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第 16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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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天的身子僵了一下,突然手扣在行云那只手上。

    胸口那种因爲烙印而有些淡淡的刺膜的感觉,现在没有了。

    屋子里微微的夜的冷光,飞天拉开行云的手,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个跟了自己两百年的烙印的位置,那个在梦中被刺了一剑的位置。

    现在是一片平滑。

    那里什麽都没有。

    没有烙痕,没有剑伤。

    行云坐在床角静静的看著他,清亮无尘的眼睛象是天真的幼兽。

    飞天觉得脑子有些乱。

    烙痕呢?

    他亲手烙上去的,那个痛彻心肺的思念呢?

    谁把那个痕迹抹掉了?

    他看看行云,茫然而无惧的样子。

    行云也那样看著他,他们象是两个睡了太久一觉醒来的孩子,看著彼此都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雨声依旧。

    行云慢慢地说:“你和辉月……”

    飞天眨了一下眼。

    不是梦。

    他明白了,不是梦。

    之前那个荒谬的他认爲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是真实的。

    “爲什麽你会和辉月?”

    行云的声音不高也不算低,平静的不象质问,只象自言自语。

    行云也觉得理不清自己。

    一直一直,眼睛里只有辉月。

    辉月手把手教他写字,辉月轻易不肯放下架子,但是总是不会拒绝他。

    然而辉月心里有绝对接近不了的一块禁地。

    那是个无论是谁都无法碰触的地方。

    有时候辉月会偶尔失神。

    嘴角有些淡漠了的温柔,象是高山遗雪,明明是暖阳映在上面,却依旧寒冷。若是光再强些,雪就化消了。要是光再弱一些,又看不清了他。

    行云有些怕,又有些好奇。

    对于那样一个辉月。

    想知道,又怕知道。

    究竟辉月那样的似水眼波是爲何而露。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可是他却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对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说一句,我很快乐。

    不,现在的行云,不快乐。

    无论是抱著飞天的时候,还是现在两个人静静对望的时候,他没办法对自己说,快乐。

    他只有迷惑,狂乱,心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快乐。

    飞天看看行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片平滑的胸口。

    大雨倾盆的,天亮之前。

    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你爱辉月?”还是淡然的平静的声音。

    飞天觉得茫然,摇了摇头。

    一切都在回首的一瞬间发生,让人不知所措。

    “那你爱我?”

    飞天看著静静的坐在一边的行云。他们身上都没有衣物,屋里是雨水的潮气,外面的青草味,还有,没散尽的似有若无的情欲的暖昧。

    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一伸手就可碰到对方光裸的身体。

    大概皮肤上那微凉的,慢慢风干的,还是对方的汗水。

    可是这麽近的距离,飞天却觉得无力,象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行云是怎麽了。

    分明还是相爱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

    原来,真的已经过了两百年了。

    以爲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终究还是有改变。

    比如帝宫上面那四角的装饰,总会因爲风雨侵蚀,百年内也要换两次。

    行云低头看看,飞天从床头拉出一件袍子给他。

    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後行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向外走。

    他打开门的时候飞天说,几案底下有伞。

    行云没回,没说话,也没拿伞。

    飞天看著外面已经蒙蒙亮的天色,大雨还是无休无止。

    行云想起来了,而且,并不快乐。

    而与辉月……

    飞天撑著起来穿衣束发,到了门口,又回手抽了伞。

    辉月今天没有去正殿,飞天扑了个空。廊下的侍卫好心指引他,说陛下昨夜酒醉,今日是不过来的。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去神殿那边,有说陛下去旧馆打坐休养去了。

    飞天哦了一声,撑起伞,换个方向。

    说起来撑伞,不过是个虚晃的手势。

    你叫一条鱼穿游泳衣背气罐下水吗?

