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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绢的苦难遭遇,家兴是既同情,也给了力所能及的关怀。但没多少时间,不幸的命运也降临到李家兴自己的头上,人生美丽的梦想顿时也遭破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希望变泡影去卖苦力
话说丽绢失学,进纱厂当童工第二年的上半年,也就是家兴、君兰加上谷锦绣三个人都升入六年级下学期,读了近三个月书的时间,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到了家兴头上,未能高小毕业,不得不中途停学,到俄侨俱乐部当boy。丽绢十四岁、家兴十五岁失学,两人都过早地离开学校走进社会,人生美梦才刚开了个头,就都中断当上了童工。
一天午后,俄侨俱乐部发工资,三十多名员工,在会计室门外排队等领工资,家兴排在最后第三名。
排在家兴前面的蒋师傅回过头问家兴:“阿弟你是第一次领工资吧,能领多少钱?”
“不知道。”家兴答道。
“进来时没有说好?”蒋师傅又问。
“进来时罗宋人管理员密夏说做做试试看,做满一个月再说。”家兴说着,回想起他父亲两个多月前去世前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幸事件的情景,觉得好不心酸。
就在家兴上六年级的下学期,开学后没几天的一个傍晚,保长和甲长来找家兴父母,调查有关张荣爷叔的事情。说警察局发了话,张荣是抗日份子,要调查现在人到哪里去了?妈妈回答他们:张荣是自己的一个房客,只知道他是一个木匠,什么抗日不抗日,根本不知道。现在人已搬走了,至于搬哪儿去了,临走时没有留下话。甲长说,家兴的妈妈说的是实在话,情况就是这样。但那个保长死活不相信,说不交代出张荣的去向,要以窝藏、包庇抗日份子论处。
隔了两天,保长又领了一个警察局穿便衣的人来到家兴家里。
那个人穿一身香烟纱的短衫、长裤,歪戴铜盆帽,戴一副黑眼镜,
胸前横挂着一根银白色的怀表链条,操一口江北腔的国语,说话时露出几只金牙齿,据说是警察局特高课的什么警探。
说起警察局特高课,不由得家兴想起同学王有德的父亲,难道这事同他有关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家兴也给搞糊涂了。那人一副上海滩白相人、流氓的样子,他自我吹嘘说,曾在法租界法国人手里做过包打听,也叫侦探,现在叫警探。他一再说:“要是交不出抗日份子的下落,就请李先生跟我们到局子里去走一躺。”结果他真的把家兴的爸爸给带走了。这一下,家兴的妈妈真着了慌,连夜叫家兴把女儿、女婿喊回家,商量怎么办。
兰珍姐姐出嫁刚满月,家中就出了这种天大的事。这李家的女婿叫王坤生,王坤生是家兴母亲嫡亲妹妹的儿子,比兰珍大三岁,浦东农村人的说法叫“男大三、金银山”,从年龄上说是和兰珍最般配的。
坤生这人个子不高,但长得也很英俊,四方脸,大大的眼睛,高鼻梁,络腮胡子,但他很讲究修饰,经常把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这就更增添了几分美男子的气色。平时说话和气,很有修养的样子。他也读过几年书,但后来父母先后亡故,只得去学了门电工手艺。他常来家兴家来看望姨娘,同表妹兰珍又很谈得来,两人的感情很好。家兴的妈妈没有把女儿许配给很有钱的那个外甥,而是把兰珍嫁给了做工人的表哥王坤生。由于他还是经常在外面走走的,还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坤生先是去找了甲长,又同甲长找到保长,问了好多问题。保长回答得倒也干脆:不要问人关在那里。要放人也容易,只要把抗日份子的去向讲清楚。一时讲不清楚也不要紧,请那位警探先生帮帮忙,可以先把人保出来。
坤生就问:“怎么保法?”
