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第 18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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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面对这个转变。

    该说什麽?

    对这个长久以来在心中一直占有微妙位置的人,今天彻底打翻了过去的关系。

    “即使在心里讨厌我,我也要一直陪在你身边。”平舟的手轻柔的掬起他银白的头发,目光中爱怜横溢:“你的身体很虚弱,不好好的调养不行。”

    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女人,也不是易碎的琉璃,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看护也不会有事。

    现在的虚弱只是暂时的,等他的身体好些……

    还是回到隐龙去吧。

    白江,紫海,蓝天,青山。

    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帝都的一切,跟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请你……”飞天疲倦的说:“帮个忙。”

    平舟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有些欣悦的神色:“想要做什麽?”

    “把慕原找来,我有事想问他。”他平静地说。

    平舟嗯了一声,道:“慕原把你带到这里来之後,有事离城了。这样,我请人在他的住处等候,他一回来立刻请他来见你。”

    飞天点点头,脸转向一边,眼睛微微阖上,疲倦象潮水一样涌上来。

    平舟凑过来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柔声说:“睡吧。”

    “慕原还没有回来?”飞天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

    雨季已经过去了,那些涨水的河道湖泊的水位又会渐渐的沈落。他想尽快回到隐龙的念头也随之而变成了失望。慕原一直没有回来,他也一直不知道身体何时可以恢复到自由变身的状态,没有办法以龙身回去,慢慢的上路的话,得走小半年的路程。

    有些烦燥。

    平舟的温柔让人无所适从。

    早就知道他的爲人处事是什麽样,可是没有猜到过他对情人会是什麽样子。

    体贴得无微不至,比他所能想到的温柔周到还要多得多。

    可是心里却觉得烦燥不堪。

    怎麽变成了这样的?

    平舟和他不是们是朋友麽?

    身体爲什麽一直好不起来?尽管平舟每天都准备极好的补品,他也都一直认命的把那些汤汤水水咽下肚,可是他的身体还是一直没有起色。

    他明明没那麽虚弱。

    只是一些小伤,没可能这麽久还不好。

    却找不到人可以问个明白。

    慕原分明是知道,但是没有来得及说就离开了。

    平舟的样子好象并不觉得他的身体不能恢复是什麽要紧的事,只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汤药,一盏一盏花样翻番,名目繁多。

    每到心烦意乱不想忍耐的时候,他那张微笑的脸庞就会出现,软语温存,体贴入微。

    什麽叫擡手不打笑脸人。

    总是被他三哄两哄,乖乖喝了药,然後再如他所说,休养。

    “我身体已经好了。”飞天推开那汤碗:“不用喝这些古怪东西。”

    “只是一些草药,清热去火。你伤好了之後体质还虚,多喝一些汤总没有坏处。”平舟耐心坐在身边,稳稳端著药碗。

    “可也没好处。我到现在还是提不起真力,这些药根本没有用处!”口气不由得重了:“天知道你到底给我吃的什麽?我不吃这药说不定早就好了!”

    平舟的手颤了一下,药碗平平的放在了床前的案几上。

    “飞天,慕原一直没有回来过,我加派了人手也一直没有找到他。你再等几天……这药,你不想吃,就不吃。”他语气低柔:“爲什麽你会这样想?无论我做什麽也只是想要你好。你不信我,不要紧。但是你不能和自己的身体作对。”

    那种沈稳似水的口气总让他觉得自己象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明明是烦闷著,还是先服软:“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有些烦闷,”他截住话头:“不过,病去如抽丝这话你也知道的,身体一直亏著不调养,等到一齐发作起来就难以收拾。这些汤药都是我亲自准备的,你不放心旁人,难道不放心我?”

    飞天在那样无可抵挡的温柔里,还是把汤药喝了下去,甚至不敢剩下一星半点。

    平舟那样温柔里带著微微伤痛的眼神,让他不知不觉就丢盔去甲,溃不成军。

    “辉月一直……”飞天有些困难的说:“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平舟轻轻揉了一把他顶心的头发,那银色的柔软在掌心轻轻摩挲,微痒而柔滑,带著淡淡的凉润。

    “没有。他近来十分的忙,而且他一直认做你回了隐龙。”平舟不动声色把他半抱在怀中:“担心他找你麻烦?”

