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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城市她终究没个机会去。随着日子的推移,两个儿子的出世及带来的繁杂的忙不完的家务琐事使她只能把年轻时的愿望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一天忙下来的她累得腰酸腿疼,往床上一躺下来就呼呼睡去,有时夜半更深醒来,那埋在心底的愿望陡然升起,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囿在了文家的小天地里,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儿,哪有可能轻易离开这个家。老是呆在家里总有一种闷的感觉,她多么想到外头走走逛逛,不敢奢想去远的,就是在邻近地方玩玩也好,到底没个时间,总感到动身离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当她烦闷已极时,有一次斜对面邻家老白婶送来了一张戏票,邀她一块上镇影剧院看戏去,她欣然去了,居然迷上了,隔三岔五就要上影剧院看一场戏。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戏禁演了,全国八亿人民八台样板戏,影剧院偶尔放映样板戏的电影,她也去看看。影剧院大多数时间闲着,成了开批斗会的会场。她晚饭后有时也上那儿去,坐在后排座位看着台上台下群情激昂的场面,听着一阵比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她不想去了解批判的什么内容,甚至连台上被斗的是什么人,发言的又是什么人她都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待在那儿比待在家里时间过得快,也少了那种闷的感觉,使自个儿晚饭后好歹有了个去处。文化革命结了,电影开禁了,影剧院天天晚上有了电影,隔天换一部片子,她也就跟着隔天看一场,使自个儿在晚饭后又有了个去处。电影看多了,她连片名都记不准了,更甭说演的啥内容了,有时还看了重复的片子,这对她无关紧要,她主要的目的是让自个儿累了一天下来有个去处,好排除掉一天积下来的烦闷,轻松轻松。后来,电视普及了,电影被人们冷落了,影剧院演电影的场次越来越少了,她就不再上那儿去了,就在家里看电视。有一段时间她成了电视迷,每晚都要看到荧屏上出现“再见”才关机,后来,孙子垚垚突然发病,搅得她对电视也无心看了。垚垚的病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为了这,她提起的心一天也没放下过。
岁月不饶人,一晃眼她六十七岁了,她感到自己消瘦的身子还挺硬朗的,也许是“千金难老来瘦”吧,只是头发白了一半多了。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她就醒来了,然后洗漱干净,走进楼下跟她的卧室相隔的北侧房间,点燃三根香,向着桌上供放的观音菩萨塑像跪了下去,口中轻声念叨着:“菩萨保佑,保佑一家人平安,保佑阿通出门在外不生病,多挣钱,保佑垚垚病早好。”逢初一、十五,她要在菩萨塑像跟前摆上三五种水果,三五种素食,燃香点烛,随后到院子门外燃放一挂鞭炮。她虔诚地相信,只有菩萨才能救垚垚,在菩萨面前不能有半点的私心杂念,要真心实意。到菩萨跟前烧香跪拜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内容,有时她感冒了,早上睡过头了,也要挣扎着下床去,到菩萨跟前点上香,跪拜一会儿。
春节很快过去了,文家上下对垚垚盯得紧,他也不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了。他口中常嚷嚷着“墙!墙!”的胡话,老文婶、若冰听多了,习以为常,并不去理会。他在家一待久就感到憋不住,吵着要出去。老文婶只得吩咐阿丕来把他带到蔗林村玩上一天。阿丕来时,老文婶让他带点吃的东西去,又给他几块钱。
瞧着垚垚这副样子,老文婶把文家传宗接代的希望移向了达通身上。达通去日本打工快五年了,走时他二十九岁,如今三十四岁了。那年他临去日本前,老文婶给他物色了个这石板街上苗姓姑娘,小他五岁,彼此都认识。在老文婶的一再劝说下,他俩见过两次面,但达通态度暧昧,不置可否。达通去日本后,老文婶让达理写信提了这事,还把苗姑娘家的地址寄去了,希望他能给她写信。苗姑娘等了一阵又一阵,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却不见达通一个字儿信来,就嫁人了。如今她常常牵着两岁多的儿子走在石板街上,见了老文婶大老远就打招呼,老文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老文婶又气又恼,向达理要了达通的电话号码,到镇南头邮电局挂通了往日本的电话,要达通立马考虑婚姻的事儿,不管在哪儿找对象都行,反正不能再拖了。达通找了各种理由辩解,老文婶听了更气了,在电话里狠狠地骂了一顿。
