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瓷商 第 3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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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豫海看了陈司画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喟然叹道:“开创难,守成更难,在守成上有所开创,更是难上加难啊!司画说得对,老号里前一辈的人差不多都走了,留下了这么大的产业,我和苗象天、杨伯安这些人究竟能不能守好这份产业,再把它发扬光大、留给我们的后人呢?老人们在世的时候,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总以为身后还有人扶着,天塌下来也不怕;如今静下来想想,大有无所依无所靠的悲凉!”

    说到这里,他猛觉伤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掩饰过去,继续道:“我名字里有个‘海’字,这次回到神垕,怕是没多少机会再出来看大海了……卢家的生意蒸蒸日上,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啊,就拿董克良来说,他时刻都不忘两家的血海深仇!还有景德镇的白家……外敌虎视眈眈,就不说了。杨老相公在老号德高望重,他这一去,老号里只剩下些我这一辈的人,权力的平衡局面已被打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重新安排人事,这事处理不当就会给别人可乘之机。苗象天总揽全局,心思缜密,但毕竟一直留在神垕,没有出来建功立业的机会,功劳上有些欠缺。而杨伯安在烟号干得不错,烧窑也是把好手,得了他父亲的真传,主一方,治一地是他的长处,但太大的担子,我怕他也挑不起……说白了,他们俩是眼下仅有的可用之人,但还都需要历练。再往远处说,苗家和杨家在老号树大根深,多少也有些心腹之人,说是拉帮结派或许过了,但毕竟各自有了一帮势力。这次权力重新分配后,他们二人的势力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朝廷里帝党和后党争得如火如荼,把国家都争得七零八落,就是活生生的教训!说实话,功高震主我倒不怕,甚至是求之不得!他们再能干,功劳再多,也是我聘来的,大东家还是我卢豫海。但内耗党争,可不是什么好苗头啊……”他说了半天,忽地失笑道:“这番话我从未对人提起过,也只有对你们才能推心置腹……你们两个也莫要只听我说,替我出出主意也好。”

    一说到这些生意上的事,关荷就明显不如陈司画心机灵动了。她自知万难胜过陈司画,就抱定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主意,笑道:“二爷说的是生意,我可不懂!司画妹妹识文断字,还是妹妹说吧。”

    陈司画想了想,道:“按说生意上的事,我们女眷是不该过问的。但我们是夫妻,为夫分忧也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既然二爷说了内忧外患,我就从二爷的意思上说好了。《出曜经·卷第二十九》有‘一病以发四百四病同时俱作’,是为内忧,‘荆棘丛林诽谤之名毁形污辱’,此乃外患。依我看,如今卢家外患大于内忧,而外患又全因内忧而起。所谓外患者,近有董克良的董家老窑,远有景德镇的白家阜安堂,无一不是欲置卢家于死地而后快,不可不防。所谓内忧者,近有人才不足,远有苗杨两家的党争。不过,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卢家内部没什么大变,董家和白家也就无从下手。”

    58福兮,祸之所依(2)

    陈司画偷偷看了眼卢豫海,见他并无不悦之色,便继续道:“苗象天已经做了多年的二老相公,杨老相公一死,不让他接任怕是难以服众。而杨伯安在烟号这几年,把卢家的出海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又有他父亲的功劳在,不提拔也说不过去。只是这么一来,苗家和杨家的势力就越来越大了。虽然他们现在对二爷忠心耿耿,但人心都是会变的。他们两个同处高位,一个总揽全局生意,一个主持两个堂口的十处窑场,就算二爷用人不疑,可他们周围难免有小人搬弄是非,日后一旦彼此不服、互相倾轧起来,二爷又要伤多少脑筋去调和?”

    关荷听得似懂非懂,忙道:“那给他们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究竟怎么办好呢?好妹妹,快说啊!”

    陈司画“扑哧”笑道:“二爷心里其实有主意了,非要我说吗?”

    卢豫海心中大悦,便笑道:“我就是要你说!”