    无根的雨水,他只觉得亲切。

    只是,这里是帝都。

    在这里,淋雨的疯子,招人侧目。

    慢慢从边门走出了帝宫,向东不远就是神殿。

    辉月,和他……昨天一起喝醉了,所以……

    摇摇头,这种拙劣的借口,连别人都骗不了,更加骗不了自己。

    可是一切都模糊,飞天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的?

    如果是别人……

    飞天恶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

    这是什麽卑鄙的想法,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只是,辉月……特别,让人不知所措。

    任何情况下都举止闲雅,气度雍容的辉月。

    怎麽会……

    酒後乱性这四个字,根本套不到他的头上。

    飞天根本不知道见了辉月要说什麽。

    但是,却好象心底有个声音,催促著他去见。

    告诉他,只是酒後乱性。

    他要打也好罚也好,都顺顺的领下来。

    这种想法很见不得人。

    可是飞天不知道该如何。

    因爲是辉月,不是别人。

    不是可以随便敷衍,或者骗自己说,什麽都没发生过。

    因爲辉月不是路人。

    昨夜在辉月那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可是最後行云刺那一剑清晰无比。

    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行云拔剑刺进胸口。

    绝对精练俐落的动作。

    辉月平舟星华他们很会教养小孩,行云那种情况下出剑又稳又狠,实在是块好料子。

    再磨一磨,必定锋芒犀利,不会弱于当年的奔雷或是克伽又或是自己。

    拔去剑时,行云眼中的伤痛。

    被背叛的伤痛。

    真不知道是谁在伤害谁。

    雨势越来越大。

    滂沱倾泄的雨,让他想起白江九转处的瀑布。

    白练一样飞流直下。

    飞天发现,他开始想家。

    帝都不是家,天城也不是家。

    他是一条龙,应该住在隐龙谷。

    行云他……

    又认定哪里是他的家乡?他希望过什麽样的生活?

    刚刚到达帝都,在宴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飞扬不羁。

    但是适才离去的他,脚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轻快。

    爲什麽……

    已经已经割断了索,又重新连系了起来?

    爲什麽本来不会交集的两条平行的线,却……

    偏离了正轨。

    神殿一如既往的静。

    飞天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怪异。

    一条龙打著伞在大雨中去找人……

    很久……没有来过神殿了。

    不过还记得路怎麽走。

    辉月常常打坐的地方……

    从左边的小径一直穿过广阔的庭园,大雨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麽也听不到。

    心情莫名的有些不安,又有些甯定。

    因爲不知道该对辉月说什麽而不安,但因爲龙族亲水,下雨让他觉得心中又踏实些。

    辉月的静室,在小湖之上。

    帝都这里有面湖,叫做心湖。

    神殿里这面湖与外面的心湖是相通的,湖水碧绿透澈。

    只是湖面上全是白茫茫的碎的水花,被雨滴惊破了平静。

    辉月……

    爲什麽来打坐?

    他的心情也很乱的吧。

    飞天选了最近的路,从湖上的步桥过去,比绕过整个小湖要近多了。

    静室就在湖的那边。

    湖心有小亭。

    飞天正走到了桥头,大风卷得椒柳乱飞翻动,伞面好象都要被揭掉了一样,伞柄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吱,吱,那种哀鸣的声音。