“很简单,交两百银元的保释金。”
坤生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明摆着的敲竹扛,是一次明火执仗的“绑票”。什么抗日不抗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马上回来商量,看来只有付“保释金”,先把人救出来要紧,但两百大洋那里去弄。最后再三讨价还价,被敲掉五十大洋,总算把家兴爸爸弄回了家。
家兴的爸爸被他们带走,说是被关在一个黑房间里。至于是关在什么地方,家兴的爸爸一直也没弄清楚。老人家被关在那里,每天有人来送给他吃两顿饭,还不断有人来恐吓他,要他交代抗日份子的下落。家兴的爸爸确实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好回答他们一句话:“真的不知道张荣的去向。”
家兴的爸爸是一个老实忠厚的手艺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经不住这种惊吓。加上已是五十多岁,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被这么不明不白关了一个礼拜,放回家时,已被折腾得不像人样,而且人也变得呆呆的。真是祸不单行,家兴的爸爸回家后没几天,又得了急性菌痢,住进了医院。妈妈的一点积蓄,为女儿办喜事花了一些,与刚被无缘无故敲掉五十大洋,手里确实没有什么钱了。但人一住进医院,住院费、医药费,贵的要命。
穷人生病,医院实在住不起,菌痢这种毛病只有用盘尼西林,因为是进口西药,十分昂贵,最后虽然用去了很多钞票,但爸爸的菌痢还是止不住。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只剩皮包骨头。前后只三个礼拜,爸爸辛苦的一世人生就这样结束了。爸爸去世后,家兴遭遇了同丽绢一样的命运:正当矢志满怀时,突然往下急速跌落。此时不要说上学,而是全家人吃饭也成了问题,家兴也要寻找人生出路了。
那天晚上,正是阳历十月,天气由热转凉。吃过夜饭,君兰来找家兴,丽绢也放工回来,三人聚在家兴家客堂里。
“家兴,余老师问我你还去不去学校上学?”君兰一面看看丽绢,一面问家兴。
“不去了,不可能去上学了。”家兴非常肯定地说。
“那你总要到学校里去一次。你是班级班长,对余老师、袁老师总得有个交待。”君兰说。
“没有辰光了,你去同余老师说一声算了。我姐夫明天上午就要带我到一家什么俱乐部里见一个外国总管。”家兴对君兰说。
“一定要明天,莫非同我去年进纱厂时一样急。”丽绢猜出了其中缘由。
“对,还是丽绢聪明。明天不去,后天别人就把生活抢去了。”家兴说。
“去俱乐部做什么生活?去发大财,当班长,做‘那摩温’?”丽绢风趣地开玩笑说。
“是俱乐部,不是工厂、学校。当什么班长、‘那摩温’。小孩子进去只能是洗洗碗,扫扫地,做个boy。”家兴正经地说。
“这个生活不适合你,学校里的班长,大小也是个官。就算芝麻绿豆官,总也是个官。你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文人秀才,怎能干这等粗活。实在屈了你了。”丽绢同家兴开玩笑地说。
“好妹妹,你拿我开什么心,我心里已经急死人。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是先要有饭吃,重要的是不饿肚皮。正如我姐夫说的:“什么天主教、地主教,穷人没有饭吃肚皮要叫。”家兴是愁容满面。
“大哥,这是同你开开玩笑的。我不是没经过你现在这样的处境。去年现在我也------”丽绢说着想起了她以前的经历。
“好了、好了,不要穷开心了。我的好妹妹,我们大哥现在的情绪已经低到了极点。”君兰对丽绢说完,又用安慰的口吻对家兴说:“我明天一定向两位老师报告清楚。你放心地去应聘吧!”
隔了一个月,临近大雪节气,天已比较寒冷了。也就是家兴进俱乐部打工满一个月,第一次领了工资的第二天晚上,家兴等三人又约好在家兴家客堂里聚合。
这天,已经出嫁的丽绢姑母,也回来看望丽绢,正好同这“三结义”的三个孩子一起会会面。姑母去年先是结婚,搬到了丈夫家中去住。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纱厂工作。姑母搬走后,丽绢同兰珍姐姐住在一起,兰珍前两个月结婚出嫁后,她就一个人独住在后阁楼。
这些暂且不表,还是说说今晚四个人会面时的情景。天还没有黑,姑母是结婚后第一次来到家兴家,她就惊叫了起来:“家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连眼眶也凹进去了!”
君兰是第二个进门的,也说同家兴一个月没见,这位大哥像换了一个人,都不敢认得了!
