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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姓的人中仍有部分是他们的后代。不知哪个朝代有人给镇石将军建起了庙,世世代代逢年过节香火挺旺的,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庙才给砸了。”
“我和阿雪小时候常去那庙里玩,那将军塑像真大,威风凛凛的,够吓人。从前那庙在,有将军的神灵保佑,人们生病少,做事也顺当,现在可不行了,看来神灵是惹不得的。”
她俩商量后,决定捐一些钱把庙早点给修起来。她俩知道达理不信这东西,他又少回家来,说好不在他面前提捐款的事儿,避免惹出话端来。
达理一个月里难得回家睡几个晚上,镇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儿等着他处理,但他明白,再忙要回家去总还可以挤出点时间,他实在不大愿意回家去,一见到儿子那模样儿,妻子那张脸,母亲那神态,他就感到烦,就想早点逃离,他也就更多地或睡在了镇政府宿舍,或下村迟了住村委会,或上县开会住招待所,或出公差住外地。这天晚上快十点钟了,达理想该回家看看了,他叫了门,老文婶开了门。他在楼下洗漱完上楼,电视机关着,看来垚垚睡去了。他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轻轻推门进去,若冰正斜靠在床头织毛线。达理见她阴着脸,就不说话,解下外衣裤上了床,跟她并排躺着。
若冰乜斜了他一眼,说:“阿通这么多时日没个消息,他是你兄弟,你也不再想想法子?”
“能使的法子都使上了,找不着,叫我咋办?”
“咱家尽出怪人怪事,这街头巷尾人们早都在议论着哩。”
“嘴长在人家脑袋上,他要咋说由他说去,咱总不能把人家的嘴给封上。”
“好了,别人怎么说咱不去管他。我想跟你说件事——”若冰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前几天我跟你妈到岱口村找神婆请教去,神婆说咱文家风水出了点问题,应该找个风水先生看一看。”
“怎么个看法?”
“先看咱住的这房子,再看你爷你爸那坟,该要怎么个改动还是得改动的。”
“你也知道我是不信那些东西的,你跟妈实在要请风水先生就请去,我反正不管。咱这老旧房子几代人都住下来了,如今也是住不长久的,早晚要拆掉的,要说风水有问题,早几代人都发现了,还会住到现在?我爷我爸那坟,都埋下多少年了,现在再去把那骨头移来移去,我不赞成。古人说‘落土为安’,咱有啥子理由再去动它哩。那些神婆风水先生还不是为了赚钱,咱垚垚光做这迷信就花去了多少钱哩。”
“我看那神婆发起神来好似要把咱问神的人也给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她可把咱家的事儿说得真真准。我就想,她跟咱家从来不认识的,咋就知道咱家有几口人,都干了什么来着?”
“碰巧被她说对了吧,再说我这当镇长的,又出了那么个儿子,即使她跟咱家素不相识,耳边也会有所闻吧。我相信别人去问时,她也会有说不对的时候,那时,人家对她自然就不相信了。”
“阿理,往日里我怨你不信迷信,咱家才落了个这么个样儿。有时我平心静气下来,也退一步想想,光给垚垚做迷信就算不清用去了多少钱,巴望着他的病能好起来,没想到一丁点也不见效。迷信这东西到底对咱有啥帮助?常听人说,‘迷信迷信,可信可不信,信其有则有,不信其有则无。’这说法看来不无道理,所以,请风水先生的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还有,你妈的意思是想多找几个神婆问问,看看有没有不同的说法。既然这样子,我的意思也是先撂着它,日后再说吧。”
“这样也好。迷信迷信嘛,还不是迷迷糊糊就相信了。我是不迷糊的,所以也就不迷不信它了。”
“噫,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今儿个也用不着愁这么多了。只怪我没能坚持住,依了你,那时要是生了,不管是男是女,现在都二十几了,一定挺像样儿的,咱就不用犯那么多愁了。噫,都怪……如今咱这么大把岁数了,就是能让你生,也没那个兴头了。”
达理感到喉头塞塞的,无言以对。
说着说着,一阵倦意袭来,若冰打了个哈欠,瞧达理脸朝里躺着,她收拾起毛线针,下床去拉熄了灯,又上来躺下了。
