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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朝着远方缓缓走去。那地方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有走,继续朝着不可知的道路和终点。
那一粒药很管用,他气短的病症似乎好了许多,然而他也清楚,那药确实是在用他的未来换取现在。他不能再等。
走了半日,前方隐约有座小城。叶青看见,便想入城买套衣衫替换,省得再吓了别人。他加快脚步至了城门,忽觉身后微微一寒,立觉不好,纵身而起,却有一道青光已然追上。他在半空微举长剑,与那青光一格,便觉对方力道不弱。剑方出鞘,青光又至,他剑已然平动,带着一声清越长吟,点在青光之上。一剑之下,已有一柄青色长剑飞了起来。随那青剑飞起,又有一声轻柔的惊呼,带着童音。一个黑衣的小身影跌在地上,随他剑向前指去,那身影叫道,“叶青果然厉害!”
他定睛望向那人,坐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女,面容美艳至极,唇边有一点黑痣,她的眼睛如墨与死一样的漆黑。少女被一击之下击败,不由又叫,“怎会这样——邵隐我都打败了,怎么还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
听她口气,叶青便也知晓她是谁了,不由道,“吟首诗我就放了你,燕姑娘,否则——”
少女柳眉倒竖,道,“诗哪是这样时候写的?你也会在掉到水里以后舞剑么?不要欺人太甚呀,大叔!”
叶青哑然失笑——这小姑娘口气好大,毫不管自己受制局面——并且,又有人叫他大叔了,口气却和苏蘅全然不同。
那一刻,他忽发现,自己又笑了——那才是他自己,他知道,只是走了短短一段弯路,最终仍然是会回还的,“这可不好,你既然是我的俘虏,至少要做点什么事我才好放你。”他笑了笑,“并且,你的剑术还不如一年之前的邵门主,更遑论如今。”
小少女立时更怒,她一字句道,“休要说风凉话!要杀你干脆杀了好了,要给你写诗,想都别想!”她声音依旧稚嫩好听,那样一个小孩子在赌气——叶青觉得这小女孩比苏蘅更好玩,不由也逗她,“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人是谁,叶青大魔头你也不会没听说过威名罢,这样的坏人本就谁都知晓,你不作首诗我就——”
少女忽地冷笑,“别骗人了,叶青,我可和柳姐姐问过你的事,你坏得一点也不彻底,还没有我万之一坏!”她的话语依旧轻柔,面上表情却更加恼怒。少女伸手,手上一只风铃,精致而小巧,“这是未知之主的信物,也是柳姐姐和我的约定。”她开口,“你总不会不给柳姐姐面子罢,所以我要走啦,把你的剑收起来。”
这完全是在耍赖了——叶青不由又笑,“你和苏姑娘很像啊,都喜欢耍赖,”剑轻入鞘,他道,“不写诗就不写诗,你不过是喜欢打架的人里面诗写得好的罢了,随便找个小腐儒应当都比你写得高妙。”
“叶青,你够坏!”小少女大叫,“即使这样,也别想要我的诗,除非——除非把小萧给我!”
叶青哑然,这要求却太过分了些。他不由又想起苏蘅对这小姑娘的评价,也觉贴切,遂又笑笑,“那我走了,燕姑娘好自为之——”他越过她前行二步,忽觉背后一凛,依旧是那青青的剑,朝着他背后疾袭。叶青甚是恼火,眼睛也微发蓝,却因她是小姑娘而不好重手——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挡,只是一手按剑,身形掠向城中。身后剑气依旧紧追不舍,这算是在逃命罢,他暗忖,有些好笑起来。她若以后有心瞎扯,自可以编出诸如叶青自她剑下逃窜的故事了。
叶青掠至城下,身形上拔,半空借城砖一点,落上城楼,成了居高临下之势。小姑娘向上之时他正站定了身形,只将剑鞘一伸,便将她打落城墙。纵燕逸秋轻功不弱,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叶青大笑出声,自另一面翻墙进了城。
那个孩子可真狠呢,他暗自寻思,真不愧美与毒之名。如今的江湖,已非他久留之地了。
在一家商铺购了套衣装,他不再是那连自己也嫌恶的邋遢落魄模样,虽面色依旧苍白,却已不再肮脏——他是有洁习的人,本便受不得那般脏。
他不知那小城的名字,城中人也只是好奇地指点他和他的剑。他们彼此都只是陌路过客,一面相逢,永不再会。
而叶青自己也是人生的过客,在七国之中行走,却永远没有可以回还的地方。他走在城中,向着遇见的所有人点头微笑,那些人有些还以笑容,有些佯作不知,也有些咕哝些话,说他是呆瓜。