老文婶骂归骂,达通但凡大小事儿自有自己的主张。他打孩提时代起遇上事儿就要按自己想的去做,不喜欢大人插手,更不喜欢大人包办。上小学了,第一次新学期注册由老文婶带他去,他老大不高兴,嘴巴翘了老高,跟老文婶怄了几天气。后来每逢新学期开学前注册,他总要自个儿拿了钱上学校去。老文婶不放心,说:“你还小,把钱丢了咋办?”“人都不会丢,钱咋会丢?”达通应道。连续几个学期他都独个儿拿钱去,倒也没出差错。新学期又开始了,这天达通拿了钱上学校去。他沿着石板街连蹦带跳朝东北头镇中心小学走去,走到十字街口,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牵着个流鼻涕的男孩正在向过路人乞讨。达通走到近前,那妇人把手伸向他面前,哀求着:“小弟弟,能给点钱吧?”说罢,眼珠儿竟掉落了下来。那小男孩一张脏兮兮的脸蛋,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像饿极了的样子。达通停住了脚步,心想,她俩肚子一定很饿很饿了,应该要帮助她俩。围观者中有人对达通说:“小孩,你手上的钱被她看到了,她在向你讨哩。”达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钞票,很快又把手心松开来,拔出惟一的那张十元钞票,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妇人吃了一惊,泪眼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有点不大相信地收了下来,忙不迭地点头致谢。围观者和过路行人惊奇地观看着他这小孩竟然把市面上流通面值最大的钞票送给了乞丐,倍感不可思议。达通感到了人们惊诧目光的扫视,挺不自在,转身急急忙回家去了。
达通回到了家里,老文婶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正感疑惑,达通开口了:“妈,给我钱注册。”“钱丢了?”“没丢,我看见乞丐又饿又可怜,给她了。”“你呀你,你哥要读书,你也要读书,家里钱刚刚好的,你给人了,哪再来的钱?你同情人家,又有谁来同情咱家?妈只能借钱去了,你下午再去注册吧。”
长大后达通才知道,那时十元票是最大面值的钞票,有工作的人要用二十几三十来元月工资养活一家子,黄金一钱才值九元多,钱可真是来之不易呀。
达通每天背着书包走出石苔巷,往北穿过长长的石板街到镇中心小学去,放学了,他又穿过长长的石板街,钻进石苔巷回家来。有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纸张儿,石板街上出现了一拨又一拨游行的人们,小学二年级功课就要结束的他和同学们被通知不用上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今日的人们跟昨日比都变了个样儿,他不明白。长长的游街队伍走过来了,他挤在巷子口人丛中观看,那戴高帽子挂牌子不是校长吗,还有几个戴帽挂牌的人他不认识,这到底怎么啦?
游街队伍一拨又一拨,辩论争吵一场又一场,达通看腻了,也懒得上街观看了。也不知过多少日子,有一天,一个小伙伴来家喊,复课了,上学去。他又背起了书包上学校,但每天只学语录。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达理下乡去了,达通上了中学。镇中学里老师无心教,学生也无心学,没有作业也没有考试。几年后达通高中毕业了,下乡去了。当了几年知青,有一天部队招兵来了,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报了名,没想到竟那么顺的,体检政审一关关都过了,居然穿上了军装。到了部队,他满怀希望能当个文书或是掌握一门技术的兵,岂料上头却派他当了个伙头军。他一下子泄了气,真想溜号回家去,又想,才当了几天兵就开小差,回家去有个脸面见人吗?再说这一溜回去,能在家待下去吗,还不照样当知青去,与其再去握那锄头把儿,还不如就当这伙头军儿,好歹也是个兵儿,总比当那知青强。
炊事班长是个老兵儿,他瞧了瞧愁眉苦脸的达通,拍了拍他的肩儿,说:“不喜欢干这?我刚当兵那阵子分到这儿,也跟你一样的心情,后来想想,这世界上上至总统元首,下至小民百姓,哪个离得了吃,饿上一天你受得了么?还是干下去吧。”
