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莫三耸肩道,“蓝筠清来这里了,小飞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见吗?”
听到那个名字,蓝槭面色陡地苍白,他微闭了眼,道,“还见他做什么?他也尴尬,我也尴尬,那家伙笨,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让他自己悔恨去吧,我不见他。”
“小飞你不要赌气了,蓝他又不是故意的,当时还不是因为那个妖女——”
蓝槭猛睁开眼睛瞪莫三,“小夜,不许你这么说樱姐姐!我虽如今不是貔貅帮的人,但是樱姐姐那时,那时也是被逼的——你们要赶尽杀绝,那是你们做错了!若我不——那时你们谁也逃不了!”他说得很急,面上也显出浅浅红晕来,“你们是侠客,我们是杀手——那时的,我们生来就被当作杀手养大,但是你们以为我们想杀谁呢?杀手就要被侠客杀死吗?”
“小飞你又在流血了……不要赌气了,算我不是,但是蓝他真的想见到你。”
“我不要见他,”蓝槭道,转过身子,“他很讨厌,那时他想对姐姐——我不要见到他,绝不要再见,我欠他的已经还清了。”
“那么,若你还我一剑,可以高兴起来么?”
那是个冷静而几乎冷凄的声音,少年惊愕地扭头,便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那样一个蓝色的人,修长英挺,肩上负着极长的剑——那人的出现却让蓝槭的面色从苍白变了铁青,他一跺脚道,“刺你有什么用?刺了你我就不伤了?杀了你我就不死了?蓝筠清我讨厌你,你也别再在我眼前出现!”他叫着,几乎喊哑嗓子,又觉自己失态,跺了跺脚,纵身掠上树去,直至树尖,坐在上面不看下面二人。
他在树上坐了好一会,心跳才缓了下来。他再往下望时,树下已经没有人了。蓝槭坐着,有些怅然若失,手已攥出了汗。他轻轻笑了,举起了玉笛,坐在树梢吹了起来。他并不拘什么曲调,只是漫无边际吹着。反正相聚也是为了别离,再不相见反是最好。只是你仍不免常会见我,而我也会因此而见你呐——蓝你这家伙,就什么也不知道最好,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正如我不会忘记一样。虽然我们还是不知道一切最好。
少年蓝槭就那样安静地吹着笛,笛声在风中晕散开去,他闭了左目,从那失明右目中望出去,一切只是那样淡淡的红色,没有城楼树木,青天白云,一切的一切只是永远无法洗去的血色。他因那满目血色而拐了调子进变徵,又是一声尖锐。蓝槭移开玉笛,掩嘴咳嗽——那样转了调子,也忽让他的内息乱了。他咳了几声,睁开眼,那样血色的世界淡化了,但是他的世界却永远在彼方——自从他右眼失明,刺杀的事情也做不成了——尽管如此可以逃过——但是他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蓝槭又在树梢上坐了许久,方下了树,找城门走进去,还差些撞上守门兵士。他向那高大男子笑笑,直朝着红袖招跑去。他跑近红袖招,直上纵至二楼,掀开窗板便翻进自己屋中,遂又径直坐上榻去,将笛子扔到一边。少年因衣上的血迹而皱眉,下榻掩了窗子关好门,自衣箱内重取了一套衣裳,便裹伤更衣。
他看见换下衣上有那样一圈晕红血迹,愣了愣,握着它呆立半晌,又叹了口气,撂下它们,拿起了方才放在榻上的小剑。那是柄轻而细的袖剑,长不盈尺。蓝槭将剑与笛子一并放在榻边,踢掉靴子便躺倒下去,闭了眼。他依稀记得听见了什么,似乎是不知何处来的一曲骊歌,在他耳边打个旋儿,便又朝着不知何处去了。窗外蝉鸣,他也终究只听得只言片语。
蓝槭醒来之时已然夜半,窗外繁星点点。他觉腹中饥饿,便跑去后堂,韩钰也已给他留了晚餐。他用了一半,便也搁下碗箸,出了店子。他向天上望望,那星子可真是明亮呢。蓝槭伸手向腰间去摸那玉笛,却未摸到,便撇了撇嘴,又回店子之中取了玉笛怀剑,在夜半街道上闲走起来。他走了不久,便摸出自己的玉笛,吹了三个音,又听远远有人长长唿哨一声,便露了喜色。蓝槭驻足等待,一条黑影穿破夜空,倏地立在少年面前,“阿槭你不是要她给你写信么?我如今给你捎来了。往后这类事情可也不要再让我做了,樱那女人可不甚高兴。”
“猫大哥,多谢你。”少年朗声道,接了来人递来书信,“她……她真的不会来了吗?”