    说不来心中乱纷纷的究竟是想怎麽样,也没发觉被抱住的姿势十足暧昧,因爲平舟下一句话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昨天得到消息,说是找到慕原的行踪,请他尽快折返帝都。”

    飞天眼睛一亮:“是麽?什麽时候能到?”

    平舟微笑著说:“看你高兴的样子。大约明後天就到了,他一到,立刻请他来见你好不好?”

    飞天眨眨眼,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是急不可待,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太麻烦他不好意思,总要他休息一下再说吧。”

    平舟替他顺一顺头发,柔声说:“我也是心急,如果他能有方法让你更快好起来,我也希望他早些回来。”飞天点了点头:“这些天麻烦你。”

    平舟声音顿了一顿:“你跟我这样见外?若是你只想回隐龙,我陪你回去也是一样。”

    飞天怔怔地看著窗子外面,已经是初夏了,绿荫浓郁。

    “平舟,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一个信念的。一个人心里,只会有一个爱人,不可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

    平舟轻轻嗯了一声,面颊贴著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我爱的人是行云,一直一直都是。可是,辉月说的话,让我觉得,好象我对爱情,并没有那麽坚贞,最起码,没有行云对我那样。”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害怕辉月,想念行云。”飞天慢慢转过脸:“可是,却想不清楚,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赖的人。在慕原那里醒过来,那麽无助,只想得到可以找你。但是,你爲什麽要这样对我?”

    他注视著平舟的眼睛,慢慢的又问了一次:“爲什麽,要这样对我?连最後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想到你的时候,心里变得很茫乱,不知道如何是好。爲什麽?”

    爲什麽?

    平舟抱著他的手紧了一紧:“飞天。”

    “我只想要一个好朋友,这一点要求并不过份啊。”他有些茫然,定定的望著平舟:“爲什麽最後这麽一点要求,也不行?”

    平舟只是抱紧他,声音很轻:“飞天,我想保护你。你只要知道这一点,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

    “可是,我们不相爱,不该象现在这样……”飞天喃喃自语,再好的脾气和涵养,也在缠绵病榻的时候消磨得差不多,现在的他象一个无助的孩子:“爲什麽要勉强我?我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

    他推开平舟,拒绝他的拥抱:“我不需要你,你也不要再靠近我。”

    平舟有些无奈的看著他,握住他的手并没有放开:“等你的身体好转,我一定尽快送你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平平安安。”

    看著他的眼睛,飞天看到他眼瞳中映出的自己。

    苍白若纸,发若落雪。

    这样的自己,确实……没有说独立的资格。

    讨厌这样无能爲力的自己。

    没有能力留住行云,没有办法抵抗辉月。

    平舟。平舟没有如辉月一样强迫,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象面对行云时候一样有无奈的情愫。

    讨厌这样懦弱的自己。

    飞天讨厌这样无能爲力的自己。

    身体不能复原是一半原因。

    另一半,是内心对自己性格的唾弃。

    说了要放手,让行云快乐生活,却还总是念念不忘。

    虽然早已经长大成人,独立生存生活,可是看到辉月的时候,那种本能的敬畏……总是挥之不去。

    也许是少年时辉月太尊贵威严,留在心中的影像实在太深刻鲜明不能改变吧。

    可是平舟……

    看到平舟的时候,心里总是平定安详的。

    可是这份难得的平定安详,现在也没有了。

    从那一夜之後……

    心里抑制不住总会萌生怨忿,这个人让他放心的信赖依靠,可这个人也把那份全然信赖的依靠给毁掉了。

    “飞天,若是你觉得被我……是一种屈辱,那麽,等你身体好转了,你想对我作什麽都可以。”他的声音轻柔象是在诱哄孩子:“想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

    不是!

    心头的恼怒更盛:“我不是因爲这个!”

    才不是因爲这些……这些什麽折辱不折辱的不相干的事情。

    又羞又恼,脸上烫热起来:“你出去。”

    讨厌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讨厌这样茫然不知道方向的自己。

    飞天把头埋进枕头里。

    连站立一会儿都觉得吃力,以往那笑睨风云的自己哪里去了!心里想的什麽完全表达不出来。不知道该怎麽样才能让平舟明白自己究竟是……

    可就算是明白了又怎麽样,难道能当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麽?