最后进门的是丽绢,她一看到家兴,更是大声地喊道:“家兴哥哥,你怎么瘦成这副卖相,真叫我心痛!在俱乐部里是不是没有饭吃,把你饿得瘦成这个样子。怎么回事,快给我们讲讲。”
家兴见大家着急的样子,就把这一个月来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三个人说开了:“这个俄侨俱乐部是俄罗斯人开的。俄罗斯人也就是上海人叫做的‘罗宋人’。这些罗宋人,就是当时俄国什么革命时流亡出来的一些地主、贵族。这些人在上海站住脚以后,就称自己是俄国的侨民,简称俄侨。这些人在上海有的事业有成,混得还不差;但不少人混得平平淡淡;也有一部份人潦倒在上海滩,整天酗酒,手捧伏特加烈性酒,套在嘴上‘吹喇叭’,喝得铭叮大醉后,睡在马路上、弄堂里发酒疯;有的还互相开起拳击,就是叫开‘鲍克兴’,双方都打得个鼻青眼肿,这些也就是上海人称之为,‘罗宋瘪三’的那一部份人。俄侨俱乐部就在福熙路上,马勒花园西面,我们住的这七十弄的北面。这里原来是外国侨民一座很大的两层楼花园别墅,现在实际上是一个夜总会。在上海有点成就的白俄,经常聚在这里喝茶、喝咖啡、吃大菜、打牌、聊天、谈生意、跳舞,有时还看俄罗斯姑娘的歌舞表演。俱乐部底层是一个可以容纳百来人就餐的西餐厅,二楼是摆着十几只小圆桌的咖啡厅。看歌舞表演是在别墅西面临时搭建的很大的芦席棚里------”
“我们不听这些。我们关心的是你在里面做什么?”丽绢截住了家兴的长篇演讲,要他讲讲他在俱乐部里做啥工作。
“我的工作是在大厨房里打杂,洗大菜盆,玻璃杯。每天中午、晚上,就在餐厅、咖啡厅里给外国客人端饭菜,送咖啡、牛奶、茶水,下午有空时就要冲洗厨房。”家兴数说着自己在俱乐部里的工作。
“说得再具体一点。你的生活一定很重,否则不会把你累成这个样子。”君兰用猜测的语气说着。
“好,我再讲得具体一点。我一早六点钟,天还没有亮之前必须赶到俱乐部,一直要做到夜里十二点才能回家睡觉。一天要做十五、六个钟头。我每天洗的碗盆,叠起来足足有我三、四个人高,还有几百只玻璃杯要洗。这些碗、盆、杯子洗好后,还要一只只用干白布擦干净。每天从厨房给客人送菜、送咖啡,虽然距离不远,但一天要走上百个来回。我这双脚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洗了,因为我半夜里回到家,已累得不想动了,往往衣服也不脱,朝小小阁楼里钻进去,就呼呼的睡着了。一个礼拜只有半天休息,今天下午正好轮到我过半天的幸福时光,才能跟你们叹叹苦情,倒倒苦水!”家兴把这些辛苦讲了讲心里才好受多了。
丽绢听后很同情地说:“这生活太重了,家兴哥哥真亏了你了,怎么受得了。我在纱厂里算得苦了,可你比我要苦上好几倍!”她几乎要流出同病相怜的泪水。
“丽绢,不要难过,这没什么。从小吃点苦,锻炼一下自己,将来长大后一定会有好处。我们的两位老师临别时赠言,不是要我们经得住艰难困苦的考验吗。”家兴说到这里转了话峰,说:“丽绢,我们‘三结义’时的誓言中,不是有那么一句,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我看可以改成‘有福同享,有苦同吃’。怎么样。”家兴很风趣地笑着说着,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看你累成这种样子,还这样乐观,真是我们的好大哥!”君兰看着如此消瘦的家兴还这样乐观,真是打心底里佩服、崇敬。
“那一个月给你多少工钱?”丽绢姑母一直只听不说,但见到家兴脸上有了笑容,总以为工钱不会太少,所以就开口问家兴。
不提工资倒也罢了,一提工资家兴真是一肚子气。家兴又回想起昨天下午排队领工资的那个场面,他的心情马上从沸点100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0度。
原来昨天是这样的:轮到家兴时,俱乐部里的女会计把一只长方形的工资袋放到家兴面前,还递过一支笔说:“小阿弟,在这工资表上签上你的大名。”家兴兴冲冲地接过工资表,拿起笔,把李家兴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落在了这张工资表上。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领工钱,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来的报酬,心中是暖乎乎的。然后,他又从女会计手中接过工资袋,把里面的钱币倒在手上,把手中的全部钱币数了又数,连数了四遍,就问女会计,说:“我一个月工资全在这里?你是不是算错了,少给了?”