来人答话甚是干脆,“她说不来了,可也难说,你知道樱的性子最是捉摸不定。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莫叫捕快掳了去了。”
蓝槭拿了书信回红袖招去,坐在屋中挑了灯读。那信不长,一个个娟秀小字如一把把小刀划在他的心上,“槭,些日前来,杀汝。樱。”
原来你也还是要来了,所以你才救了我的命——那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前来不是?阿姊,等了这么久,你还是要为了我前来——那可真好。蓝槭读着信笑了,原来你不会不再来,我们终究会再见——那太好了。
他取出了他的琴,巨竹所制,冰丝为弦,蓝槭微一扬手,那一声清音便飞了出来,盘桓在红袖招的深夜之中。
蓝槭双手在琴弦上游走,琴声一个个跳荡出来,在他屋中压下黯淡的薄雾。少年弹到至处,低声吟哦,“双盏酒,杯中句。半阕新词,可敌得世间风雨?三分缘,意难聚,回觞断情,却道是紊乱心绪。空止唇际,千言万语——”吟罢信手,他手指跳动更急,琴几在少年手下发出哀鸣,那暴雨即将落下——
雨落下前一刻,他忽地止住。云散见月。
蓝槭扶着琴轻微喘息,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到琴弦上,发出丁的一声。他笑了笑,低声道,“终究不能终曲了——世间风雨,岂是一阕半阕的词能够诉尽的,葬了也好呵。”
他方说出那些字,忽听背后有人轻轻咳嗽。蓝槭手依旧放在琴上,自己不动,身后人也不动。他叹口气问,“司马师兄?”
“奉帮主之命,取汝性命。”那来人道,未待少年对此作出反应,便已一刀斫下。蓝槭也不左右闪避,只向前一推长琴,身子顿地矮下一截,那刀只是擦过他的发梢。
“不自量力!”蓝槭笑斥,身子一滑从那人裆下到了他背后,又一个翻身站起稳稳立足,“帮中之人,尤是师兄,怎可能不知我是谁的?这点小小伎俩,我三年前就玩厌了!”言笑之中他被刀光逼退,一个鹞子翻身跃出窗子,“休要砍了人家地方,司马师兄,你我去别处谈。”
“不愧是血樱那派的红人,无论如何,你是不会把司马湛青放在眼里了。”那黑影自窗中而出,直追向蓝槭背影。少年蓝槭一身白衣,在夜中也甚是醒目,三两下便教那司马湛青赶上,挥刀而来。蓝槭仗小巧身法躲闪,口中只叫道,“司马师兄,我不想伤你!你若识相,尽早退下!”
司马湛青冷笑,“有意思!你来伤啊?”
司马湛青长刀挥动,带着猎猎风响。少年蓝槭终也在夜中掏出了那柄短剑来,轻一挥手,剑鞘飞去。
“剑出流觞——”蓝槭长声,那短剑的光华自夜中涌出,一抹湛蓝的光焰,繁华而孤单,自极徐之中的一剑,流淌入孤高的月色。他的剑就那样击上了司马湛青的长刀,却不曾有金铁交鸣。他们都是安静的,那剑却在司马湛青的长刀之上铭下了一个深刻的烙印。少年一击得手,向后跃步,“司马,我不想伤你。你回去找樱罢!除了她以外,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原来你还真是与午夜门——”司马湛青举起长刀,看了一眼上面剑痕,冷冷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了永恒蓝流觞剑了?我原是不知你资质如此好的——还是你本是午夜门来的探子不成?”
