓的肚子,鼓鼓的腮帮,细长的小眼睛中,闪烁的目光简单到极处。这是织田秀吉最怕打交道的那种人,这种人脑子里没有想象、推理、谋略,只有命令,命令,命令,外加自私。然而,自己没有权力给他下命令。
“来中国多少年啦?”已经过了8点钟,丁少梅该等急了,失信于他,对自己的计划大为不利。
“5年,先生。”
“吸过鸦片烟么?”这可不是漫无边际的胡扯。织田秀吉看出对方的目光中增添了一丝疑虑。你小子绝不像装的那么浑蛋。
“没有。”司令官的回答仍是士官学校的口吻。
“可惜了。没吸过鸦片烟,就无法了解中国人。”他把心境放松下来。老了老了,还得给小辈们上课,说服教育。大日本帝国没多大的希望,全是因为教育体制的僵化。“中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地方,咱们住在关西的人,去趟北海道,或是南下到四国走一遭,便以为大日本帝国了不得。你最初驻军在满洲吧?”
“海拉尔。”
“从海拉尔到山海关,你得走多少天?”
“汽车倒火车,得一天半。”
“可惜我们国内没这么长的铁路,否则,从最北端到最南端,坐火车也就一天半的时间,而在中国,这也就刚刚走过了树叶的尖端。”见司令官发愣,他便道:“难道中国的地图不像只树叶么?”
司令官没有想象力,只是瞪着小眼睛。
“所以,中国之大,不是我们小国岛民可以想象的。单拿鸦片来讲吧,中国的西边,甘肃、宁夏,还有山陕四省,出产的叫西土,对吧?东边呢,有热河土;最南边,有云土,上等的好东西,比印度大土不差;而最北边,就是满洲国,那边出产的叫北土,听说那里的交易都是由满铁株式会社控制,不知我这消息是否准确。”
司令官没有反应。
织田秀吉进一步逼迫:“这割烟的日子已经到了,市面上好像热河土的价格涨了不少?这也难怪,云土运不过来,北方的出产,只有热河土质地最佳了。”
司令官把脸转向一边,任由他讲。
“听说热河的驻军也是你的属下?我近来得到了些不利于你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在造谣,还是当真有那事。”他慢条斯理地摸出张纸,从桌上推给对方。
今天下午,他拿出师道尊严,连吓唬带哄,从宫口贤二手中把这情报弄过来。司令官爱财如命,私下里经营鸦片烟的生意,这对于军人来讲,足以断送他的前程。
司令官把纸捏成一团,那上面准确地记录着他近半年来的交易情况。
“你不用发狠,目光杀不死人的。”织田秀吉的口吻和缓到像个可亲的长辈。“你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杀人,一次只能成百上千地杀,那才合情合理。但是,你如果只挑出一个来杀,别说是我,就是随便什么人,都会触犯法律。要说随便杀人,世间大约只有间谍有这权力。”
司令官终于投降了。“好吧,我给你放行,但只能是一半。”
织田秀吉笑道:“你是个野战军人,没有军部发的特许状,做鸦片生意太过危险。眼前就有生大利的办法,何必去冒那个险呢?”
司令官凝神聚气地听。
“为这点小事,我要是给你钱吧,怕是玷污了你的军服。这样吧,你拿出笔资金来,加入华盛顿投资公司,算是入股。回头,我把那位了不起的金融家介绍给你。”
“他是什么人?”
“中国人。”
40。黄金大大的
织田秀吉把司令官的副官介绍给丁少梅和西川一郎,两人都挺吃惊。
所有的工作全部做通,到了正式办手绪的时候了。合同书一式三份,司令官特别提出来也要一份。副官从皮包中取出司令官的支票——五百万联银券。
西川一郎面有难色,将织田秀吉拉到一边。“前辈,这件事办不得。库存的20盎司金条刚够付给他们,剩下的都是400盎司的金砖,要改铸需要时间。”
“那又怎么样?”
“联银券原本就比法币价低,明天按联银券的价格开市,黄金必定大涨。”
“好哇。”
“不行啊,为了平抑物价,我们向来是逢涨便抛,平价就收。明天大涨,改铸金砖又来不及,我没有货往外抛,价格可就失去控制啦,联银券会大大的贬值。”
“你难道看不出,这原本就是政府的意思?”
“哪家政府?”