这是他颇为快意的时刻,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而不能,他的路过只是让自己更接近那个人。
他们相别万里,如今他已然回还,另外一人又在何方?叶青自己不知晓,他会问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然后告诉自己没有问题的答案。他是个奇怪的人,很久以前就是了。不羁于世间一切,却被自己的心禁锢。他强大的能胜过一切,却没有能够拥有的东西。
或许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诚如剑神所说,他的心还太柔弱,但是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若他的心本便柔弱,他应该在十年以前就已经死去。不,他是死了,三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如今回来这里,也只是一个没有去处的亡魂。
他终究是回来找寻,一个亡魂寻找一只妖精。他找寻的路途是如此漫长,连自己也无法承受。
但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他自己,叶青,那蓝衣漫步,永远微笑的年轻剑客。他知道要做什么,并且不会再迷惑。
年轻人轻吐了一口气,抬起了头。那么继续走吧,穿过小城,那呼唤在前面,并且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完成。
要交出人生给后来人的话,就把旧时代的一切都清除掉罢,他安静地抱剑走在新生月色之下,趁着这样时候,要终结的就一并终结为好。一切过去尽皆灭亡,才是新时代的序曲。
只是,他自己是旧时代的一分子。将自己连同整个旧时代的幕布一并扯下,便是准备退场了。
他的流派因梦存在,因他灭亡。那么他自己呢,又要跋涉到何时?叶青自己是没有办法知晓的。
八
第章 清歌半阕亦无眠
腊月十五那日,叶青走近了临安。叶青走得很慢,加之他亦行了一段弯路,方使他至此时才到王城。叶青并不知晓萧荷是否在王城,但似乎有什么告诉他,这就是他漫长旅途的终点了。他走了很久,也是要休息的时刻了罢。
然而到了此时,他的眼反而更加明亮。那双微微带着蓝色的眼,在他病更深的同时,也显得更亮而利,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青走近王城临安的时候,又听见了熟悉的笛声。又是那孩子么?他回忆起那有些不男不女的小少年,不由有些想笑。那一曲笛是一首挽歌,那是吹给谁听的挽歌呢?叶青走向吹笛的人,平静而悠闲。那吹笛的人不曾停,但叶青也看见树上的小少年望下了树,那一双明亮的紫色眼眸,其中有一只色泽比另一只浅一些。
小少年认真地看着叶青,二人对视不久,叶青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小少年也将笛音吹走了许多。少年放下玉笛,开口道,“又见面了,叶先生。”
“小兄至此,所为何事?”叶青问,他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但他喜欢问一问。而小少年只是撇了撇嘴,道,“在此等死。”
他不似在说谎,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叶青有些疑惑,然他没有追问,小少年就又笑了起来,险些让手中玉笛滑落地面,“先生是有病的,我也有,在这里。”他左手指指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碰,我就死了,然后连点灰也剩不下来。”
“如果不用火烧,你是不会变成灰的。”叶青道,“然后,你的魂就会一直停留在你的笛子上,永远无法离去。”
“我不会。”小少年又嘻嘻笑了,“我已经告诉姐姐了,让她烧了我,然后把我的灰撒到惠宁,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什么能羁绊我。”
“那样真好。”叶青亦微笑了,“你可以回去,而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微举怀中的剑,“过去,如今,未来,我不会消失的。”
“先生不要那样笑呀。”小少年把笛子换了只手拿,一手捋了捋头发,“你这样笑比哭还难看,既然这样活着也不过是死灰,那我就把它全烧干净了!”他宣告似地开口,“死算什么?先生和我不都是早就死掉的人么?如今消沉又有何用?”