蓝槭笑道,“他们纵使卑劣,也不至让个六岁孩童去你貔貅帮当细作罢。我是谁可不关你事!”
“很好,不愧是先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得意门生。你的武艺在下佩服,却不知你如今还能——”司马湛青道,“这样我放了你也是无妨,我与樱堂主的赌输了,不过你若再干涉我帮内事由,我们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蓝槭道,“那方才你为何手下留情?我如今武艺不及年前一半,若你真要杀我,绝无更好机会——司马师兄,你可不能心软呐。”
司马湛青凝立半晌,道,“你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更兼血樱堂主的缘故——你若想笑话,便笑话罢,毕竟与她有着煮酒之约的不是我,而是你。记住,你休要再管帮中之事,否则我会杀你。”
二
第章 一洗素缘半生愧
能够放手不管么?其实蓝槭是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当然是不能,虽然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有人因他而受伤,但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会伤得更痛。所以若是如此,还不如随便帮谁一把,至少自己还比较心安理得。
那样一小段时间之后,蓝槭就不再问自己类似的问题了,只是寄心于他的竹琴。那一张琴是师傅留下的遗物,自然笛子也是。他心安理得地将那琴和笛子都带了叛出帮去。谁管?死人不能管,活人不敢管,世界上有一个人敢管,可惜她不会管。既然没有人管,他自然必须逃走,然后带着他所有想要带的东西,包括琴和笛子。
其实所有人都说桐木制的琴方为上佳,若有一张焦尾桐琴,那是连凤凰都可停得的。然蓝槭只爱他那只竹琴,手扶上去滑滑润润,冰丝的弦更可作清音万千。虽然他曾在琴上割破过手指,血与汗一度都将琴弦染红了,他还是喜欢那只琴。
虽然他不大喜欢与人并称,七绝之一的名头还是满响亮的。七人之中他识得的也只有一二人,这样并称的人也多是有些倨傲的,不愿去结识些什么人。蓝槭坐在官道旁边一棵树上,看着东天发白,又取出了玉笛,有一声没一声地吹着。那时他觉得眼睛有些发痒,用手揉揉,觉有些干,不大舒适。这些无所谓,他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耳边却有蹄音格格传来。
少年在树枝上站起身来,见官道上一骑远远而来。那骑者近了,少年见是个年轻女子,多不过二十上下,他方想打个招呼,对面林中忽地蹿出黑衣蒙面一骑者,拦在那年轻骑马女子面前。
蓝槭饶有兴味的望下去,忽见黑衣骑者猛地拔出雪亮亮一把长刀,直向那年轻女子去,他忽有玩笑之心,便从树上一纵而下,不巧却足尖踩上那男子头顶——他本是不想如此招摇,却还是未算准距离位置,方得站在那男子头顶上,吐吐舌头,对那瞪大了眼睛的年轻女子道,“这位姐姐和人结上什么梁子了吗?这位大叔有没有什么话说?”
说了那句,蓝槭又足尖点了点,越到那女子身后,探出头来,“要是再不说,我可要去报官了哦——”他觉好笑,便笑了起来,“再不若,我也可以在这里杀掉你呢。”
“小兄弟,你莫要卷入这是非,快些走罢。”马上女子忽道,她的声音温恬平静,“这君毅,我一个人也应负得过来。”
“喂,我是来帮你的啊。”蓝槭不满地叫道,“我踩了他的头壳,自然也与他有什么仇了——莫非不对的是你不成?”
“我看来像女贼么?”那女子微笑道,“我叫叶鸣翮,是槿国临安人。”她却一直注视着那来人君毅,“君先生,你为什么回来?”
“原来你们认识啊?”少年插嘴,“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强梁呢。”
二人皆不听他插言,君毅缓缓道,“我要你还我我的女儿。”
“哦,千雪呢,当年你却怎地不说呢?”年轻女子嫣然一笑,“是了,如今你在外面也无人耽理,自然想她会要你罢——她会的,没错,但是这值得你朝叶某挥刀子么?”