“当然是日本政府喽。”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西川一郎不明白,政府怎么会有这想法,不可能。“明天的金价,每盎司也许要突破200元。”
加上司令官的资金,这一笔交易达11万盎司,共5500根金条。所有参与其事的人,几乎都被这小山一般的黄金吓住了。
丁少梅把点收运输的事全部交给了包有闲,自己兀自与织田秀吉安闲地品茶,顺便把老爷子好好地捧了一番。他不想见那些黄金,做这路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见着真货,当一买一卖完全是数字的时候,你还能够保持得住完整的判断力,可当你见到真货的时候,累累黄金必定会将你的贪婪之心引诱出来,没有人能够幸免。这样一来,再到市场上,你的大脑必然发生了变化,患得患失之心就会毒化你的智力,堵塞你的思路,迟滞你的判断力。
“可以啦,奉承得够了。”织田秀吉充分地享受过与年轻人共事的愉悦之后,便道。“这次能把司令官拉下水,完全是运气。我老啦,要是在以往,绝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干这种没把握的事。”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开心得很。他又道:“那位小田副官,是司令官指派给你的联络人,有什么事尽管给他打电话。”
“您幸苦了。”丁少梅行了个中规中矩的日本礼,他这是真心的感谢,尽管双方各怀目的,这一点他时刻在提醒自己。织田老爷子要不是在利用他,那才叫怪!
“下边也该完事了,你先回去吧,家中还有人给你等门呢。年轻人管理好家庭,也是人生最重要的训练之一呀!”
回家也是个麻烦,他想等那三个姑娘都睡下再回去,
见他面有难色,织田秀吉问:“怎么,家中又添女人啦?”
钟敲12点,三位姑娘斗酒接近了尾声。酒坛子来来往往,杯子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没有人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五妞捏了只鱼丸撂在嗓子眼儿上,压住胃中的翻腾,目光虽然迷离,却也看得清楚,两个对手比她强不到哪去。“这黄酒没意思,换白的吧。”酒能让她变出好脾气,便隔着桌子软语商量。
雨侬知道自己过量了,胸中的豪气,好似景阳岗上的武松,只是脚软得很。自己太大意了,没想到竟然遇上这么厉害的对手。干大事的人,哪能硬拼呢?可叹自己聪明绝顶,还是有失算的时候。坚持就是胜利,她咬住牙。只要把那俩人都喝倒了,就不至于被别人抢了先。“少梅……。”她原是想叫小青的。
范小青身上那件印度绸的裙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显露出高耸的胸。头皮发麻,脖子发硬,她在仔细地估量自己还能喝下多少而不至于倒下。她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屁股发沉,动不得。也多亏了这屁股上有肉,酒都存在那里,如今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我说,小丁说话就回来了,咱们赶紧吧。”她小心地把舌头放在齿间,吐字含混不清。“宋嫂,换茶碗,倒白酒。”
宋嫂踯躅不前,范小青眼中闪出两只绿箭,酒便端了上来。
好酒!不用尝,酒在鼻子下一过,浓浓的酱香,让雨侬想起了油茶面。三只细瓷茶碗一碰,干!
糟糕!自己多费心机,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雨侬猛地向桌上望去,一盘酱鸡,变成五妞盘中的碎骨;而盛八宝绿豆泥的大碗已经空了,变成范小青的渣斗。自己机关算尽,却忽略了一条祖训:无食不斗酒。她没吃东西。
“怎么样?姐姐,喝不动我替你。”五妞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头,重得如同顶门杠,另一只手把她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范小青把杯中酒变成了碗中酒,沉在鱼刺、肉骨下边,没有人注意到。
“你知道吗?”五妞把下巴放在桌沿上,一张一合地不方便。“我老爹说,早年南市杀人,酒铺管给犯人送酒,一半白一半黄,名叫迷魂汤……。”
我知道那叫迷魂汤。范小青用手撑住椅子,动了动身子,还成。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醉猫模样,会不会让丁少梅生厌。
诸神归位,雨侬和五妞都被宋嫂扶进房间,昏睡过去了。范小青烫烫地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梳妆台前,汗如泉涌。抬手捏一捏脸颊,像无知觉的木头,但意识却格外地清楚。用花露水漱到第三遍口时,传来了门铃声。她再瞧瞧镜子,脸色红扑扑的,还不错,再修修妆,要多迷人有多迷人。