“当然都在这里,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我的大哥,你昨天领到的工资到底有多少?”丽绢以着急的口吻问道。
“说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只好买八、九十斤大米。”家兴说。三个人听了都摇头,认为太少了。这些罗宋人的心也实在太狠了一点!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家兴还是很乐观地说道。
这时弄堂里正好有小贩的叫卖声:“香脆饼、苔条饼,”、“香炒糯米热白果,香是香来-----”
“你们看,我只管叹苦经,茶也没给大家倒一杯。外面正好卖点心的来了,现在我请客。不管怎么说,这总是我第一次领到了工资,请姑母、弟弟、妹妹的客是应该的。就是现在穷了一点,等以后赚了大钱,发了大财,请你们到大饭店里好好的吃一顿。”说着家兴从口袋里摸出两枚两角银币,交给了君兰,说:“你看着办,买什么,就交给你了。”
君兰到弄堂里去买点心,丽绢起身给大家倒茶。不一会儿,茶倒好了,点心也买回来了,四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又聊起了天。
“过去是听阿荣爷叔讲故事,现在他不在,只有听你大哥讲故事了。”丽绢边吃边说。
“还是讲讲你纱厂里的故事吧。”家兴咬了一口香脆饼也说道。
“那有什么讲头。还是讲点外国人俱乐部里的新闻来听听。”丽绢要听俱乐部里的故事,君兰也很想听关于俄罗斯人的事情。
“好!我就讲点在俄侨俱乐部里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家兴就学张荣讲故事那种样子,用手摸摸脑门,闭起眼睛想想,端着杯子喝了口茶,然后就不急不慢地讲起来:“这个罗宋人,也就是俄罗斯人,他们的生活习惯与我们中国人大不相同。就拿吃饭来说,我们中国人请客或者自己家里平时过得好一点,总是希望能摆上几只冷盆、几只热炒、几碗大菜,还做各种汤,最后还要端上几道点心、水果等等,比较复杂。这些外国人就比较简单,他们基本上是每人一份。我看他们来俱乐部用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午也好,晚上也罢,一只大菜盆子里不是一块牛排,就是一块猪排,加上几块土豆,也就是我们叫的洋山芋。在上面浇上一点沙司汁。这是主食,每天这样。另外大的汤盆里一盆罗宋汤,这罗宋汤里面主要有这么几样东西:牛肉、番茄、土豆,胡萝卜、卷心菜。我们中国人要吃大米饭,一吃两、三碗。他们粮食主要是几片面包,面包涂上一点白脱油,或者果酱。有的人在牛排旁边加上一勺子米饭。吃完这些东西之后,就要一杯咖啡,或者红茶、绿茶。”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菜?”君兰听后就问家兴。
“不错,是的。”家兴答道。
“俄罗斯人讲话你听得懂吗?”姑母问家兴。
“早安、你好,你要买什么等等,我也学会了几句。不过他们大部分人会讲英文,这也正是我锻炼英语的好机会。”家兴讲起了题外的话。
“这些人对你客气吗?”丽绢问。
“这些到俱乐部来的人不是马路上、弄堂里酗酒、打架的那种罗宋人。来的一般的是比较有点身份、修养的人。男的邀女的跳舞,都先一鞠躬,彬彬有礼的说声‘请’,然后再一起跳舞。他们看歌舞表演,一般都坐在那里很文雅的轻轻地鼓掌,不像我们在大世界里看戏,那样狂呼乱叫。我给他们端饭送菜,还要对我说声中国话:谢谢,或者说‘生克油’,有的人说俄语‘勃西勃’,也就是谢谢。”家兴进一步介绍了这些罗宋人的情况。
“你在里面又学到了不少东西。你还做些别的什么事?”君兰又提了另一个问题问家兴。
“晚上吃完晚饭,不少人会在里面坐下来聊聊天,有的人还会打扑克,有时候还有人会叫我到外面买香烟、自来火。买回来找的零钱有人就不要了,算是给我的小费。”家兴又说了赚外快的轶事。
“那你做做还可以。”姑母说。
“从吃饱肚皮来说还可以。开始这西餐吃吃味道还不错,但时间一长就不习惯了。主要是超体力劳动吃不消,弄得人没有了胃口,吃什么也不香,吃的再好也不长肉,就一个月就弄成这副卖相。以后是不是会好一点,只有做做再说了。我这个人,吃点苦不要紧,就怕人家给我气受。”家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里面的人待你怎样?”丽绢姑母以关心的口气又问道。
“厨房里的师傅们、外国客人都还不错。就是那个罗宋人管理员密夏不是个东西。他心情好时还可以,猪罗脾气一发就叫人受不了。我看早晚会同他发生矛盾,会弄得不可开交,离开俱乐部。”家兴说到这里心情显得很不愉快。
“谁离开?”君兰问。
“当然是我,还能是管理员,烧香客那能赶出和尚!”
