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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见到云师姐了。”他终还是打算告诉她实情,“她恨我,但是还是没有杀她的小师弟——那时我本准备死在她剑下的!”他的面色又白了下去,眼中蓝光却愈发明亮,“小顾,你还是回家吧,梅公子也不一定不好。”
听叶青说到梅公子三个字,顾卿怜声音蓦然冷了下去,“叶青,你可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瞪着叶青,“你我认识至今已有十年,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当年我便说过,我要看着你的死而已。你死了以后我不会因为你而哭,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她转过身子,挥手道,“叶青,你知道乌鸦会跟随那些将死之人,我一直在你附近,因为你有死的气味。”
“小顾——”叶青欲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看那女子身影远去,终低低叹了口气,咳嗽的时候又踏出步伐,那不知向何处踏出的步伐。他记得那一日,他一直记得那样的一日,他永世无法忘记——那样的一日,北风呼啸,在那极西的城墙边上。
为何离开中原便可以,叶青自己也不知晓。他只是靠在关墙上,望着日落的方向,却又不想前往。邺国的夏日惯来漫长,城墙有些烫手了,他却觉得背上仅是温热而已。叶青为那关墙的温热和身上的冷意而微叹,那时起了风,有些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时他闭上了眼睛,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但当他听见那个声音,他却愈发不知,一切是现实还是幻梦。
那时一个声音,女子的,在离他不远处响起,“这般大风,师弟身子本便弱,切莫再站在这里了。”
叶青一惊,睁眼之时,风又迷了他的眼,依稀看那狂风之中立着一个蓝衣的年轻女子,青色的眼眸平静而冰冷,她开口的时候,风的呼啸成了她歌唱一般言语的和音,真切地传入他的耳中,“叶师弟,听师姊的,回城中去。”
“云……云师姐!”叶青喊了出来,“师姐,师姐还——那时是为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又咳嗽起来。女子长叹一般地开口,声音弥散在风中,“那时我不曾死。师弟弑师叛门之前,我不曾死,直至如今。”
“那么师姐是来取叶青性命的,为了师傅。”叶青直起身子,唇角上扬,那是他惯常的微笑,“若是那样,请。”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因我听闻你在这里。”女子一步步走近他,声音依旧很淡,“为了师傅,也为了少师兄。”说至少师兄时,她轻微地叹息,从肩后抽出了背负的长剑。剑在风中微颤,剑尖的光却明亮了起来,“大师兄为除去你对师傅犯下了罪,你为师门杀他也是应当,但真正杀死师傅的也是你。少师兄也因你而无法再用剑。叶青,你犯下的罪也足够多了。”
叶青苦笑,“我知道,那些我不能辩解,我也不辩解。”他叹口气,“那时我年幼无知,但这些不能做借口。师姐,请掌刑,叶青没有话说。”
“你连反抗都不打算么?”他听见女子的声音,却不愿再回答,只觉疲累至极。如今也终究走到这一步了罢,用不着妖精的承诺,也不用再为其余事操心,他甚至希望那就是他的终结——他是那般希冀着。
而那同一日,他也记得,直到他自己的死也不能忘记。那同一日,他看见顾卿怜缁衣敛容,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他。
他摇摇头,或许不应再这样想了,事已至此,他要寻找的应是——年轻人微叹口气,又露出微笑,他自己知道,那么不用再想了。
走在街道上,他听见有人在歌唱,在那暗夜的最深之处漾起的歌,他知道那是谁,遂停了脚步,凝神听那有着北地口音的歌声,一曲快乐的歌谣。她也还在回忆从前么,那个总是在歌唱的小姑娘——想到她,他几乎笑出了声,听着那不远处传来的歌声,却不欲去寻找唱歌的人。他不能与她相见在此时此刻,他只能站在深夜的街道上听她的歌。
那歌声并未持续很久,叶青也继续踏上他的路途。他在金陵城中寻找,在夜深时也没有困意。他并不知何时能找到他要寻找的人,他只知找到之前他决不能这样死去。他愈发多地想到死亡,并不期待,却也毫不惧怕。
天色鱼白,叶青也终于被一个睡眼惺忪的巡捕以三更半夜在街上闲晃,违反了槿国宵禁令为由关进了衙门,他在长凳上坐到天亮才被长胡子的府尹教训了一顿放出来。叶青觉这规矩颇是好笑,却在街上走时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头昏脑胀,几次险些连剑都从手中滑掉。他觉这样不好,便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一客饭,却未动筷箸便伏桌睡着。叶青平日睡得很少,那一觉却直睡到了小饭馆主人用扫帚将他打出去为止。被赶出饭馆,他方觉又是入夜之时。
叶青本打算找那府衙继续被关,却又迷了路途,不知走至何处,一夜将将过去,他也阴差阳错到了城东门。出了城门,他听见远远有笛声,向东行去,那笛声渐清楚起来,他听得那笛韵清越孤高,不由步履合了音律,便朝那笛音处走。
笛声愈发傲岸起来,他却真开始好奇那吹笛人了,行了阵子,笛音到了上方,他抬头去看,那是一个小少年,披发白衣,坐在树枝上吹他的玉笛。不久笛声止住,那小少年低头下望,浅紫的眸清澈明亮,“一曲终时,先生方至。请问先生有何见教?”