若冰很快入眠,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达理脸朝里躺着,却没睡着,他轻轻地转过身来,打量着黑暗中已进入梦乡的若冰,往事走马灯似地在眼前转动着,结婚二十几年了,今晚若冰算是对他态度好些,这些年来她火气越来越大了,脾气越来越躁了,这也不能全怪她,生了这么个儿子,她的心情能好起来么?若冰刚才所言不无道理,当初要肯听她的话,再生他一个,管他是男是女,如今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在跟前,至少也会减轻一些烦恼。只是少时的垚垚伶俐可爱,看不出犯病的迹象,到垚垚稍大时,政府大力倡导只生一个孩子,他想,自己是个党员干部,应该带头响应政府的号召,便打定主意不再生孩子。后来若冰多次在他耳边吹风,他自然听不进去,垚垚发病了,他忙着给他求医治病,只盼着他的病能早点儿好起来,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滑溜过去了,今天看来,垚垚的病好不起来,要是再有个孩子,这个家就不至于成这个样儿了。但现在想这些儿又有啥子用哩,这世界上啥子儿的药都可以买到,就后悔药买不到。垚垚害病后,这石板街上风言风语灌了他一耳朵,有人说文家风水出了问题,有人说妖魔附在了垚垚的身上。他毕竟接受了两年高等教育,对迷信的东西从来就不相信。奇怪的是,为啥时常在报纸杂志上读到某个大学生或研究生对迷信笃信不疑的报道呢?人,真个有灵魂吗?要有的话,几千年来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么多鬼魂都在这世界上游来荡去,这世界不是拥挤不堪么?人们爱谈论鬼魂,倘要认认真真问谁真个撞见了,是个啥子儿模样,那谁也答不上来。他记起上大学时读的哲学,按照世界是物质的观点,就没有理由相信鬼魂的存在。他斥责自己不该对这问题有疑问。他感到脑子里像塞满了乱麻,索性啥子儿也不去想它,不知过了多久,竟睡去了。
东门值成了镇上最忙的一个人,他是星星酒楼老板,又是储金会负责人兼会计,最近又成了镇石将军庙筹建理事会理事长。镇上一些人对重建庙宇表现了很大的热情,陆续有人捐出几十元上百元乃至几百元,东门值忙着登记收款。瞧着丈夫回家来不时念叨着“这阵子事儿多,够忙的”,“睡不够,真累”,“想玩都没时间了”的话语,若雪总感到心疼,劝丈夫吃好饭睡好觉。她想,丈夫在外头干事业办大事,应该支持他,他领头建庙是办善事,办了善事能保一家平安,更应该支持他。丈夫常常很迟回来,一回到家就一头扎进被窝睡去了,天亮一起床,他草草吃了点稀饭,又急匆匆出去了。她想跟他聊聊,却一直寻不到机会,虽是同床共眠,却只是各睡各的,没个话语,更没了寻欢作乐。几次半夜里醒来,一时睡不着,拉亮了灯,可一瞧他睡得那样沉,不忍心把他弄醒,只好强按捺住自个儿,熬了过去。想来丈夫是真个累的,早些年自家缺了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丈夫办起了酒楼,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后来他在自己的怂恿下,挂了一个乡下村委会的名义,在石板街上办了家储蓄储金会,用比银行高的利息吸引了不少的存款,又用更高的利息把钱贷给那些急于借钱的养鳗场老板、工厂老板。丈夫有魄力,有法子,能赚钱,自己还嫌他什么呢?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丈夫经常晚上回来得很迟,有时天快亮才回来,有时整晚不回来,待他回家来问他时,他说酒楼里晚上生意好,事多,就在那儿睡下了。自己听了,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快,又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东门值在星星酒楼里有自己的房间,酒楼的事务他基本上交给手下的人去管,但他是老板,每天都要过问一下生意上的事儿,夜间迟了,他就在酒楼睡下。酒楼的生意大多在晚上,白天他到储金会去。储金会的出纳叫林香,是位外来妹。林香刚到石头镇时,在一家酒楼干活,老板叫她陪客人喝酒说笑,她拒绝了。她来到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按件计酬,工资低又常常被老板拖欠,她不干了。东门值的储金会开张了,需要一名出纳。林香来了,她把职业学校财会专业毕业的文凭拿给东门值看,他二话没说答应收下她,月工资八百块,还在星星酒楼开了个小房间让她住,免收房租。储金会租了新石街上一间小店面,办理储蓄贷款业务,东门值自己担任会计。每天,望着坐在写字桌对面的林香,东门值心里总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快乐的感觉。当他第一眼看见林香时,“阿诗玛来了!”他差点喊出声来。林香长得太美了,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S型的标准的身材,那宽亮的额头,那有着两个深深酒窝的挂着笑靥的脸蛋,人见人爱。他见过不少漂亮的姑娘,不说别处,光星星酒楼里就有几位评得上高分的女孩儿,不知怎么搞的,别的女孩儿再漂亮,多看上几眼,或者多跟她待上一阵子,总是会从她身上发现一点不够味的地方,到底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不很舒服,却也说不清。惟独林香,自己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上天特意造了个如此完美的生灵让自己欣赏,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舒服,越看越不愿离开她。他常在心里念叨着:“就她这模样让自个儿瞧,一个月给她八百块都值得。”东门值喜欢跟林香在一起,偶尔忙别的事,一天没见到林香,他就跟掉了魂儿似的,干啥事也打不起精神来,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不出味儿来。晚上他回家躺在床上,望着身边的若雪,虽然她当年算得上这镇上的一朵花,但这朵花毕竟枯萎了,早已没了林香那诱人的光彩和青春的气息,他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想睡。