听老班长这么一说,达通没啥说的,只得硬着头皮干这差事了。他想,伙夫伙夫,就烧烧火煮煮饭炒炒菜,再简单不过了,谁还不会?他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头混日子,不知不觉中竟也掌握了好几样菜的炒法,他突然发觉自己掌握这门手艺的速度比别人快得多,经他手焖的饭比起别人来要更香,经他手炒的菜比起别人来要更可口,战友们的夸奖声多了起来,领导还几次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了他,他没想到自个儿最感枯燥最不喜欢干的工作竟然也干出了名堂来。有一段时间上级提出要改善当兵的伙食,连里买来了一套烤箱,老班长懂得做面包糕点,每天都有香喷喷的面包糕点奉献给兵哥儿们,吃腻了肉包馒头的兵哥儿们换了口味,对伙头军大加赞赏。达通对制作各种糕点来了兴趣,竟把老班长那套糅、搓、捏、蒸、炊、烤功夫学到了家。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他制作的糕点成色越来越上乘,口感越来越好,不知不觉中竟度过了两年半时间。三年服役期只剩半年了,连长让他离开伙房干别的工作,他说啥也不依,硬是干到了退伍的那一天。
达通离开了部队,回到了石头镇。他跑了几趟县城,上头一时没能给他安排上工作,让他在家等着。达通在家待了些时日,着实感到闷得慌,就到街上租书店租小说,薄的一天啃它一本,厚的二三天也就啃完了。看小说好歹帮他打发了时光,但他还是感到寂寞,感到沉闷,他怀念起当兵的日子,兵哥兵弟们凑一块儿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儿,有侃不完的话儿,热热闹闹烈烈轰轰的,总感到那时间过得才叫快。如今回到了这小镇,没啥子儿地方好去,哥是个大忙人,阿公那儿有忙不完的事儿,难得回家来坐上会儿跟他聊聊天,妈和嫂子一天到晚忙着家务事儿,他跟她们没有太多的话儿好说,侄儿上学去,放学回来他偶尔翻翻他的课本,看看他的作业,询问询问他学习的情况,再下去就没啥更多的话儿了。
过了些时日,镇上有人去了日本,打电话回来说,那儿工好找,钱好挣。达通听人说了,心热乎起来,暗自盘算着,咱干吗老坐家里等工作,为何不到日本去闯它一闯呢?达通说服了一家大小,把复员费加上老文婶达理给的一些钱,又向人家借了点钱,凑齐了费用,办理了申请手续,兴冲冲上日本去了。
达通刚到日本感到什么都特稀奇特新鲜,他每天穿梭于语言学校、餐馆和宿舍之间,无论上日语课还是干活儿,总觉得蛮有意思,日子过得挺快的。没多久,达通开始寄钱回家还债。有一天,他忽然发觉自己天天重复着上午上语言学校学习下午晚上在餐馆干活夜里十点多回宿舍睡觉这种生活,而这条三点一线的线路是多么单调乏味。虽然语言学校的功课不算紧张,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又回到告别多年的学生时代。这天底下有三百六十个行当,当学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个行当,却是个最累人的差事儿。达通渐渐地不那么积极准时上语言学校去,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考试了他临时抱佛脚突击一下,倒也通过了。“年老学打拳”,达通尝到了当老学生的苦头,刚来日本时那份舒畅的心情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餐馆干活他挺卖力气,在语言学校学的日语正好派上了用场,日常会话他能够应付过来,老板见状,让他当上了领班。达通领着一班人把活儿干得井井有条。餐馆生意红红火火的,老板心里乐滋滋的。达通一声不吭地端盘送菜侍候客人,那种烦腻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又袭上了他的心头,日子每滑过一天,那股不安烦躁的潜流就在他的心底里搅翻得愈厉害。他想快快结束在餐馆的工作,有几次他都决定好了要向老板辞别,但临开口了又把话咽回去。这天,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了,好歹挨到了下班,对老板说:“明儿我不干了。”老板惊诧地打量着他,一再挽留他,许诺给他加工资,这一切都未能打动他,他还是离去了。
达通回到了租住的小房间,闲了几天,他又感到了憋闷,又想找个事儿干。他开始留意报纸上刊登的招工广告,对一则糕饼铺的招工告示产生了兴趣。他按报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铺子,老板听他介绍懂得制作糕点,高兴地留下了他。达通心里喜滋滋的,想不到当兵时学的那点儿手艺今天竟派上了用场。他向老板建议,推出一些中国式糕点,让顾客换换口味怎样?老板欣然同意了,让他做了些中式糕点,试着摆了出来卖。早已吃腻了日式西式糕点的顾客争相购买新出的中式糕点,吃后啧啧称赞。糕点铺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板给达通加了工资,达通寄了几次钱回家,把来时借的债还清了,余下的钱让达理存了银行。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中,一天,他感到头重脚轻,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几天来买中式糕点的顾客向老板反映,吃起来口感没那么好。老板心知肚明,待达通病好了,赶紧给他加了工资。达通又在作坊里揉面搓馅忙乎开来,糕点天天脱销。老板每天都要到达通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一番,到发工资时又另外塞给他一个红包。达通干起活来更加起劲,每次当他捧起那刚出笼的冒着香香热气的糕点,就像捧着一件刚完成的心爱的作品,他感到了满足