“好笛,只是小兄弟年纪轻轻,不应吹此孤傲之音。”叶青微笑,那少年微愣,跳下了树。他个子不高,比叶青尚矮了三四寸,容颜清秀,似是个小少女装扮而成。叶青觉得好笑,却也不便问,只道,“过客叶青,听此笛声,不由驻足。”
“叶青?”那小少年显是一愣,忽又笑了,“久仰大名,没想竟是如此清奇相貌。”他笑着开口,“在下姓蓝,名字不便说起。对叶先生失礼,还请见谅。”
叶青微皱眉,“惠宁伯蓝氏,原来你是——”那少年忙开口打断,“先生既然猜出,也请不要再说,以免隔墙有耳。在下早已辱没家族声名,隐姓埋名至此,且命不久矣,只因是叶先生,方未谎言——先生恕罪。”他露齿而笑,“先生既在此与在下有缘,在下也有事相询——先生可知晓貔貅帮之事?红袖失火之时,在下不在,是否是貔貅帮——”
“那时我确在场。我所看见的,是个自名血樱的姑娘。”叶青回答,见那少年面色顿地发白,久久才重挤出笑,“多谢先生,在此别过。”他俯身行礼,转身便掠出去。叶青又皱了皱眉,想那孩子真是性情古怪之人,又觉未说出反好。邺人在别国,也是个个都喜欢隐姓埋名。
不过那样的笛,也并非每个吹笛的人都能吹出。如若是那个孩子,那一家——叶青思忖,暗自慨叹,一面咳嗽起来。那孩子自言命不久长,然谁又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叶青不知晓。他本就不知任何人的归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着怀中的剑,他甚至除了那柄剑一无所有。
那些旧日曾熟识的名姓,也都逐渐淡落下去了罢。叶青叹息,继续向东前行。去什么地方也无所谓,因他要找寻的人可能在任何一处,他也必须前行。那人不在金陵,那便可能在其余城池罢。每每思忖到那些,叶青总不自觉地浮出笑意。他是个那么奇怪的人,会为了自己的死而微笑。那种缠住了的死,一直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肯被他抓到手中。
他抱着长剑前行,那上面有着泪痕的月色长剑。那带着铸剑师伤痛的长剑,他不知是何时得到它的,自他有记忆,他便一直怀抱着那柄剑。与他同心同意,看着他的战斗和罪的长剑——剑上染了血可以洗干净,而他的罪以他所有的血去洗,也无法洗去了罢。他早已流了太多的血,剩下的血也稀薄了,让他只有继续微笑。
叶青走着,身后忽有风向前吹起他的衣襟,瞬有一个身影闪到他前面,他停住脚步,见又是那小少女苏蘅。苏蘅拦住他的去路,“大叔这是要去哪里?听人说再东就是海了。海可是很可怕的地方哦。”
叶青淡笑答道,“小丫头你却要去哪里呢?大叔只是随便去哪里而已,生来没见过海,去看看也是无妨。”
“我要去找燕逸秋那小丫头!”苏蘅顿时气鼓鼓地道,“偷袭别人算什么大侠?根本坏丫头一个!”
“燕逸秋,那是谁?”叶青之前并未听闻过这名姓,不由道,“现在小小年纪出名的小姑娘还真是多。”
“就是那个自以为书法诗文天下第一的小丫头。”苏蘅撇撇嘴,“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以为可以迷倒所有小孩子,把小萧也——她以为干掉阿隐她就能拉走小萧么?小萧又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邵隐?”叶青皱眉问道,“他——那孩子怎么了?”因他颇欣赏那少年,不由多问,“我记得那孩子武艺已然很高,不在任何人之下,今次你这般说,却是为何?”