东门值喜欢林香,他的内心里火烧火燎的,犹如掀起了五千里狂澜,表面上他却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于无动于衷。日子久了,林香和他相处得很熟了,认为他实实在在是一位正人君子,对他也就不像对别的男人那样心存这样那样的戒心了。
几天来林香总是闷闷不乐的,东门值瞧着她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想,莫不是啥地方对她不住,惹恼了她,细细一想,没有呀。这天上午,他瞧瞧店里没有顾客,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挺犯愁,为啥呀?”
“说了也没用。”
“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忙呢。”
“真的?”林香双眸一亮,问道。
“你先说给我听听。”
“我哥要去日本自费留学,需要十几万块钱,我老家是个穷地方,哥写信来叫我想法子,我有啥法子呢?”“……”
东门值沉默半晌,没有出声。
“刚才你嗓门还挺大的,说可以帮忙。怎么,这下子没声音了吧。”
“这么大数目的钱,是有困难的,再说,我开酒楼做生意要有资金周转,咱这储金会的钱是别人存放进来又贷给经商办企业的,都是有利息的。”
“我向你借怎样,人家多少利息我也多少利息。”
“我考虑考虑吧。”东门值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余地。他心里很清楚,钱若借给她,等她哥哥出国去,还得去打工挣钱,才能慢慢儿还你,若是遇上了个吃不了苦又会花钱的,或是在那地方水土不服身体不好挣不了钱的,没个钱还你,这钱还不是白送了他,但是,眼前这个美人儿又如此地迷人,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几天后,东门值给了林香十三万元钱,林香急忙把钱电汇回老家,帮哥哥圆了出国梦。
第六章(二)
面前是一溜又一溜的山,左右是山,背后还是山,林香的家就在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里。小时候爷爷奶奶对她说,他们这辈子最远只走到了六十多里外的小镇街上,是挑山货赶墟去的,来回要走上足足一天,再远的县城是个啥模样儿都没见过。后来爸爸妈妈又对她说,他们比爷爷奶奶走得远点,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那儿街道比小镇宽敞,铺子也多,人更多。他们还想到更远的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一直没个机会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长了个粗脖瘤,听人说是吃盐太少,缺了个叫“碘”的玩意儿,脖颈后才生了那瘤块儿,到了林香和她哥这一代脖颈就不粗了,许是当今那含碘的盐吃多了的缘故吧。爷爷奶奶很早就死去了,在林香的记忆中印象并不深。林香上初中时,爸在一次雨天上山挖笋时跌伤了,血就像雨水流个不止,抬到村医疗站时却找不到止血的药和治破伤风的针,那血到底流干了。妈去世时林香正在县城读职业高中,妈是在睡眠中平静死去的,许是太劳累了吧。打从到县城上职高的那一天起,林香就暗下决心要离开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爷爷奶奶穷了一辈子,爸爸妈妈又穷了一辈子,就因为他们困在这大山里,最终连骨头都埋在了大山里。要想改变命运,要想出人头地,就要走出这大山。她哥也跟她一样,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走出大山。哥在县城上完高中,但在向大学发起冲刺的高考中败下阵来,落榜后他不愿回小山村,留在县城跟人合伙开了爿小店。城里陆续有人出国去了,他心里头也痒痒的,苦于手头缺钱,只得把这念头强按捺下去。林香职高毕业了,几位同学邀她上沿海地区打工去,她答应了,找哥哥商量,希望他能一块去。哥一心只等着出国的机会,对上沿海打工不感兴趣,不想去,但他见林香有女伴同行,还是支持她去。
林香和女伴们坐了好长路途的火车,来到了东南沿海的省城,由早来这儿打工的老乡介绍,她们分别进了几家酒楼,当起了坐台小姐。林香天生一副好身段子,姣脸蛋儿上那两只深深的酒涡儿人见人爱,要求她陪喝酒陪说笑玩儿的男人自然也多。一次,有个男人竟要求她坐在他的膝盖儿上,还把手儿伸进她的衣内。林香一急从他的膝盖上蹦了起来,她径直找了老板,表示不想在这儿干了。老板见她态度坚决,无奈地让她走了。