。他知道刚出笼的糕点最鲜嫩,口感最佳,可惜人们很少能赶在出笼时买到它,失去了一次享受的机会。随着一笼又一笼糕点的出笼,他的那份满足感渐渐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制作这些糕点实在是一种负担,一种累赘。这作坊,这灶台,这炊笼,他感到一丁点儿也不亲切,反而一见到心里就烦。时间一天天滑溜过去,他这种烦腻感与日俱增,有时他真想一锤子把这桌台,这灶台,这炊笼统统给砸了,又想,这些又不是自己的东西,砸它有啥用呢?不砸就不砸吧,但他实在没心思在这儿再干下去了。这天,达通终于鼓起勇气对老板说:“我
想走。”“为啥?嫌钱少?”“不关钱的事。”“是我待你薄了?”“不薄。”“哪为啥?”“我感觉闷。”老板不再问了。
这天晚上,老板邀达通上一家娱乐场。他们刚入场坐下,小舞台上表演就开始了。几位身着华丽服饰的年轻女子跳了一阵舞,接着她们扭扭捏捏摆开了各个不同的姿态亮相,随后她们把最外层的衣衫剥落下来,露出了紧贴胸脯的半透明的薄衫。观众中发出了唏嘘声、口哨声。强烈的灯光似乎要把她们穿透,她们剥掉了半透明的薄衫,台下爆发出一片叫喊声。随着一层层薄衫的剥落,只剩下奶罩和短裤遮掩着最后一道防线的她们那白皙的肌肤那浪荡的动作似乎更显得妩媚诱人,蓦地,她们连身子上那一丁点的遮饰都不要了,特意把裸露的奶子往前一倾,观众中有人吹响了刺耳的口哨,响起了猥亵的笑声。达通感到有点眩晕。老板正兴致勃勃地瞧着,他扭过头来看了眼达通,说:“底下还有更精彩的哩。”“我有点不舒服,咱回去吧。”达通说,就跟老板退场了。
他俩上了轿车,老板边驾车边问:“刚才那表演怎样,还刺激吧,现在不闷了吧。”“不闷也只是一下子,过后那感觉还不照样来。”老板听他这么一说,不好再说了。
达通又天天埋头在沉闷而又单调的糕饼制作中。这天下午,老板突然邀他:“走,咱到外头吃饭去。”达通正想散散心,就去了。
他们来到一家古香古色的酒楼,进了一间包厢,刚坐下,就有秀气可人的小姐送来了茶水,递上了菜单。老板向达通征询:“想吃啥?”“你点好了,我随便。”老板点了几样他爱吃的价格不菲的菜,要了法国葡萄酒。一会,酒菜送来了,老板殷勤地敬酒夹菜,达通却感到嚼不出啥特别的味儿来,也提不起高的兴致来。老板瞧着,往墙上开关按钮按了下,那秀气可人的小姐从门外进来了。老板吩咐:“请过来斟酒。”那小姐忙走上前操起酒瓶往他俩杯里斟满了酒。老板示意那小姐在身边坐下,说:“你陪陪这位客人。”又对达通说:“我去一下盥洗间。”随即起身出去了。小姐把身子挪向靠近达通的椅子坐了下来,频频给他夹菜,劝他喝酒。趁他仰起脖子喝酒的当儿,小姐竟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直往他怀里倒。达通嗖地立起身来,小姐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她急急忙爬起身来,圆瞪杏眼,疑惑地问:“刚才那位先生把钱全付了,让我陪你玩,陪你……你咋?”“我不想……”“难道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我跟你萍水相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要是我喜欢你呢?”“你要喜欢是你的事,只是我现在没这个兴趣。”“你——”小姐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达通,眼眶里盈满泪珠儿,希望达通能靠近她,拥抱她。达通望着她那含情脉脉楚楚动人的模样儿,暗自思忖,她这是在做戏呢还是真真儿动了感情,难以判断。小姐见达通跟她面对面站着不动,用纸巾拭了拭泪眼,说:“你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想知道我的身世吗?”达通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听下去,你这心一定会软下去的。”嘴上嘣了句:“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达通回到了糕饼铺,老板已经在铺子里,他看见达通回来了,忙解释:“刚才我从盥洗间出来就接到咱店里打来的电话,生意上的事要我立马回来,我来不及跟你说一声。你咋这么快就回来,那妞模样儿还过得去吧,感觉怎样?”“没啥感觉。”“我想你工作够辛苦的,让你泡泡妞轻松一下。”“我没泡过妞,也不想泡那妞。”“为啥?”“不为啥。”