    “为今之计,只有‘分而制之’这四个字。”陈司画一字一顿道,“所谓分,就是分权,不许杨、苗两家势力过于强大;所谓制,就是有所制约。这两者双管齐下才能达到平衡。二爷应该在年轻一辈的人里破格简拔出一批人来,精心加以调教,总号能干事的人多了总不是坏事,他人也说不得什么。至于平衡,我想二爷可以把苏茂东大相公召回来,论人望,他也是卢家的老人儿了;论功劳,以前的汴号,如今的景号都是卢家的大财源,谁敢不服?就是苗象天和杨伯安两个人,见了他的面也得称呼一声叔叔吧?”

    卢豫海哈哈大笑道:“你倒是把我能用之人都点评了一遍!不过你还忘了一个人,你丈夫卢豫海就是吃素的吗?哈哈哈哈……想我卢豫海一介商人,虽然没有胡雪岩的十二金钗,可我也有一左一右两个红颜知己啊!一个能居家千杯不醉,一个个扯了喉咙叫好。

    58福兮,祸之所依(3)

    正当众人饮酒谈笑之际,管家老平高声道:“各位爷们儿肃静了,给老夫人祝寿啦!”立时,众人纷纷离座躬身,外边戏台子上的角儿们也是遥遥地朝这边行礼。卢豫海和卢豫江兄弟俩急忙上来迎接。卢玉婉在前头领路,白发苍苍的卢王氏由关荷和陈司画两个儿媳妇搀着,颤巍巍走到首席边上,见卢豫海和卢豫江撩衣跪倒,忙道:“你们俩起来吧。今天是个高兴日子,没那么多礼数。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取乐取乐,我一个老婆子了,见儿孙们高兴我心里头才欢喜!”

    卢豫海和卢豫江叩头祝寿后才站起来,卢王氏对卢豫海笑道:“我老了,不想走动,可架不住你这俩媳妇伶牙俐齿,关丫头说全家为这顿饭忙了多日,我要是不来就扫了大伙儿的兴致;司画丫头说相公们都是卢家的顶梁柱,好歹是忙了快半年了,生意也红火,都眼巴巴等着给老婆子我贺寿呢!连你妹子也跟着搅和,我一想,算了,这才来凑凑热闹!”

    卢豫海看了看关荷,又看了看陈司画,冲二人会心地一笑,道:“娘,您看看,这是谁给您祝寿来了?”首席上的苏茂东早就等着,忙上去道:“老夫人,老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啦!”卢王氏眯着眼道:“老苏?你是苏茂东苏老哥?你不是在景号吗?”苏茂东擦着泪笑道:“老夫人,我荣休了,回神垕养老抱孙子啦。”卢豫海赔笑道:“老苏这是荣而不休,总号的生意,两堂的窑场,还得让老苏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呢。”

    卢王氏一边落座,一边对苏茂东叹道:“唉,前头杨老哥一走,咱们这一辈的人差不多走完了……现在事情有他们年轻人来办了,也用不着咱们来操心。苏老哥,你以后没事就来钧兴堂,跟我说说闲话,聊个天也好……人老了,就爱想以前的事,当年汴号刚建起来,你跟杨老哥一起在开封府做事,眨眼之间就是二十年啦……”苏茂东也感慨道:“可不是嘛!那时候才是光绪四年,眼下都是光绪二十五年了……”

    卢豫海插话道:“娘,您别只顾着跟老苏唠叨,相公们都等着给您拜寿呢!”