蓝槭打个呵欠,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听远远有马蹄声,什么人在赶来此地么?少年转过身子,忽地听到身后一声响亮,那叫做君毅的男人又挥出了他的刀,同一时刻,有一支箭从远处疾飞而来。蓝槭辨不清远近,只得抄起马后行囊挡在面前。那一箭还是未射穿行囊,却震得他手生痛。
“好家伙!”蓝槭轻喝一声,伸手便取了怀中短剑来。指尖弹弹剑身,便有轻吟不绝。
少年弹剑,那远处骑者已至面前。蓝槭猛地足尖一点马鞍,直抢入那人怀中去,不待那人动作,一柄短剑已刺进那人心口去,直没至柄。他拔剑跳开,一身白衣犹未染血,但却似用力过猛有些不支,直扶住一棵树方未摔倒。如今已然这样了么?他自问,那样一个称不上敌人的敌人,也会如此——看来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在那之前,必须……
“小兄弟,”他睁开眼,那女子正站在他眼前,满目关切,“多谢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要紧么?”
“不要紧,只昨夜未睡好,有些倦罢了。”蓝槭露出笑容,“姐姐也将那大叔——”
“打跑了。”女子淡淡一笑,“叶某槿人,未像小兄弟那般杀性。——还未问小兄弟名姓呢。”
蓝槭眨眨眼,“真的名字不能说,他们大多唤我飞鸟,你叫我小飞就可以。”
“小飞?”女子又笑,“你是女孩子吧。”
少年忽地向后躲了躲,“我知道男扮女装很丢人没错——但也不能因那个把我当女人啊。”他皱眉叫,而叶鸣翮又微微一笑,“那是对不住了,小飞,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人?他想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偶尔救一个可以算是换换口味,但是又不能那样直白地说出——蓝槭只是笑道,“我是琴,你是棋,既然你我最近,我救你也是当救个知己。并且我也要积些德了,莫教最后死也死不安宁。”
叶鸣翮莞尔,向那少年伸出只手去,“我载你一程,想要去哪里?”
蓝槭想了想,道,“红袖招。”
那时他忽觉得脚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向前方踏了一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心在跳着,那要冲破他的身体逃出来的跳动——少年在那女子的臂弯中倒下,如同从高崖上一次不经意的失足,安静而温柔。
蓝槭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躺在自己的屋中,黑发的女子坐在一边,露出个“我什么都知道”的笑脸。
“喂,”他开口,“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就算扯平了,我可不想欠什么人情,所以不要在这里看着我啊。还有,不要假装什么都知道好不好,我心里可是发毛呐——”他方一说着,韩钰已推了门走进来,“阿槭,你还好不?”
蓝槭坐起来,撇撇嘴道,“没事的,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啊。昨晚不过司马师兄找我比试几招,今日又顺带帮忙解决了个小混混罢了,用尽气力了而已,韩大哥你可不要以为我怎么了——放心放心,我可不会这么小就死了,我还要游历各国,看我的风景,写我的歌——但是你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叫那个名字呢,你知道……”
“阿槭,”韩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你了。”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说嘛。”少年不满地开口,“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想再让我去杀个把城主相国?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去做了。”
叶鸣翮忽地开口了,“小飞,可以给我抚首曲么?”
那温婉而恬淡的话语抹去了少年眉间的沉郁之色,他抬头笑道,“叶姐姐要听些什么曲呢?”