    平舟虽然起身出去,却在房门口停了下来,轻轻又说了一次:“飞天,我只想保护你。”

    你想,他想……

    有谁管他自己在想什麽?

    想要的是什麽?

    并不想要什麽保护。

    辉月似乎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现在话没有变,说话的人却另换了一个。

    天色暗下来,晚餐用过了跟著还是捧上来一大盆汤药。

    飞天嘴角有些抽搐,强撑著恶心把药汤喝下去,漱口洗脸更衣上床。

    朦胧欲睡的时分,身边床褥向下轻轻一陷。飞天半睡半醒还是明白过来,平舟。

    这些天的晚间他总是……

    虽然只是同榻而眠,平舟也只是爲了随时爲他运气调养,可就是别扭。

    平舟的手轻轻环抱住他,灵力从胸口透体而入。

    飞天轻轻蜷缩了一下,可是身体本能地去汲取那源源不绝的暖流。

    平舟轻吻他的面颊,头发。

    动作中满满的怜惜,并不会让人觉得狎昵猥亵。

    可是飞天就是……

    不自在。

    好在平舟也发觉他总爲这个难堪,屋里昏暗并不燃灯。

    否则飞天恐怕会缩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团儿爲止。

    “身体怎麽样了?”慕原一脸的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就问这个。

    “还好……不好意思这麽急找你回来,实在是我有许多事情想问明白……”飞天的话刚起头儿便被慕原打断:“我去给你找药了嘛,要不然哪能这时候丢下你不管啊。说实在的,这种事我也是头一次碰见啊,光听传说里要吃些什麽药材,真的找起来还是很费事。来来来,这个,嗯,你看啊,原龟涎,这个可是费了我老劲儿了,差不多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才找到。嗯,这个是三山石卵,样子是难看了一点,不过听他们说一定要吃这个。来来来,不用煎药,直接吃就可以了。”

    让他弄得一头雾水,但总算是听明白慕原并非是不告而别,而是去爲自己寻找药材。

    “实在是太劳烦你……”飞天极爲不安。

    “不烦不烦,都是一家子,我们不帮谁帮啊。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叫慕白。还差一样很重要的丹药,我叫他去帮忙预备,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他一口喝干杯里的茶,手脚麻利把那糊状的龟涎倒进杯里,又把那几个样子古怪的卵膜捏破,看那汁液混在一起难看无比,一股奇腥的味道:“来来,趁新鲜快喝了。”

    莫名其妙被他塞了个杯子在手里,飞天怀疑的看看,又闻了闻,皱起眉来:“这个……治我的伤麽?”

    慕原一挑眉:“当然啊,要不我忙了这麽些天白跑的麽!快喝快喝,不新鲜就不好了。”

    虽然心里疑虑重重,可是看慕原这样风尘劳顿的样子,还是觉得不能让他心血白费。

    真……真古怪的味道……

    有些咸,有些腥,有些苦,还有点酸……

    “大口吞下去啊……唉,想一想我们银龙的数目是一天比一天的少了,从六百年前我弟弟慕白出生,隐龙再也没有银龙出世过,老的渐渐去了,新的却没有……连你,我,慕白,嘉宇,还有个我没见过的坏脾气在内,只有五条而已……”

    飞天忍著反胃把那杯糊糊喝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问了一个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我什麽时候能恢复原样可以幻化原身?我很想回隐龙去。”

    慕原掰著手指头算:“嗯,七,八,九……不对,是五,七,九……嗯,也不对。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吧。”

    飞天心往下一沈,脸上有沮丧失望的神色:“得要这麽久?我竟然伤这麽重?”

    慕原张口说:“伤应该好得差不多……”

    “飞天。”平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静静的打断了慕原的话:“慕原远道儿而来,你让他休息会儿,有什麽问题慢慢再问吧。”

    飞天惊觉过来,有些难爲情的笑笑:“看我,光想著自己。你一路奔波肯定累坏了,快去好好休息休息的。我没什麽事儿,伤口都好了,身上也不痛。”

    慕原确是满面的疲倦,站起来伸个懒腰:“说得是,我这些天一觉都没睡过,顶多就是找个石隙打盹儿,就怕错过原龟吐涎的时节。那你好好儿保养,我睡醒了再来看你。”

    他拖拖踏踏地走了,飞天第一反应就是一手捂嘴一手去摸茶杯。平舟抢上一步来,把茶倒好了递给他。飞天连连喝了三杯水,才长长出一口气:“我的老天,这是什麽怪药,难受得要命。”

    当著慕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对这药味的厌恶和排斥,毕竟是别人辛苦找来的药材,道谢都来不及,哪还能伤人家的一份热心呢。

    “好些麽?”平舟轻轻替他擦拭嘴角的水迹:“慕原说这个药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

    飞天喘了两口气:“我没什麽感觉啊,可能药效还没有出来吧。”

    平舟点了点头,伸手替他在背後抚摸顺气:“气味受不了?喝点香露好不好?”