这天晚上,四个人一直交流到半夜,才结束了这席谈话。
第二天,家兴仍然回到俱乐部里去卖苦力。但是他所预见的同管理员密夏之间的矛盾终于发生了。
由于已到了寒冬腊月,且快要过阴历年了,天气越来越冷,只要在屋子外面站立片刻,就会把手脚冻得麻木。俱乐部餐厅如果不生壁炉,会冻得你坐也不是,立又不是,浑身哆嗦。可是密夏最近给家兴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活计:一大早叫家兴到俱乐部的外面空地上,腌制一大缸、一大缸酸辣菜、酸黄瓜。要先在水缸里把要腌制的上百斤卷心菜、胡萝卜、黄瓜、无花果洗干净,然后再将这些蔬菜放进缸里,加上水和各种调料进行腌制。
室外寒风凛冽,虽然由于一个多钟头的体力劳动,家兴身上已感不到寒冷。但两只耳朵皮已冻得发痛,鼻腔里鼻清水不断往外直淌,两只手背冻得又红又肿,十只手指像十根胡萝卜。手指、手背上生满了冻疮,又痛又痒,异常难受!可不知道密夏先生哪根神经搭错了,每天一早还要家兴生炉子,劈木材。这些家兴也都承受了。但这个密夏,来检查后,说这个不对、哪个不好,把家兴乱骂一通,还想要动手打人。一连三、四天都是这样,家兴心里真是恨透了他,真想同他大吵一场。但细细想想,同他争吵没有什么好处,于是都克制住了。
最气人的,是有一天开完中饭,家兴洗完盆子正在洗杯子,密夏来到厨房,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这个训训、那个骂骂。厨房里的师傅们对密夏在背后都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都恨得要死,但当面都没有吭声,敢怒而不敢言。
这个密夏年龄二十七、八,个子一米八、九,细高条,长长头发,戴副近视眼镜,总是用像看仇人似的目光看人。大嘴巴,骂起人来,有时中国话,有时俄国话,有时英国话,的里多鲁,像放连珠炮。厨房里的人,当他神经病,没有人理睬他。他最后转呀转的转到了家兴身旁,拿起一只家兴刚洗好并擦干净的玻璃杯,在亮光里照了又照,然后开了口:“小孩,你来看看,这杯子没有擦干净,有毛毛头,你的耍懒,不行的!”
家兴接过杯子在亮光里也照了照,根本看不到有什么毛毛头。在家兴身旁的蒋师傅也接过杯子,在亮光处照了照,也没有看到什么毛毛头。就把杯子交回给家兴,说道:“没看到什么毛毛头。”家兴接过杯子就回了他一句:“哪有毛毛头,你这是有意找我岔子。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什么总是同我过不去,你太过分了!”
家兴一回嘴事情就来了。密夏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敢回他嘴的人还没有生下来呢,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就举起右手在家兴头顶,狠命地连敲了好几个“麻栗子”。家兴被敲得头脑发晕,人几乎站不住要倒地了。家兴自来到俱乐部干活已三个多月,钱多钱少不说,干什么累活、脏活他都忍了,从不发半句怨言。可今天他实在忍无可忍,竟然把还在手中的那只杯子,重重地摔到了厨房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然后他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号淘大哭了起来。家兴的这个举动,既出乎厨房里的师傅们的预料,也出乎密夏先生的预料。
在厨房里这些师傅的心目中,家兴是个有教养、有知识、诚恳、勤劳的好孩子。开始大家不了解他,时间一长大家对他的看法大不一样。他不仅做生活认认真真,而且常常利用一切空隙时间,自己一个人躲在一边,低着头刻苦阅读书本,练习写字,做算术习题。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世,既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喜爱之情,又都对他存有怜悯之心。在这个厨房里他是读书最多的人,师傅们看报、念家信、写回信有不识、不会写的字或句子,只要来问家兴,他都会一一耐心帮助,家兴简直成了师傅们的小老师,大家对他很敬重。特别是蒋师傅,认为家兴这个孩子是块好料子,今后一定会成才,会有大出息。现在,小老师受到密夏的欺负,师傅们嚯地都站了出来为家兴打抱不平。你一句、他一语,纷纷指责管理员不该如此不讲道理,欺负这样好的小员工。