几天后,林香听人说离省城约百多公里外有个叫石头镇的地方挺不错,同乡中曾经有人到过那儿打工。她辞别了还留在省城的女伴们,独自南下石头镇去了。
石头镇往东离海约摸十来里路,往西离山也约摸十来里路,往南往北远处丘陵环绕,镇街附近为平地,惟独镇北头有座不高的小山,山上林木葱茏,成了镇上人们登高观赏小镇风光的去处。半山腰有块平地,是当年镇石将军庙所在地,庙中的将军塑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砸了,那儿成了一家小工厂,后来小工厂搬走了,如今剩下残垣断壁,四周杂草丛生。东门值筹集了几万元募捐款后,和几位理事商量停当,雇了支外乡建筑队,开始在半山腰清理场地,建新庙宇。
这些日子,东门值骑着摩托车时而到小山的工地察看,时而回基金会坐坐,晚上又到酒楼看看生意。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回到家就感到心里闷,一见到若雪就感到烦躁,提不起精神来。但他不能有一天没看到林香,林香在他的心中占的位置越来越大了。
日子在不紧不慢中过去了,东门值从不向林香问起她哥在日本的情况,不提借去的钱啥时归还。这天,林香忽然对他说:“老板,谢谢你借给那些钱,我哥到日本了,他写信来了,因为急着要挣钱,就上午在语言学校读书,下午晚上去打工,太累了,又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钱还不能很快还你,很抱歉。”
“哪里哪里,既然借了,你就别把这事老挂心上。我这人并不把钱看得很重,钱这东西历来就是从这边手过来往那边手出去的。这辈子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将军庙建起来,现在动工是动工了,只是捐来的钱跟工程所需还差一大截,还得想法子,让人们再捐一些;二就是真不希望你将来嫁人,希望能让我天天见到你。阿香,我这么说,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人太自私,请你不要生气吧。”
东门值一番话说得林香面红耳热,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深夜,东门值步履蹒跚地走进了石苔苍,站在白家院子门前,他推了推门,门虚掩着,他走了进去,把门闩好,然后上了楼。房间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一瞧,若雪正半躺半靠在床上织毛线衣,身上裹着被子。
“十二点多了,你还没睡?”他问。
若雪没有回答,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打着毛线衣。
他脱去衣裤,换上睡衣,上了床。若雪打了个哈欠,把毛衣往床角儿一扔,不织了。
“里外门都没闩上,不怕贼进来?”他忍不住又问。
“还不是等着你回来,你一星期回来过几次?贼进来,有啥好偷的,最好把我偷去才好哩。”若雪嗔怒道。“阿雪,不说这些了,今儿我是有事想跟你商量的。”
“噢,你是有事才回来找我,没事就不回来啦。”
“阿雪,我想跟你来个——假离婚。”他终于鼓足勇气甩出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假离婚?你不是说梦话吧。”
“是这样的,我办的那个储金会的钱大都贷给了各养鳗场。你也听说了,如今这鳗价一跌再跌,光咱这镇上就有几家养鳗场想要关门。我有几十万块钱放在外头,看这形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收回来。万一我的那些储户知道我的底细,都来向我要钱,我拿什么给他们?古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过些时间我想到外地躲上一阵子,我怕连累了你,想来想去,再没法子了,只能来个假离婚。”
“假离婚?你说得倒轻松,你女儿就不养了?你呀你,外表上生意做得轰轰烈烈的,外头人哪个不认为你有个上百万的,如今呢,却落了个这种地步。”
“我再没钱,岚岚总是要养的,这钱我一定会给你,请放心。我要是不躲开,日后讨钱的人一拨又一拨来,咱受得了吗?我躲开了,要是不跟你来个假离婚,天天有人来向你讨钱,你受得了吗?今儿的法律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离了婚,来讨钱的人就没有理由纠缠你了。”
“就算假离婚,外人也把你当真离婚看,多丢人呀,日后叫我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要离你自个儿去离,我才不愿意哩。”
“我一个人去怎么能离呢,当然,这么办我也是万般无奈的,不然,没有别的法子呀。再说,就算离了,你还住这家里,躲过了这阵风,日后我回来了,照样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复婚,这不很好么?”