丁少梅怕半夜吵醒家中的女人们,便在楼下冲了个澡,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原以为家中必定闹翻天,没想到会这么清静,让他有些意外。
明天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织田秀吉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横滨正金银行没有黄金可以抛出,明天的市场怕是要成为脱缰的野马。这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反倒让他从心底生出重重疑窦。司令官投资肯定是为了钱,尽管织田老爷子没有明说,但他自己可未必是为了钱,那么他想干什么?现在是两国交战,他这么做必有缘故,我只能识破他想把占领军拖在中国这一点,但第二点,第三点呢?可不要天真地以为他是个反战分子,那自己就算是蠢到家了。不会的,他绝不是反战,这种老牌军国主义分子的脑子里大约连这种想法也不曾有过。这里边有没有他针对自己的阴谋,他利用我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丁少梅睡不着,想要找个人来聊聊。门上剥啄几声,范小青走了进来,睡袍系得严严实实,只是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高一脚低一脚的。
“怎么还不睡?”丁少梅想起她们斗酒的事。
范小青神色迷离,口中道:“今天,我把他们都赢了,你是我的采头……。”说话间,手上梦游般地撕扯着睡袍。
“你喝醉了。”
丁少梅伸手要扶,被她推过一旁。衣带终于解开来,脱掉一只袖子,露出晶莹胜雪的肩头和薄如蝉翼的睡衣,她道:“今天,我再不怕雨侬那小妮子来抢你了。”便一头栽在床上,像是昏睡过去。
这算是哪一出戏呢?丁少梅苦笑。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个机会,范小青一个人占了先,那两位怕是暂时不会来纠缠了。
他替她脱掉睡袍,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她光滑的小腿和柔软的腰肢确实让人动心。自己哪来这份艳福,竟得到她们如此垂青?
“好热呀!你来给我冰冰。”范小青还有意识。
“小丁啊,你过来,我不害怕,一点也不怕,只要能赢她们,我什么都不怕。”讲过这话,她真的睡着了。
他在床头柜上准备好凉水和饼干,醉酒的人,半夜醒来,头一件事就是饥饿。还有什么事要做?得给自己找个睡觉的地方,却又不能让另外两位发现,否则就没有了效果。唉!为了抗日,还得用这种花招。他感到好笑。
范小青出门时必是随手把自己的房门锁上了,回来摸摸她的睡袍,里边没有钥匙。家中的事务向来是雨侬操持,所有房门的备用钥匙都在她手里。轻轻敲门,没有动静,房里没有熄灯。他推门进去,吓了一跳,见衣物被胡乱地丢在地毯上,雨侬一丝不挂,伏在床上,手臂下压着一只小巧的镜框。他认得,那是他16岁时送给她的照片。抽出照片,给她盖好夹被,他发了愁。有心在雨侬房里忍一宿,但她只有个单人床,又是这个样子。记得小时候两个人洗澡,光着身子在房中跑来跑去,但身上什么样已经不记得了,如今她已成年,自是大不相同。
雨姐你那么疼我,我一定娶你。他暗道。
41。蚁场
天刚刚亮,宫口贤二来找织田秀吉,正碰上丁少梅匆匆从家中往外跑。
“您早啊?”宫口贤二礼貌周到。
“您早,找我有事?”
“不是,我有事要请教织田秀吉先生。”
这位邻居果然不同凡响。能让日本在华北的间谍头子大清早亲自来拜访,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织田老爷子是个大人物。
织田秀吉天还没亮便起身,在院中打了几节八段锦,感觉轻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各归五脏六腹,浑身上下氤氤氲氲地舒服。一个在文化上的殖民地,如何才能征服它的“宗主国”?这只有两千年前马其顿征服希腊的例子可以援引,但马其顿比希腊要强大得多,人口也要多,而中国比日本大十几倍,人口也多十几倍,难哪!他想。
“周三的会议安排妥当了?”织田秀吉问。
“已经安排了,唯一担心的,是吉格斯行使否决权。”宫口贤二从不把话说满。现在他的手中,稳稳当当地掌握着4票,周三提起表决,通过增补丁少梅为委员应该没有问题。况且,这件事原本就是吉格斯在上次会议上提出来的,由于他反对,才没有表决。整件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千万不要因为上次的失败,把吉格斯吓回去,自己只有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才能出头。
织田秀吉抓了抓新长出来的白胡子茬,道:“这个年轻人倒是挺能干,只是,情报不同于金融,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掌控这么大的局面。”
“我们可以控制他,只要政府同意我的建议。”
“什么?”