蒋师傅是扬州人,年近四十,来上海也有七、八年。他在扬州也是比较有名的一把切菜刀。他跟密夏是同时进俱乐部的,共事已有两三年。他不仅做扬帮菜是一把好手,后来经过刻苦钻研,西餐,俄国口味也掌握得很到家,俱乐部里的大班非常喜欢他。密夏谁都敢教训,就是不敢对蒋师傅说三道四。但蒋师傅一般情况下也让他三分,他毕竟是管理员,大家不要搞得太难堪就可以了。
蒋师傅对密夏也比较了解。密夏的父亲是俄罗斯的一个什么贵族,在俄国革命时逃往中国前,是圣彼得堡的一位公爵。密夏是生在中国,长在上海,在他身上既有俄罗斯贵族的血统,气质,那股高傲劲;但他还是在中国受的教育,是个中国通,能讲一口较为流利的上海话。在密夏身上还有东方民族、中国青年人的情结,很容易同中国人打成一片。在他心情好时,同他什么都好说;心情不佳,则很容易胡乱发火。据说前些日子他被俄国大班狠狠地训过一通,这些日子他就到处找人发泄,找人出气。今天找到了家兴头上。
蒋师傅更了解李家兴,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他同一般年轻人不一样,他性格既温顺,又刚毅,做事做人很讲原则。平时言语不多,但讲起话来有条有理,而且知晓的东西很多,无论是天文、地理、历史、社会都能讲上一套。在这里他是孩子干着大人的生活,可从没听到他叫过一声苦。他又很懂人情世故,像个已成熟的青年,有男子汉的气质。蒋师傅知道家兴不到十分伤心时,是不会轻易流泪的。中国有句古语:男儿有泪不轻弹!家兴今天如此痛哭,心中的冤屈,肯定是积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叫你声管理员先生,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你把气发在我们的头上倒也罢了。你今天发到了李家兴头上,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而且你出手又那么重,小青年的头是可以这么打的吗?再说他今天又做错了什么,你凭良心说,你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蒋师傅说的这么几句话,总算为家兴出了口气。
后来蒋师傅问密夏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待李家兴,密夏才说了心里话:原来是因为他看不惯李家兴在这里的行事,好像不是来做boy的,而是把这里的厨房当成他读书的课堂,并且还摆出一副学校里老师的样子,教厨房的人识字等等。
家兴原本想在这里做一段时间,多赚一些钱,明年开春,还回学校,把高小读毕业,拿到文凭,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在这里做下去吃多大苦,都无所谓。问题是这里的工资实在太少,又经常受这个管理员的窝囊气。想来想去,他决心离开俱乐部,另找出路。那家兴下一步出路何在,又如何发展自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前程已定难度大如天
话说这家兴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俱乐部另谋生路,但必须征得母亲的同意和支持。第二天下午是家兴的休息日,他就在客堂里同母亲面对面坐下,商量今后怎么办:“姆妈,我不想在俱乐部里做下去了。”
“为什么?”母亲问道。
于是,家兴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昨天的事情,全部讲给妈妈听。妈妈是个明白人,感到儿子的想法很有道理。工资多少在妈妈看来还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俱乐部的生活实在过重,孩子还正在成长过程中,把身体搞坏了是没法补救的。她就对儿子说:“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你也再想想,看看到底怎么做好。我还想同你姐姐、姐夫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你看怎样?”