他一面说着,手又抚上心口,而那双紫色的眼却更明亮,“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少年忽道,一按树枝,身形疾掠而去。
“你说得对,孩子。”叶青淡淡道,又咳了几声,“而你和我并不相同——所以不要悲伤,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话将不会被那少年听见,并且之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见那孩子的机会了。那个古怪的孩子,明明一直在笑,却一遍遍吹着挽歌,也不知是吹给谁的。他忽又想,自己死后,会有人给自己唱挽歌么?那样的问题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他也不指望那些答案。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叶青便继续向着临安城门前行,有些树上叶子已然掉光了,也有些树上黄叶萧瑟,更有一些树上叶子依旧青青,那些不同的树。他这片叶子,早就凋了不是么?那么快点继续罢,他不愿意再等。而妖精你在何方?他想要这般询问。
走近城门,他忽见剑光冲天而起,惊起一林鸟雀。叶青远远看去,密林之中一个年轻男子,青衣白衫,文士装扮,却将一柄剑舞得剑气破天。那个人,他们不仅相见过一次。记得在函谷关那时——
“喂,叶青,你看来了那么多人,你打败过里面几个呢?”少年笑着,侧头问一边年轻人。叶青微微皱眉,没有回答。那些人之中大部分他均认识,且曾胜过——这算什么啊。他微叹口气,回答,“妖精,我也不记得了。”
那时叶青二十四岁,不大不小,只是喜欢与那自命妖精的少年萧荷闲聊。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遇上,实在不甚有趣。
那一刻他见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而出,那年轻人看似文质彬彬,眉目之间却英气逼人。是凤翔天宇之中的谌忻瑞,这样一个人——那年轻人开口了,“又见面了,叶公子。”
叶青淡笑,“四年之前某可不曾想到,你我终究此时相遇。可真是有缘呢。”
“喂,你是谁啊?”少年却开口了,他大大咧咧抱着双臂,“我没见过你,而我很有名哦。你报上名来,可饶过不死。”
叶青却被那少年的话逗笑了,“好啦,妖精,莫再如此说笑。你却见那么多人也不怕么?”
“有甚好怕?”少年大笑,“琅轩萧氏,也是战场出来的,骨头最硬!可以战死,决不会怕!并且你是我朋友,我不帮你帮谁?”
“不,”叶青忽道,“你我不是朋友,妖精,朋友终究会背离。你我只是同伴,你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搭上。”
“不要小觑我,叶青。”少年正色,“我是萧家的人,家族本就是从故土琅轩逃离,在卫流亡的靖国望族。流亡之时只因有人相助,才不致族灭途中。并且,我认为你是我朋友,你就是。不用你做什么,我已经可以和你一起拼命。”
“我知道了。”叶青低叹,目光又凝至那青衣人身上,“妖精,但是,我可能会背离。”
他忽厉声,“谁有胆量,作叶青手下新死之鬼?”他知道那少年的力量,而他自己此时重伤初愈,本也无甚力度,他们本不应——再如何言说也没有用处了。叶青轻按剑柄,会来么?他们,那一切的一切——
远远一曲歌,随着马蹄之声传来。那北地口音的歌谣。叶青忽见自己的手有些抖,因为那是……
“你在怕么?”对面那青衣的年轻人却也道,“任谁也不会想到罢,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惧怕的东西。”
“怕?”叶青扬眉,冷笑,“怕什么也不会怕你们的。谁若想死,叶青就成全他!你们这一点点人,想要杀了叶青,还嫌太少了!”
虚张声势么,他暗自又笑,如今这样,怕还是生还不了了。——而妖精,你才十五岁,要活下去啊。
“欸,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在这里做什么?”那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那曲歌停了么?他望向天空——
“……谌忻瑞。”他吐出林中男子的名字,却并不打算让那人发现,而想寻别路入城。他右脚刚抬,忽听身后人道,“既然来此,何不一叙旧日,再谈分别?”
叶青站住,有些发怔,却终回答,“无妨……我也无甚紧要事。”
他嗅出了一丝死味,从那对面年轻人身上发出的死味。凤翔天宇,当年那一对快乐的年轻人,终究结局如此,不免他自己说过的那些,朋友总会背离。
而他自己就背离了一切,想要回头也无法回还。那对面人身上的死味如此浓厚,他自己也会觉察罢——
“我闻到死的味道,在你身上。”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与凌烨之,都不是从前的你们了。那时的你们更为强大,现在你们都是有着死味的人。”
如今这样两个年轻人,也都已经泯然众人。叶青暗忖,他们已经无心于世间,那些钝了他们的长剑。
“我们自然比不过叶大魔头。”谌忻瑞唇边微露笑意,但他的眼依旧清冷,“我们这地方只出腐儒,不比别地。”
叶青淡笑,“是么,那剑神为何会在这里而非别国?”他自知这问题得不到答案,听谌忻瑞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是无关之事,“叶公子是否知晓,叶大魔头入函谷关消息一出,昔日函谷关盟誓时人亦已集结,要让叶公子应了昔日誓约?”