小少女苏蘅嘟嘴道,“定然死不了是真的,只是阿隐最是争强好胜,让那小丫头片子刺伤了总丢面子得很,不知后面又要去做什么奇怪事。小萧也很生气就是,这不让我出来去找那丫头打一顿消消气。”
叶青微叹口气,“真是小孩子家事情,你们都老大不小,教外人听去岂不笑掉大牙。”他又正色,“你不怕我说出去教你们丢尽面子?江湖之中可笑事多,这件也算上上。”
四
第章 剑起何堪为故颜
苏蘅却突然露齿而笑,“叶大叔又岂是随便传扬小道消息之人?若是叶大叔口才很好,怎可能有那般多奇怪传言?”她似觉露齿笑不甚雅观,掏了扇子掩口,却又因想到烦心事而收了笑容与扇子。叶青看那小少女表情阴晴不定,却想那是小孩心性,也并不在意,只道,“再向东走便是海了,苏姑娘,你却见过真海没有?”
他唇边浮出依稀笑意,抬了头望向东方,日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记得惠宁与弓月城之间路途上日落山中,那海子连太阳也要歇息呢。”
话音方出,那日头突教云给遮住,身前小姑娘扯了扯叶青的袖子,“叶大叔,”她笑着开口,总是改不掉叫人大叔的恶习,“我是见过海子的,那样蓝蓝的一大片水,小时候与家母从惠远回弓月的时候,走的就是日落山那条道哦。不过大叔啊,我突然想起件事情,能不能帮我个忙啊?”她抬眼望叶青,尽管她的语音一直轻松而快乐,她那双铁蓝色的眸子依旧一直带着伤怀的光华,“因为我苏城月要去挑战剑之神哦,”她笑着开口,“阿隐下了战书,他自己去不了,只得我去。”
叶青听他话语,却是一惊,“你要去挑战那个人——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除了苏柳二人,从没人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少女的眼明亮起来,“但是我不去不成啊。小萧和阿隐本来也不让我去,但是他们两个小孩怎可能拦住我呢?”她又笑起来,“所以,叶大叔,我要打败你。要不然我不会有信心去找那老头子——虽说你曾经说过,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你也不是有断袖之癖的奇怪人,所以我也不能太相信你那句话。”
“你不要胡闹!”叶青正色,“在那里送了性命,你友伴会怎样想?你可不是还有在故乡的亲人么?”
“我抢了小萧的剑来。他的剑真好,可平时也不见他用。”少女顾自道,向着叶青展颜,“那一柄剑,有个大得不得了的名字呢,什么抗天——”
她忽撩衣,单膝下屈,是邺地最重的跪礼。叶青向边避开不受她礼,少女的声音忽清冷起来,“向七绝之剑的叶先生出剑,原本便是不智之举,然今日苏蘅在此乞受先生指教,望先生莫再推却。”她礼毕站起,从肩带上取下了剑鞘。叶青看那剑鞘便略细,想剑也是细巧,却又想到那原剑主萧梦蝶,不由又想笑,却只是叹了口气,张手立着,“苏姑娘,这一次我怕不会留情。”
他微皱眉,抑住咳嗽,连颊边红晕也褪去了。蓝衣的年轻人安静地站立在路边,一手持剑鞘,另一手张着。他面色苍白,眼眸却愈发明亮。
少女后退一步,拔出了剑。那是一柄青青如碧的剑,纤细修长,在她指间作一声不经意的轻喟。苏蘅左手弹动剑脊,那轻喟便立时转了龙吟。少女抬头,微笑,“我和小萧不是阿隐那样的剑客,不是最常用剑的人,所以我可以用小萧的剑。”
叶青静静苦笑,却也已有了打算——让那小姑娘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罢,她不是柳断影那样的绝顶天才,不可能这么年轻就——他也记得那一日,那比起胜利更光耀的失败。他不是一个长于忘记的人。
只要风还在歌唱,一切就不会结束。那么到了某一天,当风都只剩下不尽的呜咽呢?
而少女的剑便在那一刻动了。青青的剑带着温柔而痛苦的低叹,在她转手之时缓缓刺出。少女的剑很慢,叶青也不抽剑,仍然连鞘举着,他的声音愈发像叹息,“你想看剑神的剑吗?我让你看到。”
话音方落,他左手剑转之间格住了七下攻势。这时他右手方抬起,握住了剑柄。他抽剑之时,剑上几点泪痕忽地闪了闪,便被他卷进剑光一并刺出。他刺那一剑,面色愈发白,然他眼里又开始发蓝——“你看着。”
他身子只是立在原地,并未移动分毫,而手中的剑也只是向前微递,少女却忽惊叫了一声,向后跳了一大步,“这……这是什么?”她叫道,“怎么会这样——阿隐说你以前打飞他的剑不是这样——算了,我再来!”