叶鸣翮微笑,“那是随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宁愿你自己来选要抚的曲。”
少年蓝槭点头,“那么,我便来首长相忆罢——虽不比风雨,却也可暂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墙边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触冰丝。
琮琤琴声如水而出,少年琴师微闭着眼,听指下那曲长歌丁冬流淌——长相忆,谁人听。五弦凄切半阕清——那时他忽地又忆起从前,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自问,怎么还会念及过去呢?死人不会做梦,那么这个梦,又是谁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么?”说话的素衣女子梳着长发,鬓边白花在她梳头的时候一颤一颤,蓝槭有些担心它会掉下来,可是它没有,“帮主真的会让你去——”
“没办法,”他微微一笑,“帮主让我去的,不过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里。也是认栽,没什么的。”
女子的声音冷冷的,“我只告诉你一点,你不准死。”
蓝槭怔了怔,“为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倒了霉,如何会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准。”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杀你——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那个人?那是谁?”少年皱眉问,“樱姐姐你总打哑谜,我猜不出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带出惠宁——”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帮大堂主血樱道,“你见了便会知道……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准死。”
那么姊姊,你是要自己来了罢,他拂动琴弦,眼前这叶楼主,和姊姊却好像呢。若是你不总是那样板脸生气,也是像她那样漂亮的吧。蓝槭面上微带笑意,指尖游动。琴声一连串丁丁而出。琴音那东西,会是抚琴人的心么?他不知觉间听细细嘣的一声,七线冰丝,已有一线断裂。
蓝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缕血线顺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武艺耽下都是无妨,这琴艺却也逊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话未说完,见叶鸣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无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让姐姐取笑好了。”
“小飞,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叶鸣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蓝槭觉那几拍力道颇大,便装出龇牙咧嘴模样。叶鸣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韩大哥,今天店子里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床去摊在那里,闭了眼。
他听得韩钰带笑声音,“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么可是百头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让我们在这里扰他清净,我们也就先走罢。”不久脚步声出了屋子。蓝槭睁了眼,分明是暑气,还装什么大惊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润而沁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于是少年就那样闭上眼睡了。他没有做梦,更不曾知晓,曾有人推门进来,在他床榻之前伫足良久。
少年醒来之时又已入夜,窗外凉风吹来甚是惬意。他在榻上坐了会,又翻出去,带着他的玉笛。蓝槭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挂在天顶,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带着一抹安静的悲凄,而少年的笛声眷在风中,朝着远方去了。只有那声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蓝槭吹着他的笛,笛声在风中飞走了。它会飞到邺去么?他久违的家乡——但他自己也不能归去。
远处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在夜里也会叫么?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归去,还能前行多远呢?少年想想,还是不知晓。那么还是在这里,等待她的前来——他必须等。
“阿槭。”
忽地,那一个有些过分冷凄的声音在蓝槭身边响起,“你在哭鼻子么?”
“我不想看见你。”蓝槭拿开笛子,没好气地道,“快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生气了。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年轻人道,坐在了少年身边,他极长的剑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当的一声。
蓝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蓝了。姓了半年这个破姓,遇上的全是坏事。”
蓝筠清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蓝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么你要找的人,蓝筠清,你怎地总是这么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赔罪——你肯饶过我么?”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饶你。死人不用什么姓氏,死人也不要什么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饶过你。”
他虽那样说,却第一次去看了蓝筠清——那年轻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蓝槭并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觉得心口有些发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马四和莫三三个,你们想过回去么?”
“回哪里?”蓝筠清问。
“午夜门,那不是把你们三个带大的地方么?”蓝槭撇撇嘴,“虽然如今你们三个都不是那里人,但他们还是希望你们回去的——否则,唐门主怎么只说你们三个外出修习?”
“那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帮貔貅帮不是?”