“哦?”叶青抬眉,“那么多人找在下一人,在下颇为荣幸。只是如今在下并未见得几人,是否在下太过平凡,他们看不出呢?”
“不要太看不起他们,叶青,否则你迟早会应誓的。”谌忻瑞道,“你是不会忘却那时罢,还有你的那个誓言。”
叶青冷笑,“你说的那个誓言我完全不记得!我回来是为了另一个约定,我发那誓言的时候,也在函谷关!”他笑的时候眼又发蓝,手指抓紧了剑鞘。他自也知道自己有些火气上涌,却也不打算按捺,“谌忻瑞,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人,来几个我杀几个。”
那无非是一种可怕的咒诅了,他见对面年轻人退了一步,便又笑道,“在我死前,怕也没几个人敢来。那些人无非也是欺软怕硬的而已,你们不也是一样?否则当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人胆敢动手,直到柳断影来?”
对面年轻人不说话,叶青继续冷笑道,“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一群人来,他们也没有一个有胆识。”
那样说着的时候,叶青感觉更倦了。他根本没有心情说那个,他也不想见到那些人,包括谌忻瑞。他厌恶旧时代,却又无法离开。所以他要回来,为了那个承诺。
——如果有那么一刻,必须让一切终结了,我希望是由你的手来结束。
他望定谌忻瑞,“如果你有信心,也可以。现在敢挑战我的只有些小孩子,他们可不似你们,瞻前顾后,而我也很喜欢那些孩子,江湖以后是他们的。”
“英雄出少年,只是我已经老了,收了一争宇内之心。”谌忻瑞淡淡道,“每个人都说的事,我如今依然懒得信了。三月初三,我将与凌烨之决战清洌デ啊D蔷褪侨缃裎椅囊磺辛耍悖米晕铡!?br />
叶青轻笑,抬手,“好自为之。”
凤翔天宇,昔日那对年轻人,如今仍然走到相背离相杀死的结局。叶青向着城中走去,那两个人,不过是为了女人,那种可笑的理由。
放松了心情,他又咳嗽起来。那种咳嗽也是他活着的证明罢。方才说的那些人快一点全来罢,他怀中的伤逝,又有多久没有染血了呢?
函谷关外,旧日之盟。
那所谓的毒誓,不过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分明就是他希望的结局。那些人只是不知道,他也无法再有这样的终结了。
走至城门,他又教两个兵士拦了下来,“汝带刀剑,不得入城。”他们例行公事地道,“槿之王城,不见刀兵。”
“如此,我不进城。”叶青道,笑了笑,便顺着城墙走远,一路找寻可以跳进去的地方。他绕了半圈,到了另一处城门,天也黑了。他想趁乱混进去,却被赶了出来,城门随即合上,将他关在外面。叶青叹了口气,便靠在城墙上。腊月的天很冷,夜空也阴沉,看不见月亮。身后的城墙也是冷的,但那坚硬的触感让他忆起阳关温热的城墙,还有那处伤。
既然风在歌唱,就不要死是么。他目中那远去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但是如今说什么活着,那也很奇怪了罢。风的声音变成轰鸣,砂砾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并不觉得痛。不管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伤,而那伤处的血也止了。他很疲累,想要睡,却知道不能在此睡去。如今他还是不能死。他一手按了城墙想要站起,脚下却不稳而摔倒下去,再无力气爬起。久久,他看见一双牛皮小靴,那人站在他的身前,那个声音,冷而安静,“方才你为什么丢下你的剑?”那是顾卿怜,“你一定要死在她的手下么?那么,我看着你死。”
他长吸一口气。这样的一夜,漫长得很呢。并且这样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更是死寂一片——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忽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夜中唱起一支歌。那是楚地的调子与词,那不是柳断影,但那是一只漂亮的歌,虽然他不懂其中涵义。“今怀歌兮夜未央,惜长庚兮心藏。胡问余兮所为?挽长弓射天狼!宁驱车以东离,揽裙裾嗅兰芳。君何谓之旧忆?皆吾意兮萧郎。”
那歌也有些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妖精告诉他的一首民歌。那是更久远之前,被邺灭亡的靖国的歌谣。妖精告诉过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诉彼此,他不在乎国度之别与那些久远之前的仇恨。尽管叶青知道,那些遗民并没有办法忘却那些,至少那支歌不曾忘却。
刺客多独行,只为故国缘。靖亡二十年,仍有歌谣传:昔靖虽鄙远,靖人意实坚,悠悠廿载半,转转星月悬,当日心已死,何复计从前?良将虽已故,何笑靖人言!生死均事小,护国方为先!