达通走进了作坊,他忽然向自己发问:“到底为啥,你自己也说不清哩。”他又埋头做起了糕饼。
第三章(二)
入夜,达通离开铺子,回到宿舍,他迷迷糊糊地躺下,发觉自己被一溜墙圈了起来,他竭力要跳出墙去,但每次都不成功,老是掉回墙内,他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跳……
最近他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笑自己,笑自己成了金钱的奴隶,为了几个臭钱被囿在一个地方,多不自在呀。他又感觉到了憋闷,这种憋闷感一天比一天强烈,就像地下的岩浆在不停地翻搅着,随时就要冲出地壳。这天,他到底忍不住了,对老板说要走,老板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终究要到来,一脸无奈的样子,很快算好了工钱,又递了一个红包给他,叮了句:“外头工要不好找,再上我这儿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达通肚子里嘀咕了一句,走了。
达通又闲了下来,他又开始留心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这天,他按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一爿五金店,店主是一位老头,他需要一个帮手,达通当起了售货员。干了一段时间,店主见达通手脚勤快,彼此渐渐熟悉了,就跟他拉起了家常。达通才知道他老伴已去世了,儿女也早都成家了,他不愿让儿女来供养,就开了这爿店。没多久,店主忽然病了,这天,他拖着病体在店里挨到了打烊,关好店门后他把达通叫到跟前,递给了他一张支票,说:“这些日子你帮了我,我没啥别的好给你,这里头是一千万日元,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儿女有的是钱,他们不需要我这点钱。我这么大岁数了,剩下的日子就跟做客似的,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生带不来,死带不去’。钱财我是带不走的。你还年轻,要过的日子还很长,没个钱,日后怎么个发展?”达通肚子里念叨着:“无功不受禄。我来此时间不长,怎好受此厚礼?”他执意不收,老头好歹要他收下,说:“你别不好意思,这天下钱供天下人使,我要遇上别人,也照样给的。你要不收,我可要生气了。”老头停顿了一下,感慨地向达通抖出了隐藏在内心的秘密。他年轻时正逢日军发动侵华战争,由于他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了腿,才没被征召入伍。他憎恶那场战争,对在战争中死去的中国人他内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深重的负疚感,多少年了,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今天,他送上这点钱,算是热爱和平的日本人对那场战争的忏悔及对中国人的歉意。达通只好收了下来。
老人病日益沉重,住进了医院,达通每天都去看他。没过多少日子,老人去世了。
达通盘算着自己来日本快五年了,当初千里迢迢到这儿来还不是为了挣钱?如今老人给了这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既然不缺钱,还去打啥子工?再说来日本这么多日子了,可说是一天也没自在过,那种老是萦绕心头的憋闷感怎么赶也赶不去,这么长日子了,石头镇一定大变样了吧,那条石板街还在吗,家人呢,得回去看看了。一想到家,达通心里一阵激动,就买了飞机票,回国去了。
这天,达理接到了达通打来的电话,知道他很快就要到家了。达理连忙回家告诉老文婶,老文婶和若冰一起连忙把楼上西侧靠南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达通回家来了,厅堂里摆放着他带回的大包小包。老文婶扯着他的衣襟左瞧瞧右瞧瞧,说道:“还是那么高,黑了点,胖了点。”
若冰正蹲在井边宰番鸭。
“垚垚呢?”达通问。
“在楼上,怕他出事,不让他乱跑。”老文婶道。
“后生仔怎么能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呢?让他在外面走走不碍事的,越闷在家里越糟糕。”达通边说边上楼去了。
一会,垚垚跟着达通下楼来了。
“垚垚,这次我带回了录像机,还有一些片子,以后你不想看电视时,就放放录像片看。”达通指着地上一个包对垚垚说,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他,“不要跑远,就在街上走走,玩玩电子游戏机吧。”
“谢谢叔叔!”