她轻叱一声,剑势又转,青青长剑被她双手举过头顶,便如同刀斧一般直斫下来。叶青猛然收了长剑,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夹住剑尖,借力向后掠出一丈,方化解那一式——他看出了那式的来头,那本就是他熟悉的——他甚至连作梦的时候都梦见过那样一刀,从那个喜爱歌唱的姑娘手中挥出,那样斩落下来。“这是蝶影刀客的洗月诀?”他落地时问,咳嗽起来,面色发青,“你见过她了?”
苏蘅咯咯笑起,“柳姐姐知道叶大叔光会使坏,就教我这一招,说能破一切剑技。”
“你都叫她姐姐了,为何光叫我大叔?”叶青苦笑,“这样以后若还见得到她,定学小顾叫她小影儿!”
“你尽可现在就叫。”忽有女子笑声自一边树上传出,叶青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上去,罪魁祸首便坐在树枝上,背负着雪亮长刀。她向下望着叶青和小苏蘅,溜出来的一缕长发半遮住一只眼,笑得面上露出两个酒窝,“叶青,你还是自认技不如人好了。这小丫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你若是不用绝学,她现学现用的洗月诀肯定会把你痛快赢下——你那半吊子的剑神一剑,形神都没有!”
“……柳姑娘。”叶青低声叹息,向树上女子作揖。女子忙跳下了树还礼,然后摸了摸小少女的面颊,“城月,别再嘟嘴了,苏诚阿姨捎信给我,要我看好你,你别光跟那两个小鬼头混在一起,他们那些小贵族不求上进,还不如你呢。”
“柳姐姐又拿我玩笑。”苏蘅撅嘴,收起了剑。她挽住年轻女子的胳膊,向叶青吐舌头。叶青只觉无奈,也实在拿那小姑娘没办法,不由叹了口气,向柳断影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断影又笑,“看你破洗月诀一式,武艺又有精进。这么久不见,你反瘦了——你为何要从邺国回来?”
“我在找萧荷,他曾允诺过我一件事。”叶青轻笑,咽下了未完的后半句。他知道柳断影不会问他为什么,是什么事情,他们那些长成了的人们都知道不去问别人私事。
那年轻女子果然转了话题,“阿怜姐姐前些日子还看见,说要找你。她可找到你了?”她轻笑着,一手拽着小少女苏蘅,“叶青啊,我还听人说你有女难呢,你自己可听闻了?”
叶青又苦笑,用手背抹抹额头,额上的汗有些冷,抹在他的手背上。年轻人咳嗽着,唇边有了点血迹,他重抱住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叶某相知之人没有几个,连这也要拿来玩笑的话,便太促狭了。”
“你总是那么不开心,若我不取笑些你,你都不会笑出声。”柳断影口中说着,又将苏蘅拉到面前,看了她一眼,叫道,“哎呀,这小丫头又晒黑了,怎和苏阿姨交待呢?”一面捏那小少女的脸。
小少女苏蘅打开她的手,想要开溜,却又被拽了回来。“叶大叔,”她终忍不住求救,“柳姐姐欺负我,帮我啊。”
叶青不由又笑,“小影儿,放了苏姑娘罢,你看她怪可怜的,脸都被你捏肿了。”他走上一步,忽想起正事,神色蓦地凝重,“苏姑娘,你可记得刚才那一剑——那样起手势,是剑神非鄞的招式。而我的剑术,不及他十一。”
“呀,对了,城月你说你要去和剑神比试?”柳断影似刚刚想起这些,手中还揪着少女青衣一角,“你可别去,当心死在那里。那人虽长那样一张俊脸,却丝毫没有人情可言,对女孩子可也不让分毫的。”
“但是我若不去,阿隐又会——他定会觉得我和小萧只是他的拖累,”小少女眼里已有了泪光,面色,“我比他们两个都强,所以我一定要去!柳姐姐,你和叶大叔都欺负我,但是你们——”她话未说完,柳断影左手已轻叩在她后颈,她不及惊呼一声便软软倒在女子怀中。柳断影微叹口气,“我关起你来也不能教你去——否则怎能向苏阿姨交待。”
女子垂下眼帘,长而弯的睫毛在眼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叶青,这小孩我带走了。你要去找萧二公子的话——”她又望了一眼叶青,“那你就去找好了。还有——下次相见,怕你我不得不亮出兵刃。”
“你还在歌唱么?”叶青忽问,“五年前那曲歌谣,你还记得么?”他问着,然后咳嗽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遥远了,这件事让叶青略惊,按下心神,压住喉中温热上涌的血。他眼中柳断影的脸也有那么一刹模糊了,那一切是梦还是真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歌,自然还在唱着。我有那么多北地的歌,为什么不唱呢?”年轻女子稍愣,便笑着回答,抱起了那小少女,“我要回去金陵了,你就去找萧二公子吧,这一日,当你我不曾见过最好。”
叶青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朝远方走去。他走了不久,便在路边俯身吐了几口血。那样稀薄的血色——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血气了呐。——那一个声音,带着戏谑,那么,你要在这里死么?