“东京又来命令,催促我把他弄到东京去。他们被他魔法师的名声给迷住了,着急得很。”宫口贤二道。
“东京确实是个难题,但更难的是,这小伙子可不是肯让人控制和摆布的。”
“果真如此,也就只能听从东京的主意,不合作就除掉他?”
“那绝对不行。”织田秀吉怒容满面。“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机会,别说是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如何把他使用好,我有主意,庄子的《南华经》大可参考。”
宫口贤二安静地听着。
“吉格斯那里,还是按照你的计划办吧,我不再反对,但其它的事情,特别是黄金交易,你不要插手。”老师下了命令。
“是,一切听您的安排。”宫口贤二答道。“顺便提一下,丁少梅家中又住进一个年轻女子,是个走私犯的女儿。”
“左应龙?”
“正是,那女孩子名叫五妞。”
“这小子净给自己添乱。”不知怎么的,这个消息让织田秀吉有些烦心。
黄金市场的交易厅原本是座仓库,在横滨正金银行后边,高高大大,像座体育馆,只是顶棚上纵横裸露的梁木,暴露出它原本并不高贵的身份。但是,在场中交易的人群中,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甚至对这座建筑的内部毫无印象。黄金交易如同角斗,需要全部的智慧与精力。
丁少梅被人群簇拥着登上高台。这是黄金市场的一项传统,每一位正式被批准的会员,在第一次入场时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敲钟。他站在那里,放眼望出去,整个交易大厅中大约拥挤着七八百人,挤在最前面的是些好热闹的各国经纪人,不管是从服饰,还是相貌特征,总是能找出他们本民族的特点,英法德意美各国的白人最容易辨别,俄国人、希腊人和犹太人也好认,即使是同样穿西装的朝鲜人和日本人,也都带有鲜明的特征,让他们不至于混淆,这个交易场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每个人都把本民族的自尊心用各种方式加以放大,昭示于众。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中国人,他们的服装中西混杂,但一个个都透着绝大的精神力量。在日本人的占领下,挣钱也是抗日,这个奇怪的观念竟然如此地深入人心,这让他大起感慨。
管委会主席用银托盘捧过来一顶破烂的狗皮帽,是那种只有乞丐才肯往头上戴的脏烂货。
主席高声道:“愿你拿出上天赐与的仁爱之心,爱你的朋友,更爱你的对手;不要让财富毒害你的心灵,也不要让失败击毁你的悲悯,不论前程如何,你永远都是有理性的灵长……。”
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两只光板没毛的帽耳耷拉下来,垂到他的耳边。这样子一定滑稽得要死,但没有一个人发笑,神情中却满是庄重。
主席盯着手中的袋表,白头发一点一点地数着,突然道:“请敲钟开始交易。”
丁少梅拉住钟绳,当地一下,声音沉闷喑哑。这是只货运马车上挂的那种“开车铃”。在这财富聚集之处,竟采用这么一套奇特的仪式,让他挺感动。
随着铃声的敲响,下边的人群如浸水的蚁穴一般活动起来,墙壁上几十块黑板边挤满了人,跑单的职员如同生意绝顶兴旺的饭庄跑堂,交易单据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身子如水蛇一般扭动,在人缝中穿行,却又不能妨碍任何一位经纪人。卖货的经纪人站在黑板前边,不断地根据最新价格写出自己要出卖的数量,每一笔生意成交,黑板上的数字就会变动,当即便有一名跑单员游鱼一般从那里游开来,在结算台与经纪人之间来回串梭。而买货的经纪人,除去围在黑板前之外,还有一大批在电话室与黑板之间来回奔忙,看到肥胖的希腊人和狗熊般笨拙的俄国人一路小跑的样子,真真是有趣。
这是最真实的生活,这也是一出真正的戏剧,虽然每天的剧目相同,剧情却大不一样,即使是莎士比亚那般的大才,也无法续写这样的连本戏。丁少梅感慨之余,发现了远远坐在包厢中的包有闲,那是他们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在这个市场中,任何一家大的投资者都必须在包厢中处理业务,再由经纪人出面进行买卖,这样便可以让交易较为公开,让所有投资者和经纪人都知道,是哪一家在此刻成为市场的主导。为了维持公正,这倒是一种简单明了的方法。
交易结束的钟声敲响,场内的节奏一下子舒缓下来,仿佛一锅滚汤被撤了火,只有些跑单员还在忙碌最后的交割,就如同停火后稀疏的水泡。
交易场外,汽车、马车、洋车搅成一团,竟好似争相逃命的溃退。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午,精神的高度紧张需要精美的食物来滋养,不一会儿,这些车就会停在租界大大小小的饭店门前。有所不同的是,所有出场的人,脸上仍没有退去那种极度亢奋的神情——改由联银券结算,导致黄金价格大涨;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困惑——今天横滨正金银行没有抛货平市。
包有闲把他送到街角,竭力压制着兴奋的表情,歪着嘴偷偷地说道:“今天的交易额突破了历史纪录,所有人都在补仓,想要赶上这次大行情。”
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我们卖出了多少?”丁少梅关心的是事实。
“1350条,平均价每盎司229元。下午我们如果放慢出货的速度,价格会涨到天上去。”
“下午继续卖货,把价格控制在250元以下。”
“这样以来,下午可能就只有我们一家在卖货啦。”包有闲伤心欲绝。
“你中午就把额度分配给经纪人,下午由他们分头出面。”
“可这不合交易市场的规矩呀!”