过了两天,姐姐、姐夫同妈妈一同商量定当,家兴在俱乐部里做到腊月二十八就不去了,歇下来过好年,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调养一下,然后再说。
家兴的姐夫通过原来的介绍人,客客气气地主动把家兴的生意回掉了。他离开俱乐部时,厨房里开了一个欢送会,师傅们讲了不少好话,一片赞扬声。蒋师傅还送了几样纪念品给家兴:一本汉语词典,一支钢笔,一本日记本。家兴愉快地接下了蒋师傅送的纪念品,鞠躬致谢。蒋师傅还希望家兴将来有了出头日,不要把这里给忘记了,常来看看这些穷朋友。
腊月二十八那天,家兴风风光光地离开了俄侨俱乐部。两天后就过年了,中国人再穷,年一定要过得开开心心。三十晚上,家兴和妈妈,再加上丽绢,一家人吃了一顿还算过得去的年夜饭,又放了几响鞭炮。
十点敲过,母亲上楼睡觉去了,家兴在客堂里点了一对红蜡烛,拉住丽绢,一起守岁。不一会,君兰年夜饭吃好,也过来同家兴、丽绢一起守岁,守到天亮,一直守到大年初一早上。
这“三结义”的三个人,平时很难聚在一起。今夜三个人在一起守岁,倒是商讨今后人生道路,怎样走下去的大好时机。他们在八仙桌上点亮了一盏火油灯,三人坐下来,剥着瓜子、花生、喝着茶、吃着糖果,自由自在地聊开了人生之路。
“君兰,先说说你现在的情况,下一步的打算。”家兴以大哥的身份来主持这场人生梦想的讨论。
“我的情况比较正常,高小已毕业,过了年可能同谷锦绣一起进入震旦附中。至于今后怎么办还没有去多想,可能是读完中学读大学。如果读震旦大学,那大学毕业后,很可能做医生”君兰说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
“你基本是一帆风顺,还没有遇到过拦路虎。那么丽绢你呢?”家兴转而问丽绢。
“我走的路就太曲折了,我的童工看来还要做下去。做到哪天是个头,谁也说不清楚,也就是说苦无尽头。”丽绢说了她目前的处境。
“丽绢,我看纱厂你现在是一定要做下去的,首先是解决吃饭问题,把肚子填饱。第二是叫君兰帮你复习功课。时间长了不看书本,把学过的东西全部还给老师,那就太可惜了。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姑娘,决不能最后成个睁眼瞎子。我们向上帝和菩萨都不好交代!”家兴说了对丽绢怎样处理目前景况的意见。
“丽绢,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你想过没有?”君兰说道。
“什么路?”家兴问。
“寻找我母亲,对吗?”丽绢说。
“对,想到一起去了。不是听说你母亲把你一生下来,就跟一个富商跑掉了。现在她的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一找。”君兰说。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应该考虑。人家说儿女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个母亲不想自己的亲骨肉!”家兴说了既合乎人之常情,又有哲理的意见。
“我的姑母也正在想方设法寻找她的嫂子,我的母亲。”丽绢说道。
“有没有消息?”君兰追问道。
“有点眉目了,听人说她先是跟广东富商到了香港,后来去了南洋,现在据说在法国。到底在法国什么地方?现在正在打听。”这时丽绢的脸上有了欣喜的表情。
“愿上帝和菩萨一起保佑,我们的小丽绢早日找到妈妈!”君兰两个手掌在胸前对合,闭起双眼为丽绢祷告。
“我的就说到这里。家兴哥哥接下去说说你自己吧。”丽绢把话题转到了家兴身上。
“好,就说说我吧。过去有张荣、陈慧两位老师帮我们指导人生道路。现在他俩远离我们,一切事情只有我们自己寻找答案。我目前情况不必再说,主要想想今后。我下一步想做两件事,首先是生活、吃饭,要做长远打算。在俱乐部做boy只是临时措施,长远之计、最佳方案,是实现我母亲想培养我成才的夙愿。现在只有我自己培养自己,要请君兰多辛苦,抽空帮我先复习、巩固高小课程。等我经济上有点能力时,再去读夜中学。”家兴毫无保留地说了自己对人生的初步打算。
“那你最终目标是什么?”君兰又问。
“是在学成手艺的基础上,再深造自己,目标是能成为一名工程师。”家兴在两人面前讲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这时,君兰、丽绢两人相互看看,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哥想得深、想得远,目标明确,措施实在。像大哥这样有毅力的人,我相信一定会实现人生梦想。我保证尽一切力量来助你一臂之力。”君兰向家兴表明了态度。
“大哥,我向你学习,把我的人生目标定得明确一点,高一点,实在一点。”丽绢也准备重新构想人生!