妖精。他想要开口,却没有人可对之言语。妖精,你又在哪里?
我已经遵从了我的诺言,从那万里之外的他乡归来。风的歌唱早早就成了哀鸣,而剑的生命也本该终结了。那就是早已死去的运命——你是知晓我与我爱着的一切的,所以我能够托付你的那一切——
日头又从云后跃了出来,让年轻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路上很少行人,他穿的靴子也快要磨出洞了。那些却并不重要,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早已失去很久了。
顾卿怜,柳断影,她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但是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他会对那个人托付一些事情——他回想着那个少年的音容,那比同龄人略为高挑的身材,疏朗的眉目,那在泪河边上的相逢——
只是相遇终究意味着相离罢,他以拳叩唇止咳,一手抱剑,他的一生都在相离,相逢和相聚只是那条路上短暂的片断,倏尔又走向相互背离。他平生在意的一切都那么早便离去,即使他变得玩世不恭,那一切依旧那般匆匆。
他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穿过田野河流,不觉傍晚,他却又看见了金陵城门。叶青觉自己走错,却也只得自认倒霉。在城中又绕到入夜,他找了户人家借宿,那户老夫妻二人愉快地接待了他,还让他宿在自己儿子的屋中——他们说孩子今日方进京赶考去了,也想房里有个年轻人。二人言语之间无尽慈爱,让叶青也觉暖意。
而叶青虽年轻,在夜中失眠已是常事。他有时会想到过去,那常常是在他抱着剑坐在床榻上之时。夜逐渐深了,叶青有些困意,火光却突照亮了屋室。
叶青大惊,冲出门去,却被烟呛得咳嗽不止,那房屋已燃烧了起来。他撞开老夫妻的屋门,不由分说将二人一手一个挟起,不顾剑鞘磕了老人的腿骨,奋力冲出屋子,本想将老人安放在街道上——他看见整条街道都起了火,只得继续跑出去,到一片空地,他将老夫妻放下,安慰几句,刚直起身子,右臂忽地一麻,他看见一根透骨钉钉在右肩上,血已染湿蓝衣。他朝旁边唾了一口,没什么办法,左手抽剑弃了剑鞘,反手挑出右肩透骨钉,剜去旁边血肉,血流得愈发多了,他咬了咬牙,“要取叶某性命的,勿要扰了无辜百姓。”他冷声道,闪身远去,一面用牙咬住剑,封了右肩穴道。用左手——他有些后悔过去没仔细练左手剑了。只是这时后悔又有何用?他不会输与死在此处。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死。
他止住身形之时已有些立足不稳,听身后来人之声也觉不少,回手持剑,微侧身,数来人数目——七个人。
叶青些微苦笑,他长长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调稳气息,道,“叶某不顾江湖道义,却有人更不顾。”
那来人们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武器朝他招呼了过来。年轻人左手持剑,那些记忆之中的招式,他一直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往,在他月色的长剑挥动之时流淌出来。那些旧事,他自己早已不愿再想到的,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他不愿在这样时候乱了心绪,便微叹了口气,道,“残光。”
而他的眼也在深夜,火光映照之中微微发了蓝。
因右肩伤势不轻,又不常用左臂,叶青出手之间颇有疏漏,即使残光一式,也只让那斑驳泪痕的剑上染了鲜血,尚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气力有些不继,剑却依旧被稳定地握在手中。
“你们些人,太过放肆!”忽有少年声音,三声细小破空,七人之间三人已然倒下,颈项上停着一只蝴蝶,蝶翼微颤,在火光映照之下有依稀血色。倏尔又有剑气破空,带着死的声音的风。
叶青记得那是谁。
白衣的少年就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剑洁若冰雪。他见叶青,便行礼道,“这些宵小太过可恶,在下与小萧在酒肆之时,他们也敢烧屋。”火光映照之下他的面色也很是苍白,显是受伤未愈,那双与夜同色的眼中却有笑意,“先生受伤了,快快包扎为好。让小萧帮先生罢,他可是行家。”