“我不帮他们,也不帮你们。”少年道,“除了樱姐姐,我不会帮任何人。你们我不会帮,因为我们互不相欠,而樱姐姐——我欠着这条命给她。无论如何,即使我必须杀了你,我也不会让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护她,我是知道的。”蓝筠清道,“无论如何,我做下的错事,自己承担。你刺我一剑罢。”
“我不是说过么?”少年扭头,向城墙方向凝望,“若杀了你我不会死,我会杀了你啊。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说这些。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还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蓝了。”
他说罢,又举起了笛,轻轻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长长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
三
第章 少小别离已识悲
少年看见火的光焰自门缝里舔了进来,但他也并不曾惧怕,甚至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屋中寂静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知道这寂静,但还有什么藏在夜与火的交界之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将他吃下肚腹。
蓝槭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那将来临的宿命。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的响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门。门外没有火,也没有血,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暗夜。又是魇梦么?不,不是的。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夜中。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火总在燃着,血总在流着。蓝槭那样思忖,取出了怀中的剑。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绝对不能再怕了,否则会因为那惧怕而死的。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头,走进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卫国的人称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蓝槭走上山路,轻盈跳过一个个陷坑,躲过一处处机关。不久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他听见了琴声。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师傅抚琴,七年之间,他早已知晓师傅——一只琴,一曲笛,却不知年轻时俘获过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时琴声已经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琴置于两个木墩上。少年走过去,便有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喑哑,“抚一曲。”
蓝槭愣了愣,道,“师傅要弟子抚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抚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之后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颤抖,在琴前跪坐下来,放下了手里的剑。
他放下剑,双手置于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宫调的音,道,“弟子献丑了。”
话音方落,他手指已动,却非抚琴,只向背后一抡,有什么硬物击上剑鞘。他听声音来处,指扣卡簧,剑鞘飞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剑柄拨动琴弦,却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过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将那琴徽摘下,朝左边扔去,随有一声响亮。蓝槭额上渐出汗水,三叠一拍,他双手忽重重一拍,琴弦尽断,他扯一根断弦在空中划过,右手短剑亦在空中虚画几下,又放了下来,“弟子未能终曲,还请师傅恕罪。”
“十三岁——真是可怕,当年那些人,也是这样——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师傅哑哑的声音道。蓝槭听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剑鞘没了,他只有这一柄短剑,却不知那暗夜之中还会有什么前来。
那时他又看见了火,从天的角落烧了起来。天亮了么?不,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跳动让他眩晕——蓝槭倏然闭气,推琴起身。他见樱从树林里娉婷而来,一袭素衣,紫色的眼,鬓角却少了那一朵白花——樱还是个少女,就那样提着裙裾立着。蓝槭不说话,樱也不说,师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个。”
少年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蓝筠清坐在他的身边。蓝槭叹了口气,躺下去望着星空,“快点走,不要再缠着我。你这永恒蓝,不要教我再看见你。”
“那时你真的不惜杀了我吗?”蓝筠清忽没头没尾冒出句话,“若你杀了我,会不会好一点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宁了,他们说物是人非,无非也就是那样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杀不了你,当时我跑了几十里地找她,本来就已力竭,我杀不了你的。”他轻轻道,“当时我本是去救你们的,樱那家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当然她是玉,你们是石头。你们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着星辰,唇边微露苦笑,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罢,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再软弱了,那样的软弱曾经杀了多少人了?
蓝筠清许久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说?”少年反唇相讥,“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别来烦我!”]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从窗子翻回屋里去,插上窗栓,想了想,也连门一并栓了。那样的时候他方觉得安静下来,那是他需要的安静,在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安静。
火从门缝里进来了吗?不,还没有。那么继续睡,直到它烧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后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绝对不能再退缩了,千万不要再回头看,只能向前。
蓝槭白天仍然在店子里抚琴,半天弹一个音也不会有酒客说什么。他问韩钰的时候知道叶鸣翮已经走了,那时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子来。是因为当时未曾弹完那一曲长相忆么?他有时会如此思忖。弦补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弹来,会有什么人再来么?再来也不会是为了他的,他早已经死了。
那样一长段时间之中,蓝槭有意不见午夜门人,那群人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让他更是心烦意乱。白云苍狗,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死,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活着。三个月过去,他想该死了么?可惜他还是未死,秋老虎就来了。蓝槭最厌恶金陵的秋老虎,热得夜里无法安睡——虽然他早就没了什么睡意。
那一日蓝槭揽镜自照,吓得险些摔了铜镜——他可不知自己会消瘦至斯,看来更似女子。他很是厌烦,便又去店子里抚琴。未曾终曲,韩钰又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红袖将劫。”
蓝槭听得惊愕,双手一发,几将弦按断了。他急问时,耳边又传来声音,却是一个官差打扮年轻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蓝槭由是冷笑,相讥几句,却终得韩钰给他解围。少年出了店子,问韩钰,韩钰只答是,又摸他的发,“还怎办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样也不能交了你去。”
“韩大哥,”蓝槭轻声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韩钰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难,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这里开了七年店子,就等这日将它毁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为了什么等?”