“这是战争,不是推牌九,顾不得规矩。”丁少梅面无表情。
42。巧遇帕纳维诺伯爵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丁少梅这是第二次登门,别斯土舍夫竟然还记得他,亲自把他安排在一张靠窗的桌前,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有个保姆领着两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从里边出来,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大汽车。这哪里像是在战争期间!在租界外,中国的老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他先叫了一只俄国茶炊,上午的激动,让他的喉咙在冒火。咖啡馆里人挺多,每张桌子上几乎都有人,另有一些挤在吧台前,手中抓着杯酒,可又不像是在等桌子吃饭。范小青曾告诉他,这就是那些穷会员,交了短期会费,就没有能力吃这里昂贵的酒菜了。他们唯一盼望的,是能做成一笔大交易,就如同穷人盼望中彩票一样。
许是因为他是个新面孔,吧台边的人们依着次序,一个个地过来向他打招呼。这些家伙虽说是穷,衣装倒还挺体面,相对而言,自己这身西装的裁剪就显出蹩脚来了。
又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晃了过来,丁少梅认出,这是市场委员会的委员帕纳维诺伯爵,他读过他的档案。
“能否叨扰您一杯茶?”帕纳维诺问,下巴上椭圆形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衣服明显出自上等裁剪,而且刷得很干净,皮鞋也亮得照见人影,只是鞋油太重了。
意大利贵族,穷也有个穷样。
“坐吧。”跑堂的很有眼力,迅速送上来一只杯子。丁少梅的口吻故意傲慢,道:“我听说意大利人天性快活,你会讲笑话么?讲一个听听。”
“只要您肯出钱”帕纳维诺倒是有话直说。
“只要讲得好。”原本想借此打掉他身上的自尊,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因为,他早已没有了自尊。丁少梅开始另打主意。
“好吧,你听着:我父亲对我说,只要你改掉所有坏毛病,我就给你一万块钱。你猜我说什么?我说没有了坏毛病,要钱还有什么用?”帕纳维诺抬起眉毛望着他。
“还有更好的么?”他问。
“没有了。”他说。
“那么,如果不介意,请一起用餐?”
“你买单,丁大少。”他一点也不傻。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只供应一些简单的俄国菜,却有一个极好的酒窖。帕纳维诺喝了一瓶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和一瓶亚平宁柑桔酒,最后把一大杯白兰地加在咖啡里。
丁少梅明白了,这家伙果然是个放纵欲望的人。2000元联银券推过去,他道:“笑话讲得不错。拿着这个,给自己做双新鞋。”
“可惜这地方没有好皮匠。”帕纳维诺伯爵高举双手,像要拥抱丁少梅的背影。
他下午不想去黄金市场,更不愿意回家,他还不知道该把那三位姑娘怎么办。逛来逛去,逛到了老吉格斯门前。
“小鸟长上了翅膀,便把老鸟忘得干干净净。”老吉格斯的表情倒还友善。
“车子忘不了装轮子的工匠。”丁少梅讲了句苏格兰谚语。
“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真子。”织田秀吉家中那个日本女间谍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她以前一直替我做事。”老吉格斯有些吃惊,担心他知晓织田秀吉就是德川信雄。
“现在呢?”