少女的歌声惊起飞鸟,翅膀扑扇的声音让叶青听不甚真切那姑娘的歌了。那槿国的小诗人,那燕逸秋。
翅膀的扑扇声沉寂下去,少女的歌也止息了。叶青倚在城墙上,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他偶尔也想要在夜间睡片刻,但是这样的夜晚又太过寒冷。天这么阴沉,会不会下雪呢?自然这里是比不及他故国的寒冷,邺地比起这里要冷许多。只是更奇怪的是,他少年时代每一年都期待着冬天,因每到冬日,他的病会奇妙地减轻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那时会想起旧日邺的雪,风卷着雪片打在窗板上的声音,在他耳中如歌唱一般。
他一遍遍地想起故国,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罢,在函谷关之后他曾想过回去,但物人皆非,他少年时所熟识的一切,都已然成了灰烬。
所以他必须回到中原,再前进下去,在江南烟雨之中寻找他曾经立下的誓言。为了那个誓言,他可以跋涉千万里。应该结束了罢。
叶青方闭上眼,忽觉风声一凛。那样熟悉的感觉,让他拔剑出鞘。听一声尖锐金铁交击,他睁眼时,一个影子一击不中,已飘然而去。
叶青怔了怔,收剑回鞘,又靠上墙。那样漫长的一整夜之中,他就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子在天上,也不曾有月,尽管那是腊月十五。年轻人因冷和病而微咳,咳嗽的声音在夜中随一林黄叶沙沙声传出去,传到不可知的彼方。
天色鱼白,叶青听得一边城门开启之声,暗自叫好,转了身形便疾掠入城。城门士兵八成今后一个月间都会互相说起罢,那样晨曦方露之时的一个蓝色影子,有如鬼狐一般。
走进王城,叶青忽觉得有些安心了。他应已不用再流离,因他暗暗觉得,妖精就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等待他的到来。
临安是槿国的王城,却也并不比其余城池繁华富饶多少,甚至不若一些大城如金陵那般。城中人多为青衣,那是槿国尊贵的服饰。蓝衣的叶青本也是城中的异类了。他在城中抱着长剑行走,也无人多注意他一眼。叶青不过是一个游魂不是么,这样在城中寻找妖精,而妖精为何还不出现呢?这样一直寻找下去,我也疲累了啊。
黄昏之时,叶青走进了一家酒馆。他要了一角薄酒。他厌倦了跋涉,也不再在意那些——所以他平生不饮酒,却要在此微醉。
杯酒入喉,那丝热流缓缓从口中滑入胸中。叶青微咳,然他的眼睛却愈发亮,也微微闪了蓝光。剑依旧在他的怀中,叶青一手轻摇酒杯,不觉吟出字句——恰黄昏,倾浊酒,掩寒衣。——俯瞰江南,谁人知我漂泊意?
那样轻声吟出不知名的字句,叶青的眼却愈发明亮。他并不想借酒遗忘些什么,他不想忘却,过去的一切,他也几不曾忘记。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或许只会夭折在少年时,成为师门之中叹惋的对象罢。
而如果那样,他也不会遇见习骏,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也可以活下来,并且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而活着吧。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在那时发誓要活下去,即使怀着苦痛。他也不会成为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至今都无法洗清——但他也懒得去说什么,他并没有那分热情。
又饮一杯,他苍白的颊上也微泛起了红晕。得了这样的病,他本就不应喝酒,而他也不怎饮酒。但他如今已不在乎,只要他还有握剑的力气,他不在乎别的。
四杯一角,酒已然饮完,叶青的面上也有了血色,让他显得不那么憔悴。他在柜台上丢下酒钱,抱着他的剑走出了店子。
在街上走了不久,忽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青。”
那是女子的声音,冷而凝定,“没想三年不见,你仍然如此落魄。”
叶青一愣,转了身子,便见到一个女人,黑色的衣裙,那不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但她有着一种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不知从何处散出。“或许不记得了?”她开口,“那也没办法,我是云碧。”
她的声音也有些生硬,很久未与人交谈过的声音。那个眸子色泽比旁人稍浅的卫国女子,那个与云忻同姓的人。
叶青微笑,“如何不记得?云姑娘侠骨丹心,是连叶某这魔头也甘心承认的。如今魔头落魄,也只是应当的罢了。”
黑衣的女子淡淡笑了,“不过你的面色却比三年前好了许多,什么灵丹妙药让你也好得那么快?”