“你讲得是有道理,但是我心里总感到不愿意,就算我同意了,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现在只能是逼上梁山啦。你妈的工作由我来做,我把利害关系说给她听,我想她会同意的,我有言在先,你妈要是同意了,你可得同意呀。”
“我有点担心,就怕你跟我假离婚后,外头又跟别的女人相好,跟她结婚,要那样子,我可不答应。如今的男人呀,一有了钱,一当了官,就养起了情妇,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扔下不要了。听说你跟储金会里那个叫林香的外来妹子挺好的,外头都有些风言风语了,许是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耍了这个花招要跟我假离婚,待离了,你就真个儿讨她做老婆去了,要这样,打死我也不离。”
“阿雪,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可句句都是真话。这街上人也闲得没地方去,多嘴多舌的,没事儿都要编出个故事来。你看哪个单位里头不是有男有女的,这么说,男的就不能跟女的一块儿工作了。你千万别疑心,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你看我像那种寻花问柳的男人吗?这街上的人总爱说这人得了梅毒,那人得了淋病,还有那可怕的艾滋病,我得过了吗?请你一定相信我,我要真的成了那个样子,就让我没个好死。”
“阿值,你也不用说这么多,反正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隔着肚皮我也摸不着,你也是信菩萨的人,还当了建庙理事会的头儿,只要你心不坏就行了。”
“……”
这时,他俩都感到困倦已极,各自睡去。
翌日早晨,吃饭时,东门值把昨晚的话儿对老白婶说了一遍,老白婶听了,瞧了瞧若雪。若雪不说话,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她又瞅了眼东门值,感到左右为难。这时,楼上传来了岚岚的哭叫声,她醒来了,老白婶连忙上楼去了。
连续几天东门值都回家来,找老白婶讲,又找若雪谈,他再三向老白婶、若雪表示,只是假离婚,并不当真。老白婶经过反复掂量,终于咬了咬牙同意了。若雪见母亲点了头,自个儿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得勉强答应了。
这天,东门值、若雪一起来到镇法庭,双双递交了离婚申请诉状,经办人用怀疑的眼光瞧了瞧他俩,浏览了一遍诉状,请他俩先回去。东门值回家想了想,哎,自个儿聪明一世,咋就糊涂一时,如今时兴送礼,不花一个子儿,谁给你办?第二天,他掂了一袋好烟好酒送到了经办人家里。几天后,他和若雪又到镇法庭找了经办人,各自陈述了一堆要求离婚的理由,经办人做了记录。过了些日子,东门值又到法庭催了几次,终于领到了离婚判决书。
东门值跟若雪办了离婚手续的事,镇上人一点都不知道。东门值仍跟往日一样,隔三岔五回一趟白家,跟若雪睡上一觉。平日里他大多住在酒楼里,酒楼的生意跟往常一样。
一段时间以来,东门值在林香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博得了林香的好感,林香也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跟他无话不谈。这天,储金会里就他们两人,东门值瞧瞧没有顾客进来,跟林香侃了一阵子听到的各种新闻,打趣道:“林香,眼下许多外来的妹子不是投向某个大款就是投向某个干部,好让自己有个靠山,你呢?”
“我不想给人家当情妇,名不正言不顺的。”
“要是有人真的喜欢上你呢?”
“等日后遇上了再说。”
“要是那人现在就喜欢上了你呢?”