垚垚接过了钱,像出笼的鸟儿出了院子门去了。
若冰正在给番鸭拔毛,抬头一见垚垚跑出去,想起身拦也来不及了,只好作罢。
晚上,达理回家来了,兄弟见面,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垚垚吃完饭就嚷着要看录像。天黑前达通安好了录像机,这时他上楼去教垚垚放片,然后下楼来了。
老文婶想向达通提婚姻的事,又转念,儿子刚回来,一家人难得这么高兴,不要这么急,他在家日子长着哩,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若冰炖熟了番鸭肉,又炒了几盘菜,端了出来。过了会,她感到困倦,上楼去了。
老文婶独自吃了素食,也进了楼下厅堂东侧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达理达通围着八仙桌坐着。达理倒了两杯啤酒,递了一杯给达通,说了声:“干!”他举起杯一饮而尽。达通也一仰脖子喝了个干。
达理又斟满了两杯啤酒。
“阿通,你在日本这几年没学会抽烟,真好。”
“哥哥,从小我就看着你不抽烟,受了你的影响,在日本时天天看到的又是抽烟危害健康的宣传,就下决心不沾烟的边了。”
“这两年我苦闷时偶尔也抽过一点烟,后来一想,抽玩的也不行,上瘾就糟了,就再也不抽了。人是要有一点毅力的,对待抽烟如此,对待其他事也如此,像我当了这几年镇长,想要改变石头镇的面貌,办合资厂,旧街改造,困难再大也要干下去。”
“哥,当初我刚到日本时,遇到的困难真不少,人生地不熟,不懂日语,找工难,找到了工工资又低,真想买了张机票回家来,后来还是狠了狠心挺过来了。”
“阿通,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这句话的含义,我大了你十二岁,很多事理是这几年才明白过来的。外头人以为我当镇长神气派头,却不知我的苦处和难处。我一天到晚有开不完的会有忙不完的事儿,整个人被束缚在事务堆里,没有时间的自由,连看一本书的时间都没有;没有空间的自由,不能够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没有行动的自由,走到哪儿总是有一种责任感压在心头,总是牵挂着镇里会不会出事。我真羡慕阿丕舅,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啥儿就干啥儿,没人干涉他没人约束他,你看他都五十几的人了,额上还不见有很明显的皱纹,还留存着十几岁小孩的天性,那种人一辈子都老不了。”
“哥,我也有这种体验。当初去日本前我天真地认为,这下子出国了,可自由自在了,谁知到了日本后竟一点也不自由,想找份工由不得你,做事要看老板的脸色。国内的人总认为到了日本就仿佛到了天堂,他们总看到贼吃没看到贼挨打,似乎日本遍地是黄金由着你捡。没出国的人实在不了解出国人的苦处。我宁愿像阿丕舅那样一无所有但活得自由自在,也不愿为了几个洋钱到国外去受洋罪,去当二等公民,遭人白眼,下次再叫我出国打工,打死我也不干。”
“其实在国内有的人办工厂办养鳗场,收入不比出国的人少,自己当老板当主人,更自在。当今社会不少人羡慕当官的,羡慕名人,依我看,恰恰是这两种人不能当。你当了个小官,上头压底下顶,一天到晚气够你受的了,你干了很多事却吃力不讨好,人家总要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当了大官,比如当了总统、总理,其实也不自在,每天的日程都是安排好了的,并且排得满满的,走一步随从保镖前呼后拥,没有行动的自由,就连你想吃某样爱吃的东西也得先经过检查。名人也当不得,倘若你是个出名人物、大明星,连上街的自由都没有,周围的人非得把你围个水泄不通不可,人们将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你,你自在么?可见名人是当不得的。所以,我一直盼望着什么时候我这个镇长不当了,卸下了担子,那时才真正是无官一身轻哪。”
“哥,你当了个小官,自然有了那种体验。我一直认为还是当个平民百姓自由自在,记得以前在家时我最爱看的一个电视栏目叫‘动物世界’,你看那些猫科动物犬科动物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驰骋,多自由多带劲。虽说我们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但一道道看得见的墙看不见的墙却把我们围了起来,限制了起来,一点也不自由。什么时候人类能够冲出墙去,像大草原上的动物那样无拘无束悠哉自在地生活呢?恐怕这一天难以到来。”