“战争一开始,她就转而替本国做事了。”
“还与你有联系么?”
“有一点,不多。”她可是自己的一张重要的牌,不能随便往外亮。“另外,我听说左应龙也把女儿送到你那里去了?既然这样,请你让我的女儿回家来吧。”
身为父亲,却管不住亲生女儿,他觉得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染上了中国父亲的那种软弱与溺爱的脾性。
丁少梅冲口而出:“您女儿昨夜就睡在我的卧室里,岳父大人。”这下子咱们俩算是扯平了,你把握着情报市场,我掌握着你的女儿,交换是不可能的,只有你把情报市场也送过来给我,算是范小青的嫁妆。
“你不是个绅士。”老吉格斯怒发如狂,随手扯下脖子上长长的丝围巾,攥成一团,丢在丁少梅的脸上。这是挑战,绅士间决斗的挑战。
丁少梅拉开围巾,道:“在野马群中,向来都是由年轻强壮的公马向老首领挑战,争夺他的马群。没有想到你这么冲动,原本我还指望你能帮帮我呢!”
“胆小鬼,拔出你的剑。”
这算哪门子事呢?丁少梅没想到老头儿的反应这么激烈。
“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武器由你挑,时间我来定。”还没有杀死父亲的仇人,却要杀死盟友?这可不是他的愿望,但愿这老爷子火气能小一点,自己还有事要他做。
“顺便问一句,德川信雄现在在哪?”这是他最关心的事,只是近来忙于抗日,无暇顾及。
“没有德川信雄这个人。”老吉格斯还不想让他死。
“你想把我骗到什么时候?”丁少梅心平气和。“我们本来是盟友,今天却要决斗,因为什么?全是因为你肚子里的诡计太多,对任何人也不信任。”
“我信任你父亲。”
“可是他死了。”
大门在丁少梅身后咣地一声关上。德川信雄从楼上走下来,笑道:“你已经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父亲?”
“谁杀的都一样,反正老丁已死。”老吉格斯对这个斗了多年的老对手不敢有半点轻忽。
“那么,我提的建议怎么样?”
“我并不缺钱用。往美国和英国卖假情报!你是在让我叛国,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原则。
德川信雄依旧是满面祥和,心中却暗道:这老家伙像鬣狗一般顽强,今日见到他的窘态,可算是件难得的意外。他问:“如果大日本帝国真的南下攻占马来群岛,你会做何感想?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我猜想,军部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们,现在的脑子里即使还没有这个想法,但他们很快就会有,因为,美国人马上就要切断他们的石油供应了。”
“没有一个军事家会愚蠢到把战线拉得那么长。”老吉格斯信仰《战争论》。
“拿破仑就曾这么蠢。听我的吧,咱们俩斗了一辈子,携手干点正经事也不错。我为了大日本帝国,你为了大英帝国,一起干吧。几十年后,可能我们都会成为本国的民族英雄,竖起花岗岩的纪念碑,领受后人的参拜。”
“这可不是随便编个谎信儿就能说得动人的。”老吉格斯有点动摇,德川信雄把日军拖在中国的建议正好打动了他的忧虑,英国的国力大不如前,没有能力两条线作战。
“提供情报由我负责,交易由你负责,坦诚相见,互不隐瞒。”德川信雄伸出手来。
两只手轻轻一握。老吉格斯郑重道:“不许你伤害小丁。”那小子虽然没有改掉中国人传统的放纵性情,却是块好材料。玉不琢不成器,得多加磨练,才能办大事。
“我喜欢那孩子,我要是有女儿,也会嫁给他。不过,你还跟他决斗么?”
“他不会跟我决斗的,我了解中国人。只要是他们在教堂里结婚,干什么还要决斗。”他突然有了主意,得把老关的女儿找来商量商量。
教堂里可不让娶三个老婆!德川信雄感到好笑,这个英国老顽固果然落伍了,我们不能不承认,日后是丁少梅这些年轻人的天地,因为他们无所顾及,不所不为。他道:“我多说一句,他家里还有两个情妇。”
“我宁愿他在结婚前有情人,也不愿他在婚后冷落我女儿。”他相信自己不会做错事,特别是在看人上,即使是真的握枪相对,丁少梅也不会向他开枪。
“货在大红桥装船,我让丁大少跟船送过去。”雨侬的目光停留在桌面上,没有望左应龙一眼。
“我姑爷可不能冒这个险。”左应龙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上次那一船货你给运哪去了?货不见了,船不见了,我派去押船的人也不见了。”雨侬沉下脸来。
“可货款我赔给你啦。”
“我要的不是钱,我找你是要把货送到地界。”
左应龙要犯浑,叫道:“大姑娘,你当这运私货是送嫁妆,过个三街两巷的就到地界,只有瞧热闹的,没有劫道儿的?别说是日本人,那一路上的败兵土匪就够你一受。就算是你这一船西药没有人劫,保不住那押船的小子自己把货变成现钱,娶媳妇过小日子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西药?”