    “不,不用。”飞天直起身,觉得胸口有些暖烘烘的比刚才舒适得多,轻声说:“好象是舒服一些。”

    平舟轻轻笑出声来:“脸色的确好看多了。”

    他声音低下来:“真的很难忍受的味道麽?”

    清凉软薄的唇贴上了来,汲取他口中的气息。

    飞天吃了一惊,用力推了他一记。

    平舟倒是顺势退开,笑了笑:“是不大好的味道。再喝杯水麽?”

    爲什麽……

    居然把这种事情做得这麽顺理成章的自然!

    不忿,羞恼。

    可是,怎麽办?

    难道象被侵犯的女人一样给他一耳光?

    不大可能。

    况且,擡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表现得这麽,这麽云淡风清,自己要是认真计较难免有小题大作之嫌……况且,

    况且……

    飞天恨恨不已,又灌几杯水。

    “身体怎麽样?我把一下脉看看。”第三天上慕原才精力充沛的又踱了过来:“药力应该已经被全吸用进去了。”

    飞天有些疑惑地挑眉看他:“你找的药真的有效?我还是没什麽力气。”

    慕原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质疑,两个人面对面坐下,飞天捋起袖子露出手腕,慕原的手指搭上了去。

    “还不错啊。”他摸摸下巴:“就是体质还嫌虚,也难怪哦。银龙从没出生就霸道得很……”

    飞天简直是一头雾水,慕原一笑:“不过你虽然不能变身,但是想现在回隐龙也还是可以的啊,让平舟送你回去好了。隐龙的水好,紫海的水质软暖,对你的身体好。”

    平舟坐在一边微笑:“回去也好,这里你毕竟不能安心静养。既然回去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护送你回去吧。”

    慕原连连点头。飞天慢慢放下袖子,想了想说:“不必麻烦你,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慕原张口想说什麽,平舟一句话给封住:“慕原,我和飞天单独说说。”

    慕原十分识趣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多少天没进家门了。”

    飞天看了看平舟,慢慢说:“你有事瞒我?”

    平舟没有意外,只是柔声说:“你觉得我会瞒著你什麽事?”

    飞天看著他,无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是不是……生了重病?”

    平舟握住他的手,飞天向後缩了一下,他握得更紧了些:“不,不是重病。”

    飞天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声音高了起来:“分明不是什麽小病。慕原大张旗鼓给我找药,你天天爲我运气,那麽多汤药喝下去一点起色都没有。我并不害怕生病,也不惧怕死亡,你大可以直说不要这样瞒我!”

    平舟怔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不是重病,我不会欺骗你的。你不信我麽?”

    飞天定定看著他,有些软弱的说了句:“可是你……隐瞒了我什麽?”

    平舟挨近了,轻轻揽他在怀:“我说过,要永远保护你。”

    “我要永远保护你,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早知道生病这样难熬,一定会好好保养身体。

    最起码,在受伤害的时候,会积极的尝试去保护自己。

    飞天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穿堂的夏日薰风吹得脸上不知道是冷是热。

    也冷,也热。

    冷的是细汗在风中慢慢干去,热的是那慢慢转过了回廊的日头,阳光射到了脸上。

    飞天摸摸热烫的脸颊。他明明是属水的,喜欢阴寒的龙族。慕原却爲什麽捎信让他多多的晒太阳?把水份全晒完了好做一条鱼干麽?