“阿通,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有限,我知道很多人从年轻起一直到年老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宏伟的目标,但到死了理想目标却终究没能实现,何况你刚才说的追求那种虚幻抽象的境界,不是我们这一二代人所能见到的。以前我也想过当这个家那个家,现在看来这辈子是实现不了的,眼下不说别的,光垚垚就伤透我的脑筋了。”
“你也不能把垚垚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就说他有病,也不能老让他闷在家里,不跟人接触,那样他的性情只会更乖戾,性格更孤僻,反而更不好。其实,放心让他在外面走走玩玩,说不定不知不觉中病就好了。”
“以前家里人不怎么盯他,让他在外头跑,但他却跑出事情来了。阿通,这件事我该怎么向你说呢,上次过年前我到银行取回了一万块钱,准备买水泥钢筋,谁知这傻小子竟把一万块钱拿到十字街口扔给了过路人,气不气人?这些钱是你辛辛苦苦打工赚来的,他却这么随随便便地给扔掉了,真拿他没办法。”
达通听到这儿,心头微微一颤,他举起了酒杯,说:“哥,咱光顾着说话,酒都没喝呢。”他干了,达理也干了,他举起酒瓶又斟满了两杯。
“哥,你们一天到晚把他关在家里,他心里自然不满,就生出这反常的举动来,这叫做物极必反嘛。钱扔了就当花掉算了,不必太认真去计较。李白有句诗叫‘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对钱财历来是很看破的。天下钱财供天下人使,钱扔就扔了,难道我要叫垚垚赔不成?”达理听达通这么一说,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达通又道:“垚垚是受了刺激才变成那样的,凡事不要跟他去计较,顺着他,让他点,兴许慢慢儿他会好起来的。还有这房子,说好要改建,咋又改变了主意?”
“妈和你嫂子不同意现在就建,说是缓一段再说,我拗不过她们,只好由她们去。”
“反正要建的话,我那些钱就拿去用,不想建,眼下也可以住就是。”
“阿通,你回家来了,日后想干啥事?办企业还是做生意?”
“眼下我还不打算干啥?只想到外头散散心,旅游去。”
“那你也该找老婆哇,妈都为你着急哩。”
“找老婆眼下我不想考虑,在国外,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哪个不是等到三十几四十几才结婚?国外像我这样年龄还单身的多得很,其实,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几四十才算是真正成熟,有人把四十岁的男人比作一朵花,这种说法不是没道理的。”
“阿通,我不想跟你争,这事由你自己做主,最好不要再拖了。”
他们又喝了几杯啤酒。头顶上的吊扇早已把菜吹凉了。达理不时用巴掌拍打蚊虫。达通张嘴打了哈欠。达理瞧了瞧手表,快十一点了,忙催达通上楼睡去。
达通从日本回来了,亲朋好友中陆续有人掂了大番鸭或大公鸡和蛋、线面来看望。达通见状,忙对老文婶道:“妈,这些繁褥礼节我最怕了,你来应付吧。”
老文婶满怀喜悦道:“你出远门回来了,人家送这些东西来是给你脱草鞋的,还礼就由我来办,你玩去吧。”
白日里,老白婶捎来了话,请老文婶一家子过去吃晚饭。天将黑时,老文婶一家全去了。文婶、若冰、垚垚吃完了先回家去。达理、达通和东门值边喝着啤酒边谈天说地,坐到了半夜才散。
次日,阿丕来了,他走进厅堂就直嚷嚷:“阿通回来啦!”随手掀开八仙桌上的桌罩,抓起了盘子里的一块卤鸭肉往嘴里送。
达通在楼上听到了阿丕的声音,下楼来了。
“举人回来了!”阿丕一边嚼着卤鸭肉一边叫道。
“阿丕舅,我是出去打工的,你千万不敢这么说。”达通说。
“上省城读书算中了秀才,出国留学咋不算中举人?”阿丕说着走到达通跟前,拿自己的身子比了比,说道,“哟,比我高两个头哩,以前我比过,只高一个半头,还胖了点哩。”
“阿丕舅,你看花眼了,我的身高没变,以前是一米八,现在还是一米八。”达通笑眯眯地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阿丕舅,你等下,我上楼去就来。”他上楼去了。
阿丕又掀起桌罩,抓起一块卤鸭肉往嘴里送。
达通下楼来了,他手里捏着一叠人民币,走到阿丕跟前,递给了他,说:“我不知道你爱要什么,这一千块钱拿去,你自己买吧。”
“一千块?一千块?”