“不会吧。”
“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林香,这么久了,你都看不出来,我真真个喜欢你呀,我觉得你是那么完美,从头发丝到手指儿都是美的,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真的,我在你身上找不出半点儿缺点来。唉,要是早十几年就好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了。”
“老板,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该这么胡思乱想。难道男女之间相好就一定要成夫妻?往日里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但愿我们能像往日那样保持友好的关系,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知怎么搞的,我不喜欢那个家,每次回家去,总有一种憋闷感,待久了更是难受,一出了家门就有一种鸟儿飞离笼子的感觉,所以,我喜欢待在外头,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我在老家那阵子,没个事干,手头紧巴巴地想买东西都不敢买,那阵子差点要把我闷死。我下决心闯出来了,刚刚出来时那个心情呀,真比掉到岸上的鱼儿又游回大海还要舒畅。”
“林香,说真的,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好比非常好吃的东西一下子就吃完了。回到我那个家,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就像夏天雷雨要来前那窒息般的闷热难受。虽然这辈子认识你迟了点,但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一直和钱打交道,但我对钱并不看重,钱这东西很可爱,但钱也会垒起一堵堵墙,把人圈在里头,束缚人的手脚,抹杀人自由的天性。我真盼望有一天能够摆脱繁杂的事务,远离尔虞我诈的商场,自由自在什么也不去考虑什么也不去操劳地过上一段日子,当然,我最大的愿望还是你能够天天跟我在一起。”
“老板,真想不到你这么喜欢我。本来我的年纪还轻,不想这么早就考虑那日后的事儿,日后你真个要娶我,我并不嫌你这个那个,但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一是你要离婚,然后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跟了你;二是你至少要有一个套房,你我都住酒楼里,人多嘴杂,丢人现眼的。若是有一条办不到,那咱就只能保持眼前这种朋友关系了。”
“买套房倒容易,现在新套房多的是,看中了,钱拿出去就买回来了。只是离婚没那么简单,不是我一个人想离就离,这得双方心甘情愿才行。如今这个世界上,一方要离,一方不让离,由吵到闹到骂到打的不知有多少,所以,一定要有恰当的借口,要有充足的理由,才能使对方答应离婚。”
“什么借口?什么理由?她要是不同意,照样跟你闹翻天,那个时候,再好的借口,再足的理由也不顶用。依我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不争不吵地就离了婚。”
“啥法子?”
“假离婚。你瞧现在这镇上最时髦的风尚是啥,还不是假离婚?你没看到那几个最爱慕虚荣最讲派头的女人正在跟丈夫双双办理离婚手续,不争不吵就办完了,然后她们又急匆匆地要跟海外的男人办结婚手续,急着要圆出国梦,为了顾及面子,她们对亲戚朋友口口声声说是假结婚。这法子人家可以用,你为啥不能试一试呢?”“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为啥就没想到呢?”东门值不禁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了起来。
东门值感到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他跟若雪悄悄地办了离婚手续,又花了七万多元悄悄地在新石街以东的镇郊偏僻地段新建的住宅小区买了一个套房,让林香住了进去。这儿的楼房刚竣工不久,还没有人搬来住,挺清静的。这天傍晚,东门值到新套房来,他坐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对她说:“林香,我婚也离了,房也买了,你提出的两个条件我都办到了,咱就住一起吧。”
“不行,咱得先去办结婚手续,然后才……”
“办结婚手续,我刚刚离了婚,又立马跟你去办结婚手续,这不太快了吗?再说,若雪那边要是知道了咋办?我跟她说的是假离婚,她才同意离的。现在我跟你去办手续,这不露馅了吗?”
“你还替她想,就不替我想想,叫我当情妇,我不干!”
“咱可以先同居嘛,过些日子再去办结婚手续也不迟。你看那外国人不是都这个样子吗?”