韩钰微笑,“为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这之后你——”
“先生年前不也给我算过么?”蓝槭笑道,“命薄早夭,无论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红袖必有那一劫难么?”
“不可避,不能避,并且万劫不复。”韩钰叹息,“这两天我会散了伙计,你也当打点行装了。红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是在交代后事么?蓝槭想问,又不能问,只是垂了头,吸吸鼻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就是一家店子么?我重开旧业,钱马上就来了,比下雨还快。”
韩钰微笑,声音淡素平静,“你不可能了,阿槭,那时你就跟蓝筠清那小子去罢,他有什么吃的也不会忘了你的,先生交代我的事情我必须做完,并且,那样一次,也将是我的死劫。”
“我会想你的,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蓝槭想了想,终开口,“韩大哥,那时我们是见不了的,你可也要想念我呵,否则我会生气的。”他向那男子露齿一笑,“让我生气的话,现在就拆了你店子,你纵不愿意,也得答应!”
男子对他微微一笑,“答应,怎会不答应。你是我的小兄弟,我敢不答应你?”
“韩大哥真好,比他们都好。”蓝槭又笑,“那今晚是——”
他话未说完,忽见一男子自长街彼端缓缓而来,那是个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注意到的英俊男子,青衣白衫,那男子自长街那端而来,行至二人面前,只道,“乡土野人,谌草忻瑞,见过银狐。”
“不知天宇剑谌公子前来,韩钰真是有失远迎。”韩钰道,“如若想饮酒,请楼上坐。”
“不必了。”谌忻瑞淡淡道,“某来此只望韩兄帮某一个小忙,将这帖子给凌烨之便可。”
韩钰眯了眼睛,“为何非要在下去做这差事?”
谌忻瑞道,“因他别处再不可去,只有此地。在下不能自予他,还请韩兄帮在下这个忙。”他言毕微一拱手,双手递上一个小条。韩钰叹气接过,又复见那人去得远了。
韩钰垂了手,对蓝槭道,“不日劫难将至,怕也无能为力了。你这些时日先出去避一避,有事我自会与你联系。我且不论,你是一向显目得很呐。”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是不?”蓝槭抬头望着韩钰,“是了,若我在,一切都会很麻烦,如果是——算了,韩大哥,多保重,一定要活着再见。”
他又挤出个笑脸,活着再见罢,希望彼时你我都还生存——因若死了,就永无法再见,那时一切誓言也将不再。
蓝槭觉得再那样下去自己都要哭出来了,就连忙跑上楼,躲在自己屋里抚琴。一遍又一遍,缓若流水,坚如金石,从宫调至羽调一遍遍轮回。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最终他伏倒在琴上,但依旧不曾哭出来。
他是个死人了,这么久了,死人是不会哭的——但若说过活着相见,又怎么是死人呢?他自己知道自己死了,连一点碎片都不曾剩下,是的,他死了,比死中的死都死了。
傍晚蓝槭出了店子,带着他的琴与笛。少年在西城门外的林子里看了一会琴,叹口气,便用油布包了琴,掘了个坑,将琴埋在里面。现在他只剩下手中的笛子了不是?少年坐在树梢吹笛,未待多久,又见那凌烨之的脸,不由有些忿忿,便唇枪舌剑几句给他顶回去。他看那青衣人远去,不由有种奇妙的快意——那一切是快要开始还是应该终结呢?
蓝槭坐在树上吹笛许久,直至气息不继,方躺在树枝上望着星辰听自己心跳。还有多久呢?他轻轻地问,你是来看我么?你要来对我发火么?你会杀了我么?
蓝槭醒来时候城里一道烟柱卷上云霄,他心说不好,又入了城,见那烟火正是从红袖招卷起。少年跑至那里,已是烈火熊熊,再无法挽回什么了。那里许多看热闹人,他问了几个,却都不知是为何。少年驻足良久,叹口气,方转身时,忽地便喷出一口血来。他的血染在手心,红得刺眼。蓝槭看了看,不由又笑了,“半阕新词,果敌不过世间风雨——可叹。”
蓝槭走至城外,听着风声,掏出了他的玉笛。我可不是歌呐,还是吹笛子当哭罢。少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昨日方说过活着相见,韩大哥在哪里?并且——为何那些午夜门的人都不在了?