    雨水并不能阻隔他的视线。

    即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他还是看到湖心有人。

    辉月衣衫单薄站在那里,他对面站著行云。

    飞天只是能看到,可是听不到。

    要是这麽远,他还可以听到湖心的人在说什麽,想必族长的位子就该让给他来坐了。

    行云在说话,脸上有迷惘和伤痛交错的神情。

    莫名的觉得心痛。

    因爲行云他变得不再快乐。

    这就是之前一直犹豫的原因,最後还是决定了不要说。

    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是能记得起。

    能够单纯的快乐,是一件好事吧。应该是的。

    但是短短的几天,行云那种飞扬的快乐一点儿也不找不到了。

    爲什麽……

    沈重的过往,背在谁的身上,都是个重负。

    并不因爲多一个人分担,就会觉得重量少了一半。

    不是的,不是那样。

    这种哀痛与记忆,并不因爲有人分担而就会觉得减轻了痛苦。

    飞天攥紧了伞柄。

    行云说了几句,辉月不知道说了什麽。

    然後行云投身扑进辉月怀中,扳住他的脸将唇吻了上去。

    辉月并没有推开他。

    飞天远远的,站在椒柳树下。

    看到辉月也揽住了行云。

    他们在亲近。

    不是象朋友,师长……

    是情人那样的亲近。

    飞天分明是看到了,可是完全不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

    雨珠扑在脸上,风吹过,很凉。脆弱的伞骨,发出吱,吱,吱,那样的轻响。

    象是悲伤的声音。

    多年以前,在人来人往的酒楼,第一次见到杨公子杨行云,明明是陌生人,还是被他牵动心弦。

    在辉月殿前,失忆後的飞天面对面见到杨公子,那时他的眼底满是说不出的颠狂激痛。

    飞天在大雨中慢慢的回头走了。

    那样的杨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

    太多的往事,太多的伤痛。

    太多的无可奈何。

    即使是後来在羽族重会,缠绵缱绻,两情相许。

    那耀眼动人的孔雀公子眉间,还是有不能摆脱的伤痛。

    脱轨一样的夜夜欢好,象是怕失去,又象是急切要证明。

    即使是和他在一起之後,行云的快乐也不纯粹。

    不是那种飞扬洒脱,满心满意的快乐。

    常常的因爲这样的行云而惶恐。虽然不惯,可是从来不拒绝他的求欢。

    只想让他的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多一些。

    能够远离让他伤心的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又何妨。离开小空,离开平舟辉月星华那些朋友,都没有关系。

    可是,行云没有等到他给的幸福。

    那袅袅四散的光烟,让所有对幸福的描摹,成了空话。

    所以再见到行云的时候,步子怎麽也迈不出去。

    那样耀眼飞扬的行云,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行云……

    那样纯粹的快乐,挥洒满天的笑傲风云。

    那一步怎麽也迈不出去。

    行云问他,若是我不想起来,你就打算让过去只是过去?

    是。

    过去只是过去。过去他没有给行云的幸福,行云现在已经拥有了。

    那他何必再来打破一切美好,给他一个血痕斑斑的过往?

    抱著妖华袍开心欢笑的行云,在长街上阔步昂首的行云。

    爱著象无瑕美玉的人。

    全新的,美好的人生。

    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雨伞已经掉了,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身上。

    脚下的青石道上一层水漫过去,衣衫鞋袜尽湿。

    有人扶住他,纸伞罩在了头顶。

    他慢慢转过头,看著那脸上带著淡忧的人。

    “平舟。”

    “飞天。”

    还是相对无言。

    雨水砸得伞面噼啪脆响。

    “衣服都淋湿了,怎麽这麽大人了还象小孩子一样?”平舟挽起他手:“昨天喝多了是不是?”

    飞天没有说话,只是跟著他向前走。

    “手都冰凉,淋雨总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飞天垂著看著青石道:“我的手本来就是冷的。”

    平舟看他一眼。

    飞天有些不在意地说:“龙族人的手本来就是冷的,不单是手,连体肤血液也都是冷的。”

    “你在隐龙怎麽样我不管,在帝都,让我看到了,就不容你如此。”两人站到廊下,收起了伞:“泡下热水,换了衣服,我给你煮点茶汤。”

    飞天眨眨眼,浅浅一笑:“不敢有劳平舟殿下。”

    “你还取笑我?”平舟推他:“快些去。”

    小室幽雅,平舟在风炉上烹著茶。

    烟气袅袅,暗香四散。

    飞天的头发还是湿的,散散的披在身上。

    平舟分明是看到他从神殿出来,却一字不问,只说了些闲情琐事。

    茶香浓甘醇,飞天喝了一口,手指拈著杯,有些出神。

    “不合口味?”