阿丕接过钱,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这叠钞票。
“阿通,我想这钱还是放你那儿,啥时要用再问你拿,平日里我有点零钱花就行了,这么多钱给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花。”
“阿丕舅,你爱吃啥就买啥,爱要啥就买啥,还不好么?你就拿去吧,放我这儿,我常不在家,你来拿几个钱也不方便。”
“那我就收下了。阿通,你学了日本话了吧。”
“学了,大体上听得懂讲得来。”
“从前的举人还不会讲外国话哩,我讲你是举人就没错。阿通你真有福气,坐了飞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看了那么好看的世界,多快活呀。我这辈子呀,县城都没到过哩,最最远只走到了邻近的乡镇,听说城市地盘好大街道好多,街道又都是一个模样的,迷了路就回不来了。汽车我都没坐过,更甭说火车飞机了,见都没见过,只是送垚垚去翠竹寺时才坐过了几次三轮摩托哩。”
“阿丕舅,啥时我租上一天‘的士’,让你坐个痛快,好么?”
“我只是说说玩的,坐进去把车子弄脏了不好办,我不坐!我不坐!”
达通瞧着阿丕这副模样,感到好笑。
“阿丕舅,我楼上房间的东西刚刚整理了一半,先上去一下,你在这坐坐吧。”
“不坐了,我想回去。”
阿丕见达通要上楼去,连忙告辞了。
几天后,阿丕又来了,他走进了厅堂。老文婶正好从里间厨房走了出来。
阿丕走近八仙桌掀起桌罩探手抓了块米粉肉送进嘴里,说道:“真香!真好吃!”
“阿丕,阿通给你的钱可要藏好,别丢了。”老文婶道。
“我把钱全用掉了。”
“咋花的?才几天都花光了?”老文婶心中一颤,追问道。
“我都五十几的人了,古人说五十岁算上了寿,我想该给自己买口棺材,我就把一千块钱放进了棺材铺,让老板给我留口棺材,啥时我两眼闭上起不来了,也好有个睡觉的床哩。”
“你呀你,不去想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却想到那地方去了,难怪人家说你跟垚垚是一挑子,不去想正经事儿,专门往歪道儿想去,专爱拣没人做的事儿去做。”老文婶叹息道。
阿丕见自己讨了个没趣,连忙告辞了。
达通在家休息了几天后,背了个旅行包,提了架照相机,出门旅游去了。他到了重庆,乘船游览了长江三峡,又沿长江到了九江,上了庐山,再乘船到芜湖,前往九华山黄山游览,跑了一个月时间,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回来。
达通回家来了,老文婶瞧着他坐在八仙桌旁喝茶水的当儿,心想,他回来这么多时日,外头也跑了,心情也好了,这回该问了。她到底开了口:“阿通,你岁数不小了,讨老婆的事儿该考虑考虑了,咱这石板街上就有好几个姑娘,要多俊的都有,只要你答应,我立马托媒人去讲。”
“妈,我找老婆倒不一定要多么多么俊,你以前不是常说,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地上的蛇还怕没有?想结婚随时都可以,只是眼下我还不想立马就结婚。”
“你知道地上蛇多,为啥不去找?你不想立马结婚,先订婚也行。你还记得那个苗姑娘吗,你不想要,如今人家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你呢?”
“管他苗姑娘条姑娘,我没印象,反正我不想立马结婚。”
“文家祖坟哪个地方缺了,专出怪人,你侄儿爱说胡话讲怪论,你也搬了一套歪理来应对我。你阿丕舅个子矮家境差讨不起老婆,你呢,走出去哪点不比别的男人强,缺钱还是缺人样,偏偏不想讨老婆,真拿你没办法。”老文婶愠怒道。
达通不想再跟她理论,嘟着嘴上楼去了。垚垚不在楼上,上街玩电子游戏机去了。
达通感到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有一种被关进鸟笼的感觉,感到沉闷,感到烦躁,他懒洋洋地斜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在东京打工下工回到宿舍,也是这么一吱溜斜躺在床上,也是这种沉闷烦躁的感觉。当初自己走在东京街头,望着那一幢幢林立的高楼,那高楼中一格格的窗户,那窗户里一间间的房间,常想,那多像一只只鸟笼呀。人就是这么奇怪,生来最喜欢自由自在,最喜欢无拘无束,却偏偏给自己造了那么多的笼子,把自己关了进去。有的人给自己造了一个笼子还嫌不够,造了好几个笼子,刚从一个笼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笼子。并非那些人就那么喜欢钻笼子,而是笼子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小小的天地。现代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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