他吹着笛,吹吹停停,自夕晖吹至清晨,又看见一个人自远方走来了。他见那人步子和着他的音律,却也有心试试,便改了几调几拍,那人却还合得上,且曲终之时,那人也恰好到了他所在的树下。
蓝槭看得真切,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极为瘦削,穿一身蓝衣,怀中抱剑。有什么相似的么?少年思忖,与他自己或叶鸣翮——他便问了问,得知那人是叶青。他听叶青说了血樱之事,心又急跳起来——那几乎让他无法喘息,所以他只有道别并且离去,不曾思度别人会如何看他,他不在意那些——只是樱来了,终于来了。
少年在清晨之中飞奔,那漆黑的夜终于过去了罢,他的心口有些痛,那样一点一点咬嚼上来的痛楚,早晚有一天要把他淹没吞掉罢——但是他们,樱姐姐,蓝,韩大哥,莫三,马四,甚至司马湛青——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他不经意间忽地撞上一棵大树,前额很痛,有些温热的东西流到眼睛里了,视野也通红一片。那是血把,他知死人流血也挺奇怪,但至少比流泪要来得像话。
他用手擦脸上的血,擦去了又流下来,直到他发狠撕了片衣襟包住伤口为止。蓝槭止住脚步之时方觉自己在红袖招的废墟之前,他呆立着望那地方,却忽有一个声音自后传来,淡薄如风,清冷如冰,“我来了,阿槭。”
少年一惊,缓缓转身。那素衣的女子就立在不远处,鬓边白花,长裙曳地,“拔你的剑,”她冷冷道,“至少,如上次一样,给你个机会。”
“上次我都放弃了,何谈这次。”蓝槭唇角轻扬,“要杀就杀,想怎样怎样——不过我想姐姐了,很想。”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女子的声音依旧静而冷,“你为了我被午夜门中人刺伤,帮主也打算赦免你的罪,让你再入帮中,但你为何又要逃走?”
蓝槭又笑,“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是谁。帮主把所有人的身世都记下了,我看了那些,所以我无法再待在帮中,我必须离开。姐姐还不知道罢,那知道自己是谁,真和被杀了一次感觉一样——因为我曾背离了我的家族和国度,所以我必须再背离一次。并且——我无法停留,姐姐,我是没有办法再停留在那里的。”
“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樱道,“拔你的剑,给你这次机会——你毕竟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以前也未让帮主失望过——如今你却这样?”
“我不能拔剑。”少年终道,“我做不到。”
“想求速死?”樱转过身子,“到你愿意拔剑的一日,我再杀了你。——你要记住,若你因别人而死,我决不会让你回去。”
四
第章 心怀旧日亦难回
“姐姐!”蓝槭忽地叫道,“我不想死——我是不想死的,但是姐姐,你为什么总要匆匆离开?”
樱又转过了身,深紫色的眸子冷漠而美丽,“我不欠你什么,阿槭,所以不要指望我会为你做事。”
蓝槭沉默良久,他呆立在原地,看樱的背影去得略远,方叫道,“是的,姐姐不欠我什么,从来没有——只是我欠姐姐的,有那么多。”他的声音轻了下来,“我欠姐姐的,根本没有方法还清——上一次说过,你也知道。”
女子转身,眼神锐利起来,那自上而下的凛然让少年觉得有些寒冷。“那些我不管,”她用着一种歌吟一般的声调道,“午夜门已灭,狡兔既死,走狗也烹了罢。你未能灭午夜门,亦不能再做刺客,对于组织已然无用——虽然司马湛青尝为你开脱过,你仍是不能免责。我总是给人机会的,你不想死,也有不死的理由,没有必要放弃自己。”
少年沉默片刻,只问,“韩钰……他还活着吗?”
樱唇角轻扬,“你说呢?”那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却清冷而寂?(精彩小说推荐:
)
( 梦断江南 http://www.xshubao22.com/3/35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