“外国人是外国人,咱是中国人,就得按中国人的规矩办。”
东门值见林香如此口气,不敢造次,又坐了一会,自回酒楼去了。
东门值住在星星酒楼里,白天他和林香一起在储金会上班,晚上他到酒楼做生意,每晚要忙到十二点多,待客人们都散去,他才回到小房间歇去。忙了一天下来,当他往小床上躺下时,浑身就像绷紧的发条一下子松开了,软绵绵的,再也没了白日里的那股跃跃的劲儿。往日里他一躺下就睡去了,这当儿却一点也睡不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儿像潮水般在他的脑海里翻涌着,一会儿又渐渐地平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黑暗中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了睡意。他痛切地感受到了做人难,当老板更难,当老板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当老板要忙的事儿永远也忙不完。看来还是打工单纯,上头吩咐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伤那么多脑筋,即使像机器人那般死命干活,也只是付出了体力,犯不上愁这愁那。当老板要愁的事儿实在太多了,愁完了这个又愁那个,似乎永远也愁不完。当然,最愁的是赚不到钱,最怕的是亏损和破产。这几年你着实奋斗了一番,你的事业在局外人看来是红红火火的,“没个千把万,少说也有几百万。”局外人总是如此欣赏你,殊不知,你如今成了纸糊的骆驼,说倒就倒的。那天,林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突然叫了起来:“老板,你有白头发了。”你才明白,动脑筋真会使人衰老。人就这么奇怪,就喜欢图名誉,图地位,图金钱,图美人儿,而这些东西最伤人害人,最容易使人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实做人还是像阿丕那样最自在,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一张小孩儿似的脸,看不出老的痕迹,虽然他吃不好穿不好,但他不伤脑筋不犯愁,无忧无虑过日子。还有那垚垚,虽说他半癫不癫的,但他不用愁这愁那,也不用动这么多脑筋,日子过得单纯、逍遥。你呢,随便一件事都可以愁上三天三夜,贷出去的一笔又一笔款收不回来,林香借去的钱一时还不来,买套房又硬撑着花了七万多,虽说酒楼舞厅有点生意,但雇了一批人,开销够大的,时不时要应付这个检查那个检查,要交这个费那个费,每日里也是捉襟见肘的。再说建将军庙吧,筹集的款子不够,你把储金会的钱挪了一万多块垫上,想等下次捐款时把钱还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砌好墙,屋架也上了墙,谁知前几天达理把你叫到镇政府去,说前一段时间他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不知道建庙这事儿,回来听说了,一查,只是镇土地所个别人口头同意,没有办理手续也没有报县土地局批准,属于乱建,要停建,按照镇政府规划,那地方日后要建一个公园;再者,那地方变成搞封建迷信的场所,上级知道了要处理的。一听达理如此讲,你虽费了许多口舌辩解,但他态度坚决,根本不理睬,口气强硬地要求马上停工。无奈,你只得让停工了,当初要早知道有这结局,开头干脆不去募捐,不建这庙,图个省事清静。如今这架势真叫个骑虎难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东门值越想越感到后悔,越想越气馁,最后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七章(一)
这些日子东门值神情憔悴,心事重重,人瘦了许多。这天天刚黑了下来,他走出了一半店门朝向公路一半店门朝向新石街口的星星酒楼,拐进了东西走向的新石街,街上灯光闪烁,各个商店还开着门,刚才他把酒楼的事务对手下人交代了一番,想到外头走走,散散心,却感到没个好去处。他想往镇北头小山的将军庙工地走走,一想到工程被停工了,到那儿看心里会更难受,就不想去了。他走到石板街跟新石街相交的十字街口,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啤酒,沿新石街向东走过了一段街道,到了镇郊,又向前走了一小段高低不平的土路,路的两旁是几座刚建成的楼房,来到了一座五层楼房前。他抬头一望,只有顶层的窗口透出亮光,就像黑夜中孤岛顶上的航标灯。大楼楼梯口黑漆漆的,他摸索着上了楼,到了五楼,敲了敲门。林香开门,一见是他,忙让他进去。
东门值把啤酒放在客厅桌上,拉了张椅子坐下,问道:“林香,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正在炒菜。”
“多炒点,我想喝酒。”
一会,林香炒好了菜,端了出来,也在桌旁坐了下来。东门值打开啤酒瓶,倒了两杯,他一口喝了半杯多。林香连忙把面前的酒倒进他的杯里,只留下小半杯。
东门值喝了几杯酒,脸色微微发红,说道:“林香,这做人也真难的,一天到头恼人的事没完没了,还是喝点酒痛快,半醉不醉的,啥恼人的事全不记得了。今天咱不去想那恼人的事儿,先痛快痛快吧。”
“老板,以前我很少看见你喝酒,最近咋变了?”林香问道。