    这种明显缺少理论支持和事实依据的调养方法,居然平舟深信不疑,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让人把他搬出来晒太阳。抗议了三天的成果,是在廊下面,不直头晒,算是打了个折。

    端过一边的茶喝了口,茶水也是微温的,不凉不热让人觉得气闷。

    喝到了嘴里也并不觉得解了渴。

    茶盘里还有几样果品,蜜栈和香糕。飞天不要说吃,就是看也觉得没胃口。

    许是天热了,什麽东西都不想吃。也或许是前一阵子药汤喝得太多坏了脾胃,看什麽也没食欲,硬著头皮咽下去,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吐出来。

    飞天有时候会觉得,身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大约破开了一个无底的黑洞,精力和精神,都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流走了,看不见,听不到,摸不出。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擡,连走一会儿路都浑身无力的他,与废人无异。

    对这样的一个自己,起先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怨忿,心急著想要快些康复。到现在连那点怨怒都没有,整个儿就是听天由命一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把握不了,飞天虽然脸上总是淡漠的,嘴上也不再提这事情,但是未免对自己是轻极的看不起。

    如果不去想那一天所发生的事,还有,忽视每天晚上两个人总是同榻共眠的事实,平舟其实还是一个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朋友。

    并不因爲那天的事情而对他变得有任何狎昵不尊重,说话与动作也都让人舒适妥贴。

    有的时候飞天甚至觉得那一天的事情,可能只是个幻觉一样。

    头发被风吹起几缕,掠过脸颊,因爲胸口的汗湿,落在上面就黏住了,不清不爽的牵连的感觉。飞天觉得腻烦,可是又不想擡起来拨开。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懒得出一点力气。

    好象越来越向一个他不知道的深渊里滑下去了。

    这个院子极安静,平舟不让下人随便进来,也不让人离得他太近。飞天知道这是爲了避人耳目,他到底不是帝都的人。

    而且,从辉月那里狼狈的逃开也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嘴上说的事情。

    平舟每天都会爲他渡气,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

    帝都四季分明,夏季燠热。他失去力量不能下水,分外受不了热,平舟输过来的灵气总是淡淡的清凉,漫过全身象是秋风,也象清泉。

    总会在全然的放松中睡去。

    无梦无忧,一觉直到天亮。

    从日出到日落,然後再到日出。

    “吃点清淡的。”平舟亲自端著饭菜放在他面前:“都是凉菜。昨天不是说热菜吃不下麽,今天让他们多放了些醋在里面,酸酸的应该比较开胃。你尝尝看。”

    他挟了菜放在飞天面前的碟子里,并没有直接的喂到嘴边来。

    这是他的尊重了。

    飞天嗯了一声,闻著那菜也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气,里面有醋酸的味道,的确让人觉得胸口爽快。

    “合口的话,多吃点。”平舟每样菜动了一箸,就放下了筷子:“昨天前天都没怎麽吃东西,喝的水都不多。你照镜子看看,腮上的肉都没有了。”

    飞天举手摸摸自己的脸,是有些瘦凹了。他微微笑笑:“夏天总要瘦一些的。”

    平舟没有说话,给他盛了一碗汤。

    笋丝在汤中似浮似沈。飞天看著汤碗没有喝,平舟问道:“味道不好?”

    “不是。”

    也没有想什麽,只是看到清汤,有点出神。

    脑子里空白的,真的什麽也没有想。

    近来时常会这样。

    飞天想,也许他已经老了。

    早生华发的思念,千疮百孔的身体。

    还有,已经灰飞烟灭的爱情。

    “今天过得好吗?”

    “好。”其实没有什麽不好。

    只是热得受不了。

    喝下去的水象是不能被身体吸收消化,而是直接化做了汗水从皮肤涌出去。

    飞天觉得自己象是一个满是孔的羊皮水袋,在阳光下无力的萎缩。

    “再喝点汤好不好?”

    对这样温柔的语气,没办法说不。

    飞天总是不会坚定的说不。

    从以前他就是如此。

    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这种性格不好,但是没有办法改变。

    对著那些人,对自己好的人,总是不能拒绝。

    汤色是碧绿的,但是并没有看到绿色的菜叶在汤里。因爲前天吃到青菜呕吐,所以今天汤里的东西都挑出去了,只有比较爽脆的不会让他排斥的笋丝还留在汤里。

    平舟真的很用心。

    “是不是很热?再等两天,我把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陪你一起回隐龙,慕原说回到那里你会安全得多,也不会象在这里一样的难过。”平舟伸手过来替他擦额上沁出的细汗:“瘦了一圈……对不起,再忍几天好吗?”