    “不是。”飞天摇摇头,把刚才湖心小亭那一幕挥开:“以前,你也煮过茶给我喝,不过那时候跳脱浮躁,没有品茶的心情。”

    “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倒希望,你还是那个无心品茶,一心爱剑的飞天。”

    风炉上的滚水作响,窗外风雨交加。

    “当年在幽冥涧,我第一次见你……”

    飞天立即截住了话头:“我从没去过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平舟一笑,淡淡的沈静似秋风:“去过便是去过,又何必否认。”

    “当日我浴血回来,斜阳向晚,便和你说过,你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飞天看著自己的双手:“这麽久了,你还不忘记?”

    “有时候以爲已经忘了。”平舟淡然地说:“只是回头的时候还会想起来。”

    飞天沈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把案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我让你忘掉!”

    平舟看他一眼,飞天脸上是难得看到的厉色,他居然还笑出来:“说忘就能忘?那你爲什麽不忘记行云?”

    飞天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不说话。

    他坐了下来,想摸起杯子喝水,摸了个空才想到杯子都被扫在了地下。

    茶水浸湿了地席,飞天换好的衣裳又沾了水。

    平舟看他有些焦躁的用指尖点著那沾水的衣襟,水气袅袅腾象是看不见火苗在驱赶著,衣裳一下子变得干燥。

    “飞天。”平舟轻声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会爲过去而苦恼,你也不要急躁。”

    飞天舔舔唇,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和以前很象。

    很暴躁又不能做什麽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这样做。

    “那些……”飞天顿了一下:“都很久了。”

    又沈默了片刻:“你记得你的成人礼是辉月完成,就可以了。其它的不重要。”

    平舟看著这个由漠然变得沮丧的飞天,微微一笑。

    这样的飞天眉眼紧皱,比刚才多了不少生气。

    适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担忧。

    现在怎麽说还是生气虎虎。

    飞天愣了一下,收拾地上的凌乱。

    他垂著头,好象刚才那个曾经失控的不是他。

    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的水痕就全然消失掉。

    干净得象是上面从来没有沾到水一样。

    平舟默默地看著他这样做。

    然後不经意看到他的指甲缝隙里不知道何时有一片破碎的茶叶。

    淡绿的茶叶沫在指甲缝中。

    那莹莹的淡绿,似曾相识。

    平舟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并不全是爲了让飞天睁开眼才说。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象一片早降的雪。

    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著天马的飞天。

    红衣象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儿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

    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朦朦似雪。

    飞天抱著他的头爲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

    芦花这样美丽。

    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爲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爲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爲什麽?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麽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著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了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麽代价?怎麽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著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

    他一边扯著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热的手摸到了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象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麽力气,怎麽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象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的传了出去。

    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後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儿:“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著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了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的没入了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著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著,他的气息象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著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麽邪恶的顔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儿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的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後,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象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著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麽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象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後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著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著廊下两个人的衣裳。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後的每一个点滴。

    象个稚子,什麽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著照料他。

    象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醒了,倚著门站著。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著雨後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象是随著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沈著的看著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後亮丽的阳光中,象是蒸发了一样。觉得那样遥远而且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麽?”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多远,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麽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擡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象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夥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去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抖颤。

    “飞天,好久不见。”

    他擡起头来,双手托著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後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

    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麽?”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的拉开。

    展开在眼前的一副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我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著吧。”他笑的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後的阳光中,那样笑著说,再见,飞天。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轻快,象是一无负累,也象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著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麽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象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的那样缩著身体。

    平舟记得两百年以前,飞天浑身浴血的,爲了行云而疯狂。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是怎麽样一种痛苦,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菩晶率领七神的势力攻破辉月殿的大门之时,七神中除了破军,其余进入了辉月殿的人都已经死了。