    卢王氏这才明白过来,笑眯眯地站起来,朝众人示意。相公们一齐道:“恭祝老夫人福寿延年!”卢王氏笑不绝口,朝黑压压的人群道:“大家都别站着了,老婆子我好得很!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喝醉了我有赏!你们大东家从辽东带回来的人参、鹿茸,我就是当饭吃也吃不完,全都赏给你们!”众人无不开怀大笑,重新入席畅饮起来。

    今天是家宴,卢玉婉、关荷和陈司画也不用像以往那样回避,都跟着卢豫海在首席坐了下来。酒至半酣之际,苏茂东端起酒杯道:“老夫人,我那老杨哥一直跟我吹牛,说大东家烧窑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前些年老苗哥在的时候,更是提起大东家来就眉飞色舞,说大东家经商是他一手带的。说实话,我不服气多少年了!大东家一提起当年我瞒了十万两压库银子的事就烦我,我也不敢跟他自讨没趣儿。可如今三少爷跟了我,这两年他在景号也算学了不少东西,我看将来不在二爷之下!等我死了见了那两个老家伙,我这脸上也光鲜多了——老夫人你说,这杯酒你该喝不该?”

    “该!该!你唠叨了半天,无非就是变着戏法儿让我喝酒嘛!”卢王氏前仰后合地笑着,刚接过酒杯却被关荷抢了过去,她佯怒道:“关丫头又不像话了,你干吗抢我的酒?”关荷笑道:“郎中说了,老太太您不能喝酒!我是您儿媳妇,三少爷和大小姐又是我一手抱大的,三爷给您露了脸,我也觉得光彩。老太太您说,我就不能替您喝了这杯酒吗?”卢王氏笑得打跌,道:“真是奇了,连酒都有人抢着喝!”陈司画见关荷抢了风头,只是微微冷笑了一下;而卢玉婉掩口吃吃笑着,卢豫海则是放声大笑。

    关荷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又好,看着跟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似的;卢豫江却是十八九的小伙子了,个子也比关荷高出一头来,见她这么说立时涨红了脸,抗议道:“二嫂,我都这么大了,您别老提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卢王氏瞪了他一眼,道:“你才多大?搁在十年前,是谁整天缠着关丫头,嚷着‘二嫂抱,二嫂抱’的?”

    卢玉婉趁机诉苦道:“就是,三哥总是不愿别人提他小时候的事!娘,我跟他分明是孪生的兄妹,您看看他对我的模样,好像比我还大多少似的,动不动就是一顿说教!”

    卢豫江急道:“我哪里有?你过了年就要嫁出去了,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我看进了曹家谁还护着你!我出门历练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再说我还是你哥呢,教训你几句就听不得了?”

    卢豫江和卢玉婉兄妹一向争执惯了,又是在母亲的寿筵上,更是肆无忌惮地撒娇泼皮起来。众人知道他们是逗卢王氏开心,谁都没有去劝,只是乐呵呵在一旁看着。卢豫海见卢豫江吹得山响,有心让他借机炫耀一番,便笑道:“老三,你在景德镇这两年生意学得如何,回头我给你个事情做,一试便知。至于你的学问荒废了没有,那我就不知道了。”

    卢豫江兴致来了,大声道:“哥,我在景德镇除了学生意,书也没少读!”

    “哦?都是读的什么书?不是什么《红楼梦》、《西厢记》、《桃花扇》之类的吧?”

    58福兮,祸之所依(4)

    “我哪里会读那些腌臜书?”卢豫江笑道,“是康南海先生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二哥,不看这些书,我真的不知道那么多道理!朝廷昏聩,外敌入侵,华夏子孙再不变法维新,真的有亡国灭种之虞!读了康南海先生的书,再想想以前读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全是臭不可闻!这次皇上决心变法改制,朝廷也下了《定国是诏》……”卢豫江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在座的都含笑看着他,只有陈司画微微一怔。

    “住口!”卢豫海勃然变色道,“你一个毛孩子,不过读了几本邪书,便在娘面前,在你的众位长辈面前口出狂言,难道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卢豫江正说到兴头上,冷不丁被他打断了,不禁又惊又羞,张口结舌道:“二哥!你……”卢豫海不等他解释,拍案而起道:“混账!你现在就给我滚,去祖先堂面壁思过去吧!我一眼也不想见到你!”说着,朝苗、杨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起座架着卢豫江,好言劝道:“大东家喝多了,三爷先去祖先堂等着吧。”卢豫江气得紧咬牙关,甩开二人,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这个变故来得毫无预兆,首席上人人色变,厅下坐的相公们也都是看得目瞪口呆。卢王氏从未见过儿子发这么大的火,气道:“老二,你怎么了?那是你亲兄弟!这么多人,你就不知道给他留点面子?”