    明明不是他的责任,一直被他照料,可是他却用亏欠的,抱歉的心情说这样话。

    他从来不会对他有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华丽的话语。

    很平淡的,似乎生活本来就是如此。

    “温水已经备好了,你一个人可以麽?”

    “没关系。”

    站在水里都觉得两腿发软。

    捏一把腿上的肉,有些虚浮。

    皮肤和下面的部份之间有稀浮的感觉,没有一点儿力气。

    是瘦了。

    这样的身体,恐怕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站在水里呆呆的出神,平舟在外面轻声问:“不舒服麽?”

    回过神来,应一声:“没有,这就好了。”

    把袍子披一披,裹著出来。平舟松口气,笑了笑:“怕你没有力气,还担心著呢。天还早,现在睡麽?要不,下盘棋?”

    风吹在有些潮湿的皮肤上,一天的闷热总算是褪消,飞天的心情说不上好,但也不坏。

    “也好。”

    对坐著,棋秤摆在两人中间。

    晶莹的棋子触指生凉,飞天抓了几粒在手里,慢慢的摩挲。

    那样冰凉的,坚硬的,不容易熨热的棋子。

    又有些出神。

    “怎麽?要认输了?”

    勉强笑了一下:“哪能这麽便宜了你。”看了一眼形势,落了一子。

    一直都在揣著明白装著糊涂。

    知道其实不是朋友了。

    但总下意识骗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

    平舟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言行举止都不曾越界。

    “棋力大有长进了。”平舟声音很轻快:“在隐龙的时候一定和高手时常切磋是不是?”

    “也没有怎麽用心下,”飞天拈著一颗子慢慢敲棋秤的边儿:“偶尔玩玩儿的。”

    “要不要吃点心?磨碎的松子,还有桂花,没有放糖粉。”

    薄薄的象云片糕样的点心,有著松子和桂花的香气。

    很奇怪的搭配,但是不说起来不觉得,闻到这个香气,真的觉得非常诱人。

    “平舟。”飞天声音很轻。

    “嗯?不舒服?”

    “不,不是。”

    “累了麽?”

    “也不……对不起。”

    “怎麽了?爲什麽突然说这个?”

    飞天低著头不看对面的人:“你知道的,你对我……和我对你,心情并不一样。我总觉得,我在利用你。利用你的温柔和好处……”

    平舟伸手过来摸摸他的头发:“傻瓜,说什麽傻话。”

    “不是的。一开始的时候,有些怨恨你。也知道你一定会包容一切,所以肆无忌惮的什麽过份的话都说过,猜忌他,排斥他,明明占著他的上风还要有风驶尽帆。

    飞天想起前些天的自己,那样暴燥的脾气。平舟一直一直耐心的说话,陪小心,一直笑得很温柔。

    其实是吃定了他的好脾气。

    人总是这样的恶劣。

    对著行云或是辉月,他决不会这样放肆。因爲对方不好惹。

    没有得到原谅的把握,是不会这样放肆的。

    象是一个知道自己得宠的孩子,会对著包容照顾他的人分外顽劣。

    “对不起,平舟。”

    “别说傻话。”平舟轻轻抱住他:“能照顾你,每天看到你,我就觉得生命里再也没有别的奢望。你平安快乐,比什麽都重要。发脾气谁都会,何况,你的脾气已经极好。换作是我,病体缠绵难愈,或许早就摔东西拆房子了。”

    飞天笑起来:“胡说。你这样子也会摔东西,骗谁都不会信你。”

    “真的。少年时候也很顽劣。因爲一起学剑,师弟有一招学得比我快,师父夸赞他而训斥了我,那天晚上我心里气闷,砍翻了半个坡的树,害得许多鸟巢都跌翻了。後来想一想觉得实在是不应该。”

    飞天有些疲累,放软了身体靠著他:“你师弟很聪明麽?”

    “不是。他并不聪明,但是很刻苦。别人练十次,他练一百次。虽然进境不快,但是比别人都要扎实得多。他总相信勤能补拙,比旁人起得都早,睡得都晚。不喝酒,不偷懒,对漂亮女孩子瞧也不瞧一眼。”

    飞天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情,好奇地追问:“後来呢?你师弟他现在在什麽地方?”