他向一边挥手,那一个小少年也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还未现全身形,便已开口道,“门主,小萧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而那和记忆中人非常相似的少年出现在眼前时,叶青也似忽有些恍惚了。——那是妖精么?他右肩的伤痛着,而他早已习惯了痛楚。年轻人望向那两个小少年,微笑道,“此次承蒙相救,叶某感激不尽。之后若有用得着叶某之处,某必尽微薄之力。”说着从地上拾回了剑鞘,拭净剑,纳了回去。
“先生多礼了。前日先生救了苏城月,已是我们的恩人。我等才应尽微薄之力。”少年邵隐开口,“只是苏城月抢了小萧的剑说要找人打架,不知去哪里了,让我们却有些担忧。”他挥手让那小小少年快上前,萧茧却似有些迟疑,久久才上去看与裹叶青的伤。叶青微叹息,“因为我的关系,又毁了那么多——而我只能救两个人,看来杀孽又重,注定回不去了。”他说着,不觉剧咳,朝一边吐了两口血,用手背擦嘴,久久也不再开口。
邵隐却盯着他,“先生意思,是要依旧礼……风中,那么先生的出生地又在何方?”他言语直接,叶青也不觉什么,只是淡笑,“我注定不能回还了。就算把我的灰烬洒在风里,也根本回不去了。何况——”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我本就不知出生在何地。”
“那样的话,确实麻烦。”邵隐若有所思地道。
叶青叹了口气,却忽听见少年萧茧在他耳边轻轻开口,“萧荷要杀你哩。”
“我知道。”他回答那小少年,却连邵隐也当是回应——那白衣少年微皱了眉,思索之时眼睛更亮,小少年却又在叶青耳边道,“那是你让他杀了你——对不?但你不应让他那样做,这是对你不公,也对他不公。”
叶青忽大笑起来,不仅让萧梦蝶朝旁边跳了一大步,连邵隐也被吓了一跳。白衣少年问,“先生这是缘何发笑?”
“不,没什么。”叶青止了笑,听远处燃着的街道之中的火声与人的哭声,笑容逐渐黯淡,“他在哪里?”他问那小少年。
黑衣的小少年跳到了白衣邵隐旁边,二人并肩而立,“少兄向东南方向去了。”小少年开口,“他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而去。”
“小萧!”邵隐轻斥,“别对叶先生打这种哑谜——你那少兄本也是鬼祟来的,就说出来又何妨?”
小少年萧梦蝶微笑的时候,眼里的茶色淡化开来,清浅明亮,“门主,我也只是说实话呐。家兄性子最是怪诞,和我也没什么干系。何况那些事情是叶先生与家兄的,在这里插话可不大好。”
叶青望那小少年,“你说得对。”他平静地道,也并未去关心自己的伤,“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并不应涉及,那是旧时代的事,旧时代与我之间的纠葛,和你们年轻人无关。”
肩头伤势作痛,年轻人的面色苍白,然他唇边依旧停留着微笑,“二位相救,在下感激不尽,然还有事在身,在此告退。”
他怀抱着长剑,掉转了身子。走了两步,忽听那身后白衣小少年邵隐的声音,“叶先生,在下却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叶青没有转身,只是问。
“叶先生,那件事情在此地不便说出,想请先生去客栈一叙,不知可否?”
叶青微微一怔,又咳嗽起来。唇齿之间有血的气味。他沉默良久,终转回了身,淡笑道,“无妨。”
他并未听见那两个少年的互相耳语,只是淡然而安静地随着那两个少年踏上路途。他已经干了他要干的,剩下的事情让那些巡捕操心好了。天色依旧很暗,叶青寻思,那少年邵隐的眼睛也是和最深的夜空一样的色泽罢,那个白衣的小贵族公子,背井离乡过这样的生活,看来故国的人即使和风一般不羁,却终究不能得到平静与安宁罢。
叶青一面思忖,甚至忘了肩上的伤。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暗夜之中回响,让他又想起了六年之前,在卫国的土地上,那背负长刀的少女唱起的北地歌谣。
叶青那样走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很多事情。那些他曾经在意和不在意的,六年前直至今日并且无法结束的长久逃亡。他逃了那么久长,一面回身战斗着。战斗与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在那漫长的流离之中,却连希望都消失得了无踪迹了罢。
五
第章 轻书漫笔迩今缘
叶青走到那家小客栈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因伤和咳嗽,有些不太开心,虽自己看不出,他脸色有些青,且阴沉。他随那两个少年走上二楼客房,进了房门,他便开口,“邵门主究竟何事,非在此言说不可?”