“鸩酒。”叶青轻道,他咳嗽,避开女子的视线,“这世上最可口的,不过是鸩酒。我用它止我的渴,那使我很快意。”
“打哑谜是否让你更快意?”女子道,“我不知你所谓鸩酒是何,也不想知晓。只是如今,我要你遵函谷关之誓。”
叶青本已些微松懈了精神,听她一言未尽,尺长短剑已至心口。情急之下叶青往后便倒,然她短剑变招快甚于他,欲将他杀死在他拔剑之前——函谷关,所有人都一遍遍提这该死的地方。叶青冷笑,短剑在他心口刺出血痕,他已出剑。第一剑格住短剑,第二剑将那短剑击飞出去,第三剑出,他已又站定,剑指着那年轻女子的咽喉。他的眼色发蓝,“如何,”他开口,仍是微微笑着,“云姑娘。”
“不杀女人小孩,我曾听人说你有如此癖性,不觉是真的。”女子虽被剑指着咽喉,却陡地笑了,“这样你迟早会死在女人或小孩手上。”
“若有人有能力杀了在下,那与他是女人或小孩无关。”叶青淡淡道,“我不怕挑战,也喜欢有朝气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杀他们。”他唇角上扬,“而女人,谁不是女人生的,杀女人的话,我自己是做不到。”
而那些传闻,真是笑死人了。他自己也想要说那些罢。长剑收起,叶青便依然是那个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云姑娘,凌烨之和谌忻瑞,你喜欢哪个,也要说出来。否则他们这样下去,注定是两个人都活不了,那可不是好的死法,丢人呐。”
“我们之间的事,哪要你管!”云碧冷冷道,“好好看着你自己罢,除了我,还有另一些人等着取你性命。”
“一直都有很多人等着杀我。”叶青微笑,“我也在等着他们,但是我等不来那些人,等来的人,也都被我杀死了。”他望向天空,天依旧阴沉,“这真是好笑。”他最后道。
九
第章 旧识成雠云自翾
“是可笑得很。”云碧也道,“你自己也知道可笑——你现在回来,除了死,我却不知你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呵,就在我死之前,杀尽天下自命英雄之人罢!”叶青道,他又大笑,几乎无法自制,“来一人我杀一人,总可以杀尽!”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知晓自己的眼已然蓝了。他虽一直笑着,但心事也大多写在面上,想掩藏都掩藏不得。他有着邺地的血,那样奇妙的血统,但他也是他自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并且连现在都几乎也失去了的年轻人。久久,他又开口,“再见。”
叶青并不想再见到故人,除了妖精。那些故人总是要让他伤怀,用着各自完美无缺的理由。而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正确。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走在街道上,那时已然夜深。那是个奇妙的夜晚呢。他寻思的时候又下起雨,冷雨淋湿了他的蓝衣。那时腊月,年中最冷之月。不久雨又成雪,他站在屋檐下看雨雪交织落下,天气很冷呐。他轻轻对着手心呵气。如果这时有人来,他的剑会不会握不稳呢,无论如何,他自己并不想在这样时刻动手——他忆起小师姐,在这雨雪霏霏之时。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他开始想念。
他的衣湿,身上微冷,但他不曾咳嗽,就在深夜临安望远远一座小楼上几点灯火,忆起那些华年旧事。
叶青站起身子,却几教痛楚又压倒下去。他看着面前两具尸体,唇角些微上扬——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决不。
“师傅,我为你报仇了。”他喃喃,对着散尽繁星的天空微笑。没有力量再向前了么?过去的一切已然死去,云忻,习骏,他们所有人都沿着自己的宿命前进,“对不起……”他喃喃念少师兄的名字,咳嗽着,血从嘴角滑落,“如今,叶青已然无憾……无论是否被原谅。”
他步履不稳,扶住树的时候,手下的树也似成了柔软的。如今连这样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么?那若有一名仇人来,即使只是一个孩子,拿着生锈的刀——他努力抱紧他的长剑,无论如何,他还不想在此时死。
年轻人跌跌撞撞向前,城门处守门的兵士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无论如何,他记得的,只有那少年萧荷所在的地方,以及——
东天发白,但他无法注意到那些。他只知道他怀中还有剑,并且——“叶青?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抬眼,果然是妖精罢,还是改不了那大呼小叫的性子。不过不要再叫了,他又不是要死。这还不是他的死期。
但他也几无力开口了。只叹了一口气,他便再无法支持自己的身子,任其如一片枯叶滑落。他倒下去,但依旧抱着他的剑。
那剑毕竟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依靠了,甚至比友人离得更近。自他记忆的开端,那柄剑就一直在他的怀中,他连睡觉洗澡也不会放下它。
醒来的时候,长剑仍然在怀中。床头趴着自命妖精的少年,那孩子熟睡的时候打鼾的声音也不小。叶青笑笑,方想起身,又一阵剧痛,让他跌回榻上。他的响动惊起了少年,少年睁开一只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喂,医生姐姐说你要准备好后事了。”他茶色的眼闪亮亮的,“你好可怜啊。”
“如果我死了,”他低声开口,“我的剑你拿去——她是你的一位祖先所铸,帮她找个主人。然后,随便把我埋在哪里都可以。”
“这是在托付你的剑的后事么?”萧荷眨眨眼,“随便埋在哪里?你的意思是,将要寄心于剑,永不回还?”