“我酒楼里啥酒没有?但我是老板,要有个好样子,所以在那儿我一般不喝酒,这样才能保持我的威信,管好手下人。酒楼舞厅虽然热闹,但是待久了会感到烦腻,总有一种被困在墙内的感觉,总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到了你这儿,我就感到自在多了,舒畅多了,没了顾虑,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心里憋着的话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老板,酒喝多了伤身体,那醉样子也不好看。”
“又不是醉倒在大街上,在这儿没外人看见,怕什么?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才喝一点点,又没醉。林香,往日里我一回到那个家就感到憋闷,而一跟你在一起那种憋闷的感觉就没了。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人喜新厌旧,其实并不这样,我那一代人找老婆并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这样挑挑拣拣的,有个姑娘肯跟上你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我呢,很早就没了母亲,跟着在电力系统工作的父亲四处漂泊,后来父亲调到这镇上电力站工作,在一次架设电线时摔了下来,受了伤,后来死去了。那时我正在上山下乡,后来从乡下回镇上,我一没房子二没钱,找老婆实在难找。有人对我说白家要招一个男人,我看白家房子挺大的,若雪又长得标致,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白家呢,也正需要我这样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的男人。在白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在外人看来是很美满的,进门入赘这事却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我总感觉那儿不是我真正的家,我在那儿并不自在。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谈倒插门被人招的话儿,也最不愿意听人们谈论‘宁愿站着晒,不愿被人招’。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在那个家里,我才是主人,一切都无拘无束。林香,你的出现,你那两个条件的提出使我下了决心,促使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虽说咱还没结婚,但我毕竟成功了一半。”
“我叫你一起去办结婚手续,你自己不干,要拖着,能怪谁呀?”
“上次我就对你讲过了,眼下我有我的难处。好了,不谈这个了。”东门值又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费了好大劲才建起来的那个将军庙,现在上头不让建了,你说烦人不烦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烦恼结束了,另一个烦恼紧跟着又冒了出来,没完没了的,总是不停地折磨你。也许,这就叫做人生吧。”
东门值还想说出新的烦恼,说出储金会面临的危机,他又担心这话题惹得林香不自在,以为在向她讨钱,这些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他又喝了几杯酒,劝林香喝,林香勉强喝了开头倒的小半杯,他想再给自己斟酒,不料两瓶酒都喝光了。
东门值脸涨得红红的,感到脑袋有点儿沉重,说了声:“林香,今晚我就住这儿啦。”
林香并不答话,把他领进中间为客人准备的房间,让他在床上躺下,然后出去收拾桌上的碗碟杯儿。
东门值一躺下去就睡着了,半夜里他醒来了,拉亮了床头柜上的灯,一骨碌下了床,来到林香的房间门前,推了推,里头牢牢闩着,推不动,他想敲门,怕把林香吵醒,惹恼了她,只得悻悻地回自己房间睡去。
东门值想再睡下去,不料刚才那一醒来,那睡意竟全没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他嫌灯光刺眼,拉灭了灯,但眼睛依然没能合上。他又瞧窗外,灰暗的夜色已渐渐褪去,露出了蒙蒙的白光。他注意听了听隔壁林香房间,还没个动静,他一跃下了床,开门下楼去了。这些日子他就住在酒楼里,但睡眠却成了一种负担。以前他失眠过,那是因为天花乱坠地胡思乱想,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自然睡不着。虽说睡不着,但所想的事儿毕竟海阔天空,不着边际,想过之后也就不当回事儿。如今可大不一样,这所想的事儿件件跟自己有关联,比如拆庙啦,储金会钱啦,跟若雪离婚啦……哪件事儿不让他愁个够,烦个够?这些个日子,他时常就这么个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到了天亮。由于一夜没睡着,大白天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他猜想自己一定满脸憔悴,两眼布满血丝,样子一定很可怕,但他又不愿照镜子瞧自己的模样儿,每天早晨总是用毛巾蘸冷水拼命揉双眼搓脸,想把那眼里的血丝抹去,把那憔悴的模样儿抹去。白日里头晕脑涨的他又得为那些烦杂的事儿费心留神。到了夜晚,有时他实在想睡阵子,但那磕睡虫竟不知爬到哪去了,他强逼自己合上眼睛,忽然间脑子却出奇地清醒,只感觉到浑身上下左右张着一张?(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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