“先生,”白衣少年开口,声音淡素而平静,“我欲杀了王上,先生以为可否?”他刻意用了邺的方言,那一旁小少年看似有些狐疑,却什么也不说。叶青是懂得,但他也不知为何——他便也用了方言问,“王上与邵门主有何恩怨,让门主欲杀之而后快?”
“那一些先生无需知晓。”邵隐道,叶青忽便觉得那小少年的深蓝色眼眸越过了他,在望向某个不可知的彼方——那样危险的信号。叶青低声叹了口气,问,“那么,你如今还是剑么?”
“剑?我或许还是罢。”少年的声音有些低,那已经离开了很久的声音,“我仍然是一柄剑,十年磨剑,霜刃未试。”
“你若只是剑,现在的你,便还没有能力去杀了王上。”叶青直道,“且你若杀了王上,又谁堪当新王?”
“谁做邺王,与我无关。”邵隐的眼眸这才从万里之外的彼方回来,凝到叶青身上,“邺那样的地方,也不需要什么才能便可管辖——反正涟歌公主已然长成,女王治理邺国也是无妨——而我一定要杀了杨玄清!”
听他那般恨恨开口,叶青也微一惊。他这才注意了那小少年的装扮——邵隐一身白衣,袖口衣襟也无其余色泽点缀,更兼他以前听闻过一些传闻,便确定了那小少年的根底——然叶青并不说出,只是微咳,久久方苦笑道,“若你真心如此,他人也无权相阻。你想作什么人本便由你,因你是你自己的刺客。”
邵隐望着叶青,面上终微有笑意,“只是先生——邵某还未能得到足够力量。在下本意以剑神之力见证,只可惜……”
听他说起剑神非鄞,叶青忽想起那小少女苏蘅,便道,“你友人苏姑娘言说要替你去挑战——她已被蝶影刀客柳姑娘制服了,在这和你说声。”
“苏城月——她果然是要去那里。”少年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却多亏柳前辈,否则先生知道,我目前还未能赢过她,以她性子,更是死也不会在剑神面前屈从——若失去城月,我们就完了。”他低声叹息,“那样,我要做的,就全是空谈。”
他与叶青均以邺地方言对谈,一旁小少年萧茧似听不大懂,一直走神。叶青有时会打量那个孩子,妖精两年前也是差不多大的,只是略矮一些,面部的线条也要柔和一些,还更有活力——这个孩子却似把心中事藏在了他的礼节之中,并没有向别人暴露心事的习惯。
“总之,”发现自己走神,叶青笑笑,也不再说方言,“你要做那件事,也不是现在。你不是有伤在身么?”
邵隐浅笑,也不言语,一旁小少年却开口道,“他总是不在乎——叶先生,门主很尊敬您,还是劝劝他罢。”
叶青轻叹,望着白衣少年,“你是背叛了家族和故国的人,所以才会在这里。贵族子弟流落至此,却又拘于家世声名,却对你前途不利得紧。”他道,“你首先是你自己,不用拘于其余事——除非你想回去,而对于邺的背叛者,那根本不可能。”他又叹了一口气,“孩子,你的未来,不要如我一般。叶青背叛了过去,如今想来,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不再说什么。那过去的蛛网,被禁锢的过去和未来,那从很久之前便响彻至今的哭泣声。那样带着伤与痛的梦。
“叶先生。”少年邵隐开口,“命运这种东西,在下并不相信。且我也不想回去,因那里承载太多仇恨。”他的声音又淡了,那不知向何人诉说的语气,“至少我有许多事要做,我有许多友人,我们彼此不会背弃。”
他最深夜色的眸子透过了叶青,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阳谷罢,那个可以让一切人忘却悲哀的地方,又怎对这孩子而言承载了那许多呢?叶青并不知晓哪些,然他望向那白衣少年之时,从那夜色的眼中读出了某种奇妙的事物。
哪一种淡漠的感觉之下掩埋的,血的温度——叶青又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血却顺着他的手指淅沥而下。他自己也有无法忘怀的那些事情——并且如今,那一切的一切又涌了出来,无休无止。
云忻拔出了长剑,夕阳的光线因那剑光而有些黯淡了。她走过来,向着叶青,“师傅会乐意见门下弟子如此么?那么拔你的剑!”她声音清冷,青色眸子里没有感情,叶青仍然抱着剑站着,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于是他微笑,安静而温和,比他所有时候的微笑更加忧伤,“师姐,多说无益。你若想杀了叶青,不必逼我拔剑。”
“你的意思是,你若出剑,我不一定杀得了你。”云忻的声音中有半分的讥诮,“然你若求死,我一定不会杀了你!”