叶青低叹,“我本以为靖的习俗不同。”
少年道,“族中若有人死,我们会带他的灰回琅轩,纵使要经过邺也是一样——”他的声音安静而认真,“所以,我们一直都是靖的孩子,死后也会怀抱那片土地。我们一族太过怯懦,不似其余的几家贵族一直想着复国。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妖精。”叶青低声,“不过,这一次我不会死——决不。我要江湖见我的喜悦如他们之前。”
“你快意么?”少年忽问,他仍然趴在床头,眼睛闪着光,“叶青,若你快意,何不让我分享——其实你是很痛吧。”
叶青望着远远小楼上的灯火,安静地回答,“痛又有什么法子,除非没有活过,还有谁可以不痛呢?”
他忽又咳嗽起来,腥咸的气味,又咳血么?谁在乎!叶青忽在夜中大笑起来,拊掌而歌,“终不忘誓言同日死,抚剑余怅惘。风卷阳关外,情系伊人,愁断枯肠。指颤误落朱笔,起身空彷徨。问何时归期,路途茫茫!作甚浅斟低唱,憾今世英雄,难得楚狂!长歌且长醉,点曲水流觞。一朝醒,半分心凉,只道我不解鬓头霜?”
他歌唱,却不曾终曲,只是生生止住,拔剑起舞。他没有一世情深,更遑论半生义重,他只是舞他的剑如前一般。剑气在雨雪之中更易让人见到罢,他什么也不在乎了,那妖精呢,你在哪里?既然在城中——为何不来?
“看剑!”忽有声音破风而来,剑在雨幕之中曳出冷冽残光。那一柄剑便自夜的最深处徐徐而来。叶青抬眉,身形转过,那剑刺空。他抬剑转攻,那寂寞的剑却忽也消失在了寒夜之间,让他剑意不觉用老。侧身有风声,他举剑鞘格去,自己腕子也有些发麻。
无论如何,他的武艺退步了——若不勤练,剑技本也会退步罢。叶青冷笑,然他并不知晓那与他相抗之人是谁——他便冷声道,“来者报上名来,叶某剑下,不添无名之鬼。”
那句话其实也是瞎说——很多人他事实上到最后也并不知道是谁。来人却当了真,“清洌ィ朱先衾搿!蹦鞘堑卮穑ナ迫春鲇惺枋АR肚嗉计普溃簧炝粒橇秩衾氲慕1阋淹咽帧?br />
叶青收剑,依旧咳嗽,“好剑术,可与宇内英雄一论。今日雨雪,不宜出行,回去罢,我与叶楼主曾有一面之缘,不想杀你。”
“我并不是孩子,我已二十一岁。”那年轻的声音道,“你为何手下留情?”
“国安无事,缘何自寻刀兵。”叶青淡淡道,“年轻人,回去罢。”
而那林若离在夜中的声音冷而讥诮,“那你为何回来?叶楼主倾她之力保临安平安,你又为何来到这里,是想看天下大乱不成?”
“若离,不得无礼。”女子的声音自长街另一端传来。叶青望过去,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雪之中。那年轻人听她不悦,便收了声,女子又道,“是叶青么……若是,可否到清洌ヒ恍校坑幸慌滩芯郑嘀!?br />
“我不懂弈术。”叶青道,“叶楼主请另寻高明,别过。”
他笑笑,抬步欲走,那林若离又拦在了他面前,“请给叶楼主一些面子。”
“叶某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叶青冷笑,眼中又有蓝光闪烁,“叶某并不欲此都城流血,然若有人欺我,只得拔剑以对。”
那远远女声又传来,“何必如此,若离。若他要走,便让他走了也好。你我不过临安平民,阻不住他的脚步。”女子撑着伞踏水而来,木屐的底踩在水上发出细微声响,“今晚你独自出来,我就觉你有什么不对——莫非是?”