    平舟停了一下才说:“他被大师兄暗算……就在你救我的前一天,他死了。”

    飞天惊得身体颤了一下。

    “别怕,别怕。”平舟反过来安慰他:“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我不该问……”

    “不是,是我也想说出来。总在心里闷著,总怕有一天会全部忘记。”

    “不过,好象已经忘记许多了。”

    飞天慢慢地问:“他长什麽样子?”

    “他的样子……一开始很黑很瘦,後来慢慢结实起来了。个子不算太高,但是肩膀挺宽的,一笑的时候牙齿雪白。几个师妹喊他傻大个儿,黑塔,铁桩什麽的,他也不恼,总是一边搔头一边笑……师父教了剑法他不会,问了两三遍不敢再问,就去问……问师兄,再问我,再问师妹们,每个人都教他一遍,他自己一个人死命的练,反复劈石头,虎头裂开了全是血,第二天用布包一包再和其他人一起练……後来他剑法反而是最扎实的一个。师兄忌惮他,所以……先对他下了手……”

    平舟其实……一直是那样寂寞的。

    因爲冷静,因爲什麽事情都想得通透明白,所以分外寂寞。

    在帝都也好,在天城也好。

    无论是何时何处,他与人都保持著淡漠的君子之交。

    飞天从来没有看到他失态。

    只有一次。

    看到他焦急,力道象是不受控制。

    看到他流泪。

    飞天觉得有些心酸。

    平舟揽著他。

    “对不起,平舟……对不起。我没有,一样的心可以给你。”

    终于说出来了。

    每天每天闷著不说的话。

    自我唾弃的理由。

    总是发呆出神,总是逃避去想的事情。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不要紧。”平舟抱著他,下巴靠在他的头顶:“不要紧,飞飞,不要紧……”

    “只要能看到你平安快乐,我一样会觉得快乐。”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飞天觉得鼻子发酸。自己越来越情绪化也越来越软弱了。

    也许是一直在生病的关系,人软弱了许多。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在窗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琉璃盏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映在一面的墙上。

    温柔的一个影子。

    睁开眼睛的时候十分迷惘。飞天看著青色的帐顶,一时间想不起此生何生,此处何处。

    天象是蒙蒙亮,屋里的光线也不强。

    飞天试著动了一下,一向都容易疲倦,早上尤是。

    但是今天好象特别的倦怠,胸腹间薄薄的有些凹陷,腰软得直不起来。

    飞天侧头看的时候,才发觉今天这种极不正常的怪异感来自何处。

    平舟不在身边。

    这些天总是相伴入眠,形影不离的平舟,已经起了身。宽大的床榻上只有他一个。

    习惯真是最可怕的东西。

    屈辱可以习惯,伤痛可以习惯。

    温柔的陪伴,不知不觉就已经上瘾了麽?

    是不是寂寞了太久,所以对温柔分外没有抵抗之力?

    撑著身体坐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令他气喘吁吁。

    身体虽然一直不是太好,但是象今天这样虚弱还是头一次。

    眼前金星乱舞,飞天靠在床头,虚弱的闭起眼。

    平舟一直在安慰他,可是没道理伤病久久不愈。

    身体软得象一个破了口的气球,干干扁扁,一点气力都没有。

    好象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个深处,失去了什麽。

    象是在身体的深处挖去了一大块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茫然若失,又奄奄无力。

    头发有些微的水气。

    沐浴过後的淡淡的清新味道。

    飞天不记得自己有沐浴过。

    实际上,昨天的记忆茫乱而短暂。

    昨天……

    关于昨天的记忆很迷惘。一早的时候与平时一样,到了午後的时候突然浑身无力,平舟有些慌乱,给他喝了汤药,後来慕原来了……再後来的事情,全无印象。

    似乎是昏睡过去了。

    伸手攥著床柱想起身,才刚刚挪动一些,就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由自主象是一块石头般沈重,撞在床头,帐鈎晃了几下,撞在床柱上,轻轻的响声,一下,再一下。

    “飞天。”平舟急急的冲了进来:“你别乱动。”

    被他抱住,小心翼翼的放下,卧在枕头上。

    飞天睁著一双眼睛看他。

    平舟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青印。飞天看著他掖好被角,手摸到额头来试温度,慢慢的说:“我快死了麽?”