她忽厉声,“叶青,拔你的剑!流中弟子无一人是懦夫,你逃又有何用?”
叶青叹息,自怀中剑鞘拔出长剑,将剑鞘弃至地上,道,“如此……”他又叹息,声音在风中远去了。
风势一紧,她便刺出了她的剑。年轻女子的剑势很安静,随着她出手带着微薄的残光。叶青只是握着剑,也不动,那刺来的剑击中他的剑身,剑抖了抖,忽地一声长吟。
叶青微惊,目中蓝光闪烁。伤逝伤逝,你却缘何如此——他无声地问,剑却不回答,只是带着他的手,准确地格挡住所有的剑招——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为什么,以及,为了什么。
而他自己本来是一柄剑,却在那岁岁年年之中磨蚀得愈发黯淡。他甚至已然不想回忆他那少年时光,那些早已流走的年华——
他终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直到他的死,他也不会知道那一切的前因后果。
叶青猛然醒觉,是因那白衣少年急切的声音——“叶先生,您没事罢?”一旁黑衣的小少年不言语,但也在注意他。叶青从出神中醒觉,轻叹,拭去唇边血迹,微笑,“只是老毛病,眼下还死不了。我还没有到那时那刻。”
叶青的笑安静而温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那样微笑,然这小少年让他想起了什么,使他对那少年微笑,并且说出他原本以为不会由自己说出的话。
“孩子,”他微笑开口,“你们两个都是,之后无论遇见什么,也不要轻言放弃生命——只要活着,即使你们错了,也有机会补回。”
只是以他自己,却无法实践那少年时代许下的不可期诺言了。此时此刻,他仍要祝福那两个少年,“你们有超越我的前程——我已然年长许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他抱着剑,向那白衣少年行礼,“公子,在下作为邺人,终要向公子行礼。”
“叶先生。”邵隐还礼,“是要离开了么?此一去,今后还有相会之期否?”
叶青不答,只是微笑欠身,便走出了屋门。他出了客栈,肩头的伤还痛着,但他管不了那许多,因他又听见那过去的哭泣,一直在催促着他向前。他是终究不能在这里止息的,无论如何。他必须遵从那久远之时许下的诺言。他是毁过诺背弃过过往,然那样一个诺言,却让他一定要从邺回到中原——因为他不曾在故国的城关处死去。
走至城门,已然午后。秋末的日头并不毒辣,只微有暖意而已。叶青问了城门官方向,城门处所有人却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身上有血的叶青,最终城门官咳了几声,说他大概与城中近来杀人案件有些牵连,且带着刀剑违反了槿国禁令,然后招呼旁边兵士,缴了叶青的剑,将他用铁链锁了。叶青连辩解的功夫也没有,便直接被关进了牢狱。
槿国的法纪确实颇为奇妙。坐在铺着稻草的硬木板床上,叶青那样思忖。稻草上有醋的气味,是为了防止牢疫,然那气味却让叶青咳嗽不停。他一面咳嗽,听得隔着木笼,旁边那看不清脸的犯人没好气地喊,“有完没完?你痨病鬼现在死了算了,别祸害别人!”
“抱歉,吵到尊驾。”叶青抑住咳嗽,苦笑道,“在下也非刻意,不过旧疾,却是一时半会死不得的。”他有微叹气的念头,却是入了牢房头一回。那边静了片刻,声音又道,“听你年纪轻轻,犯了什么事情,居然关进了死牢?”
这原是死牢么,叶青不由又笑,弄成这样子,若教看见了,一定会被笑话罢——那要出去么?什么时候出去呢?他并不担心他的剑,因他知晓它。
“在下却是咎由自取。”叶青笑道,“在下作过的坏事数不胜数,进死牢千百次都不足抵罪,此次被抓了是槿国好事,尊驾也不用太在意——某便是叶青,那老祖母用来吓小孩子的,鼎鼎大名的魔头是也。”
他那样说着连自己也想发笑的罪名,不由就真笑了出来。那样言说却有一种奇妙的快意,尽管无人见他,他的笑却愈发快活,“尊驾也曾听过在下恶名罢,此次在金陵开了杀戒,故教捉了,信不信在下将养两日便冲得出去?”
那边牢中的犯人静默了,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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