    而破军也只剩了最後一口气而已。

    而飞天,飞天……

    跳下了堕天湖。

    听到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什麽也看不到。

    明明什麽都看到了,却觉得只是一片的空白,有耀眼的强光在闪烁。

    但实际上什麽也没有,没有空白,也没有那错觉得的闪光。

    只是飞天不在了,仅此而已。

    平舟本以爲自己是会哭出来的,但是并没有。一直都没有过。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只流过一次眼泪。

    就是冲进辉月殿见到失去理智的飞天,那个时候。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多少次爲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爲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爲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

    好象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他的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褪掉了,变得煞白煞白。那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後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擡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麽在破裂。

    沈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後一直用惊豔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

    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象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了,他破坏了什麽。

    飞天再也没有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

    目光沈静,不再莽撞冒失的说话。

    穿著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象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麽。

    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知道奔雷亲来,知道克伽虎视眈眈,知道……

    有的时候甯愿自己什麽也不知道,那样想做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必顾忌。

    任性有的时候,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平舟从未见过谁可以真正的任性。

    懵懂的少年总要成长,强烈的好奇心渐渐消失,盲目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最後变成一个圆滑世故麻木不仁的成人。

    飞天总要长大,他不可能永远的童真单纯。

    总要长大。

    穿一件大红的衣裳在辉月殿的正殿里,演出惊人的舞蹈,吹奏凄清伤感的曲子。

    只是……看到他在奔雷的怀抱里的时候,心头有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无力感。

    平舟知道自己在品尝一杯苦酒,隐忍,酸涩,茫然。

    但是飞天终究还是会开怀,星华的率性,辉月的温柔……

    飞天还是会开怀大笑,一切终究是好转了。

    变故总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

    平舟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後,午後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还带著些许残余的雨水气息。

    飞天的身体以一种防备而软弱的姿势蜷著。

    “平舟?”

    “嗯,怎麽?”

    “行云会开怀吧?”飞天的声音象是不太自信,要求一个保证:“不再纠缠于过去,以前的行云已经埋葬了,现在的行云理智也洒脱,将来,他会过得很好,是不是?”

    平舟并没迟疑,他说:“一定会。”

    飞天吁了口气,肩膀缩得更厉害。

    象是身体深处在痛的小动物那种姿态,手脚都蜷著。

    平舟伸出手去,手指在触到他肩膀之前,又慢慢停了下来。

    然後他顺势掸了一下袖边,直起身子。

    “再给我煮点茶喝吧。”飞天开口要求:“觉得很冷。”

    天气的确是清冷的,虽然阳光明亮。

    但是修爲到了飞天这个阶段的天人,应该不会觉得这种天气会带来不适。

    更何况飞天还是龙族。

    平舟没有异议,重新让人汲了水来,风炉中火苗跃动著,象是红色的,不安的热情。

    “其实,我配不上他。”眼睛似乎被茶的热气蒸腾,有些迷蒙,飞天轻轻一笑:“行云敢作敢爲,爱憎分明。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能给他的太少,而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多。”

    “他对人好的时候绝不会藏私,会把能给的都拿出来。”

    飞天笑了一声低下头:“要拿走的时候,也一样彻底。”

    是。

    行云是极少的那一种人。

    不因爲成长而变得理智现实,热情依旧。

    或许因爲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天人。

    平舟觉得任何人,在那样的热情面前都会有不可抵挡的感觉。

    得到後再失去了象行云那样的爱人,接下去的人生要怎麽样过?

    飞天低著头,捏著茶杯的手指头有些抖。

    明明可以说些什麽的,也是可以说些什麽,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夕阳迅速的向西沈了下去。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飞天回到客舍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侍从递了一封短柬,飞天低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了。”那人便躬身退了下去。

    辉月的字极清丽挺拔,写的简短,只两句话。

    好好谈一谈?

    飞天苦笑著揉揉额角,谈些什麽?

    只不过,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不可能逃避。

    但是,现在没有那麽清醒的头脑去面对辉月。

    行云,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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