叶青忽觉得这样的夜很冷了,他抱紧了剑,望向那年轻女子,“你友人的剑很好,比我见的大部分都好。”他静静道,“但他的剑没有烈气,是宜守业而非争天下的。”他又笑,“他自矜骄,我不在意。”
他觉得那样的冷,连手也要略微发抖了,但他又浑然不顾,只是仰头朝着前去。雨水落在他的眼里,冷而涩,模糊了他的眼。
那一个雨夜,雨雪的声音如轰鸣在他的耳中回响。他全身皆已湿透,那深入骨头的寒意让他不停咳嗽,唇边却有了温热的感觉。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要活下去。他决不能死,直到那个誓言应验之日——但是风却不再歌唱了,他也不似从前那样,会在夜中听风的歌。
后半夜时雨停了,叶青也找到了一家客栈。他住进去,却习惯不了屋子和人声。不知他是何时才变得如此的,他因那自度而微笑,那如他少年时一般的笑。擦干头发,他暗忖,还有多久呢?他这条命剩下的时日。他不知道,但他或许已随时可能倒下。
在一两年前,他记得,那时他在邺,曾拜访过阳谷的筱桐公子。那个邱在邺的质子,一个安静而优雅的中年男子,替他的挚友守着那四座城池。他是因夜中的笛找到那个人的,那时那黑眼的中年人看到了他,问他是否只是一个亡灵,因听到他的笛声而来——那一曲夜中的挽歌如此悲伤,连死去的人也会回来听的。
但是筱桐公子吹了那么久的挽歌,却从不曾等到他要等待的人。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叶青刚二十岁,那时他也刚认识柳断影。
不过或许那样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巧合罢,阳谷的人永远是快乐的,但并不包括那些从远方来的人。阳谷可以给之中的居民百年安乐,却无法保护来自异乡的人。惠远,惠宁,宁远,那三座小城均是如此,邺的人一向相信运命。
那种东西,他自己也是一样相信罢。那永远无法止歇的命运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应到了,只是他不过是一个过客,跋涉在七国的土地上。从邺的沙,卫浚的黄土,邱的黑土,他踏足过每一片土地,但他终究已然厌倦。不论是战斗,还是——
“妖精,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你发誓。”他再次开口,看着少年的茶色眸子,“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么?”
“嘘!”少年立时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边,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准说,你什么也不准说,我不会发这种鬼誓!”
“我是认真的,萧荷。”叶青微微皱眉,唤那少年名姓,“我并不认为今日必死。”他声音安静,“只是,如此时候,将事情说清楚总比较好,往后万一不查,也不致慌乱。我会拖住他们,只要蝶影刀客来,一切都不会有事。”
柳姑娘不会让人伤害你的,他并未说出那句话,“如果真的必须打,答应我,不论是之前还是今后。”他忽道,“我必终结这旧时代,而我自己,请你协助我。”
“我们是朋友。”少年叫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相信你不是传闻中人——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这样的事情,我有我的私心!”
“你在说是。”叶青微笑,“那么,到了那样的时候,我必找寻你——在那之前,我会背离。”他忽抬头望天,“之后我会回还,在需要你帮助的时刻。那时请擦亮你的剑,妖精,然后告诉我,你是为了终结而来。那时你应已长大。”
而如今,就是我回来的时刻。他无声地自语,我回来了,而你在哪里呢?请不要再躲避了。
他微合上眼,快要入睡时,有人踢开了他的门。他依旧半躺在榻上,手指微握紧剑身,甚至不曾睁眼。有风铃的轻响,劲力破空之声。叶青直剑轻格,却震得自己腕子有些痛。他身子依旧没有动作,格住几下来袭,他方睁眼,便看见另一剑破空而来,刺下了黑衣少女发上的珠花。那同时攻他的人也似忽失去了力量,只是呆呆站着。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煞白了脸,随之只有一柄剑,青青如碧,握在一只手中。那只手很大,握剑的人却只是个小少年,黑衣束发,“叶青先生对我们有恩,我们不会让姐姐欺负先生。”他的声音柔和而温雅?(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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