“我吗不知道?就这,我也搭上了200斤磺胺粉,好好的一条船,6个伙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心里有数,出卖他的人,前几日去沽汉的路上已经被他除掉了。一想起他硬逼着丁少梅把那人推下河的情景,他就想笑。
“这次,宋百万也去。”雨侬还是替丁少梅担心,他如今在这个圈子里越陷越深,还是让他早经些历练,早知道抗日这事有多危险的好,为此,她才想出让他帮着押船送货的主意。
“你别拿那剥皮的小子吓唬人,我不怕他。你出钱我送货,管你是送到山东、陕北,还是重庆,咱们这是买卖,他又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他不能把您怎么着。”雨侬把语气和缓下来,冀东确实已经无药可用了,着急着很。好在,转交的地点路程不远,有宋百万照应着,丁少梅不至于有大危险。
送走雨侬,左应龙长叹一声。自打日本人入关,这年头就算是改了,打头碰脸的全是恶人,就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必是个能杀人放火的主儿。
43。都是好人闹的
他原想与范小青谈谈,怕她因为昨晚的情形耽着心事,或是有什么误解。不曾想,回到家时夜已深了,没见着人。
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带着快活的韵味。进来的是雨侬。
“雨姐。”他有些难为情,昨夜的事,他早便该与她通个气才好。能帮他管理这个家的,只有雨侬了。
“新郎官儿,我把第二位新娘子也送来啦。”雨侬难得开玩笑。
丁少梅心中一喜,雨姐没有怪他,竟还能把自己送上门来,他被这宽容和理解所感动。“昨天就该是你先来。”他笑道。
“昨晚我喝得大醉,来了也干不成什么。”她一闪身,从门外拉进五妞来,说了句:“这姑娘是个好孩子,你可要疼人啊。”就关门去了。
五妞严严实实地穿一身大红锦缎,上身是宽袖的大袄,下边百褶裙直盖住脚面,在闷热的天气里穿这么身衣裳,让她额头上布满汗珠。她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竟然窘得瑟缩成一团,脚下却是坚定得很,一步步走到床边,径自坐在床沿上。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妞不像雨侬和范小青那样开明,那么有知识,这样的女孩子,他还真没接触过。
“晚上吃的什么?”这是没话找话。他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家长是怎么了,竟然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女儿打发出来。
五妞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紧紧扭在一处,头低得很深,又粗又黑的头发挽成个妇人的发髻,下边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梳理整齐的发根。
“平日里胆子挺大的,今天怎么啦?”丁少梅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猛地一颤,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要挣脱开来,却又无力,半晌方道:“丁爷,我害怕。”
害怕就好办了。他爬到床头,道:“你也把鞋脱了,上床来说话。”
五妞听话地上了床,把脚缩在裙下,依旧低着头,颈项开始发红。
有什么好谈的呢?丁大少犯了愁,他找不出个话题来。“听说左爷手里有几十条船,都走哪条线?”他问。
“你要叫岳父。”五妞终于开口,尽管声音很低。
“好吧,我那岳父……?”
“有多少条船我也不知道,”五妞略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的挺受看。“南到沧州,北到通州,再就是子牙河什么的,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船。”
“都运些什么?”
“什么挣钱运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父亲是青帮么?”
“你岳父不在帮,他是自立门户。”
“这么说,你也拜过山门?”
“女孩子拜哪家子山门!”她忍不住一笑。
他笑道:“现在还害怕么?”
五妞抬起头,话头恢复了几分力道。“我娘说了,该男人先脱衣服。”
丁少梅道:“你看,咱们还没结婚,就这么住在一块儿,对不起我岳父不是?要不这么着,你还是回房去吧。”
“我不去。我要睡在这儿。”
“为什么?”
“这么回去,太丢人了,她们明天肯定笑话我。”五妞斩钉截铁。
他只好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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