    平舟立刻说:“胡说什麽。你只是一时气血亏虚,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飞天苦笑:“到现在你还要骗我。从两百年前我第一次变成龙身之後,龙脉慢慢由浅而深,功力也日渐深厚。可是这些天来,却越来越是浅淡,现在……”他慢慢从被底下伸出手臂来。有些苍白细瘦的手臂上毫无瑕疵:“根本是全部消失了。族长他们曾经说过……龙将死时,龙脉全褪……你们,一直瞒我,我自己心里却是有数的。”

    平舟的手还按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叹息:“龙族的事情,你不知道的还多著。龙脉浅褪也不是只有在将死的情况下啊。飞天,你自己想一想,从我们认识到如今,我有没有骗过你?有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诳语?”

    飞天慢慢的摇摇头。就是这样轻微的动作,都令他眼前一阵发黑,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

    “这就是了。飞天,如果你真的是死期将至,我也决不会把你放在这样一所宅子里沈闷度日。我会问你有什麽最想要做的事,有什麽最想去的地方,即使你的性命只剩一天,我也会让你过得开开心心,绝对没有闲暇去寂寞或是伤愁……”额上的手慢慢滑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平舟的眼光中爱怜横溢,低下头来在他额角轻轻一吻:“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相信我好麽?”

    飞天轻轻嗯了一声。

    平舟的温柔让人无从招架,一池泉水,软热宜人。

    除了在其中沈溺迷醉,没有别的选择。

    “汤药差不多好了,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啓程,和慕原一起去隐龙。你慢慢调养,会很快好起来的。”

    飞天皱皱眉:“还要喝药?”

    平舟微微一笑,本来有些疲倦的面容上象是晨曦春晓般,一瞬间让人觉得容光不能逼视:“这次的药不同,煎的人很用心,道也不苦。”

    他扬声说:“把药端进来吧。”

    外面脚步声细碎,飞天先闻到了药香。

    天色已经比刚才亮了许多,有人端著托盘,盘中盛著碗药。

    飞天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那进来的人,坐直了身体。

    那人走到床前,屈膝跪下,把托盘放在矮几上,端起药碗送到了飞天的嘴边,笑中带泪,手微微有些抖:“殿下,请用药。”

    飞天嘴唇哆嗦著,一滴泪落下来,滴在了热气袅袅的药碗中。

    声音抖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汉青。”

    汉青的眼泪流到了腮边,

    “殿下。”

    平舟轻轻抱著飞天,向汉青微笑:“别光顾著发呆,药给我。”

    汉青飞快地抹了一把泪:“不,我,我亲自呈给殿下。”

    飞天咬著唇,笑得欢畅,眼泪却流的急:“我早就不是殿下了。”

    汉青把药碗递上来一些:“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殿下。”

    那微微有些酸苦的汤药,并没有想象中难以想象。

    飞天就著汉青的手把药几口喝完,平舟腾出一只手来,拿丝巾爲他擦拭嘴角。

    “好了,两个人见了面相对流泪,让人看到了还以爲是要离别呢。明明见面是喜事,别再哭了。汉青,替飞天把脉。飞天你也是,身体现在正虚,还要流泪,更伤元气。要知道你现在这麽会哭了,我刚才不会让汉青这麽快来见你。”

    飞天拉著汉青的一只手,汉青反过手来按住他的脉门:“是。殿下,我爲您把一下脉看看。”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风吹著帘栊轻叩廊柱的轻微的声响,一声一声的。

    天已经亮了。

    第一道阳光照在向东的窗上。

    汉青半晌才松开手,微微松口气,笑著说:“殿下的身体会慢慢康复的,没有什麽大恙,只是太虚弱。”

    平舟嗯了一声,飞天握住了汉青的手:“你什麽时候来的帝都?怎麽一直不来看我?”

    汉青笑著看平舟:“舟总管月前遣人去找的我,紧赶慢赶昨天才刚到。我来的时候殿下……正在沈睡,我一直在廊下煎药,殿下睡得真香,中间一次都没有醒过。”

    飞天眨眨眼,本来想问谁爲他净身沐浴。

    但是这个问题似乎也不必问。

    不是平舟就是汉青,反正不会是慕原。

    “困麽?”平舟轻拍他的肩背:“累了就多睡一会儿。”

    飞天硬撑著说:“?(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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