家兴、君兰、丽绢,大年夜守岁一直守到天明。这一夜三个人开始是构想人生,描绘未来。后来就回想往年的岁月,感到也很有意思。虽然三个人还都只是孩子,特别是家兴和丽绢,说做人还只是刚刚开始,但确实已经饱尝了人生百味,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已尝过。
三个人聊到天快亮时就商定了,这过年三天的白相计划:年初一逛南京路;年初二去城隍庙;年初三上午兜霞飞路、下午去看外国坟山。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是年初一了。三人按上海人的习俗,先是向两家的长辈拜年,拿到压岁钱,吃好汤团,换上了新衣服。家兴、君兰穿的是长衫。丽绢和她姑母,把原来当在典当里的衣服,赎了一些回来,所以今天有好一些的衣服穿了,她穿的是旗袍加呢大衣。
十点过后,三人整装出发,直奔南京路而去。如今,这三个人口袋里都有了几个铜板,虽然不多,但在路上吃点零食,买些点心,乘个电车都还可以。于是,三个人出了七十弄,从亚尔培路向北,走到福熙路转弯一直向东,先经过九星大戏院、光华大戏院,再从爱文义路朝东,到大世界再转弯向北,再从虞洽卿路,朝北走穿过马霍路,就是跑马厅,这就到了南京路。到了这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东北转角上大新公司的高大建筑。
这三个人虽然是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但专门一起来到南京路上好好白相,还真是第一次。年初一上午,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一路上鞭炮声不断。这新年里还有一队队,少则四、五人,多则七、八人,都是由男人们组成的锣鼓队。他们边走边敲着手中锣鼓乐器,“七咚呛、七咚呛,”走街穿巷,锣鼓声声,不绝于耳。一些老百姓常说:“年三十夜催锣鼓,不晓得侬穷爷肚里苦不苦!”这些敲锣鼓的人,实际上也只是在穷开心而已。
这三个人在十字路口站定,君兰先问家兴:“今天这南京路怎么白相法?”
“我们往西走一段,先去看看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家兴说。
三人本想进到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但一算,时间觉得不够,就没有进去。他们就往西走了几步,站到了国际饭店跟前的人行道上。
“这就是上海滩最高的楼房?”丽绢说着,还把头抬起,抬得不能再高了。
“是的,这就是大上海最高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君兰答道。
“能进去吗?”丽绢说着就抬步走上台阶。“走进去看看。”
家兴本想拦住丽绢,嘴里说:“不能进去。”但他的脚却跟在丽绢后面也一同迈步进了旋转着的玻璃门,接着君兰也跟了进来。
三个人进到大厅中央,东张西望,指指划划,看个不停。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国青年服务生,走过来问三个小朋友,说:“你们几个找什么人?住在几楼、几号房间?”
“我们什么人也不找,是来欣赏世界有名、中国最高的第一高楼。是想进来开开眼界的。怎么样,你欢迎吗?”丽绢潇洒大方,温文而雅,笑眯眯地问道。
今天的丽绢真是太漂亮了,她那红润的脸庞,深深的酒窝,一张瓜子脸,两眼明亮而有神;她那原来的长发,进厂后没有剪去,而是扎了两只长长的辫子。今天她把两只辫子松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逸在肩头,发间又别上了那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她那细长的身段,穿着一件很合身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脚穿一双黑皮鞋。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更何况,在她身旁还有两位风度翩翩,举止大方,学生模样的英俊少年。
这位青年服务生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客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因为他弄不清这三个人是什么来路,是哪一路神仙?只是下意识地说道:“欢迎、欢迎,随便看,随便看------”
三个人在宽敞的大厅里四周转了两圈,还在边上供来客休息的大沙发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然后才起身走出大厅。
出了国际饭店到了马路上,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小丽绢还真行,锻炼出来了。还真有点勇气,再不是碰碰就哭的小女生了,现在是敢闯、敢说,机智灵敏的大小姐了。”君兰随口夸奖丽绢,丽绢更加得意。
“两位哥哥,对面是不是跑马厅?”丽绢问。
“正是,马勒就是在里面跑马发的财。”君兰说。
“我想是的。”家兴说着带头穿过马路,走到人行道上,透过竹篱笆往跑马厅里面看去。
今天年初一,是礼拜二,跑马厅里人还不少。一些人穿着骑马的服装,骑在马背上,或快或慢地在里面跑道上,有的像是在赛马,有的像是在训练、交流心得。
这三个人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后,就回身来到大新公司六楼餐厅,每人吃了一杯牛奶、两块西点蛋糕。走出大新公司,这时已是中午,南京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1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朝东、朝西来回不停地开着。丽绢走不动了,想乘电车,家兴没有同意,说:“今天到南京路,主要是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再就是检阅南京路上各色各样的商店,看看热闹。走不动就慢慢走,或找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
“丽绢,走不动我背你。”君兰开玩笑说道。
“背呀、你背呀!”丽绢调皮地真要趴在君兰背上。
“别开玩笑了,走吧。”家兴说。
他们先是走进“协大祥”绸布商店,丽绢是非常兴奋,进去就不肯出来,看了这样看那样,两个哥哥就跟着她在布店里转悠。丽绢是又?(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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