    苏茂东毕竟是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须臾之间已然看出了卢豫海的苦心,忙道:“哎哟,老夫人,你不是说要给我几支人参吗?我得现在就去拿,不然一会儿老汉喝醉了,老夫人又素来小气得很,故意装作忘了怎么办?走吧走吧……”说着上前连拉带劝地搀起了卢王氏。卢豫海脸色铁青,道:“你们两个傻了吗?没见娘醉了,快扶娘下去好生歇着!”关荷和陈司画早煞白了脸,赶紧扶着卢王氏离去。卢王氏兀自气得浑身颤抖,一路大骂不已。卢玉婉也不敢再待下去,悄悄随着两个嫂子下去了。此时偌大个酒席场面居然鸦雀无声,不管清醒的还是半醉的都是噤若寒蝉。苗象天快步过来,凑在卢豫海耳边说了几句,卢豫海点头,朝相公们道:“诸位吃好喝好,我今天也有些醉了,就让老平陪大家喝酒吧!”

    老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冲着戏台子嚷道:“今天老太太寿辰,再来一出《穆桂英挂帅》,就那段‘辕门外三声炮’,给爷儿们响起来!”说着,又冲旁边的柴文烈大声道,“老柴,听说你最近又娶了个小的,难道你阳痿好了不成?”柴文烈陡然间涨红了脸,怒道:“老平,你听谁说的我、我阳痿过?”众人闻言,哄然大笑起来。老平赔笑道:“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先自罚三杯!”此刻戏台子上旦角儿出来了,浑身披挂,唱道: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穿上了身……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在重新热闹起来的气氛里,老平偷眼看了看首席,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了。见众人似乎都没有察觉,他这才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卢家祖先堂里,卢豫江跪在灵位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杨伯安在一旁苦劝,说的无非是大东家喝多了,口不择言,三爷千万别放在心上之类的。卢豫江哪里听得进这些,碍于在祖宗遗像前才不敢放肆,小声道:“二哥哪里是喝多了,他这是故意寻我的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商家也得报国报民!我看他是一门心思做生意挣银子,把报国之心都冷淡了。我就是赞同变法,我就是佩服康有为、梁启超,怎么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国家亡了,我看二哥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我看他还怎么挣银子!”

    卢豫江这些话正好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卢豫海听得真真切切,卢豫海顿时冷笑道:“原来老三竟是胸怀天下之人!二哥我一个浑身铜臭的奸商,真是自愧不如,佩服得很啊!”卢豫江头也不扭,重重地哼了一声。卢豫海看了眼杨伯安,回头对苗象天道:“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咱们好好听听他是怎么报国报民的!”苗象天和杨伯安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焉有不知“良臣不问皇家事”的道理?二人早就想溜之大吉,无奈听见卢豫海发话了,只得远远地站在一侧。

    卢豫海稳稳地坐在大东家的太师椅上,对卢豫江冷冷道:“你说你读过《孔子改制考》,我且问你,你读得如何?”

    “不敢说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

    “那你给我讲讲,书里说了些什么?”

    卢豫江肃然道:“《孔子改制考》凡二十一卷,卷卷都阐述了康先生变法维新的渊源。康先生认为,天下大势,不出三世之说: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今大清内忧外患皆至,国疲民弱,正是据乱之世,非变法不足以图强,非改制不足以求富!”

    卢豫海不无揶揄道:“祖宗之道传承千年,岂是一朝一夕就可改的?”

    卢豫江犹自叹道:“这都是后人被伪经欺瞒的缘故!二哥,自西汉末年以来,所谓四书五经,实际上是刘歆为王莽篡汉而伪造的新学,康先生在《新学伪经考》中早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些伪造的新学,湮没了孔子的‘微言大义’,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经,祸害了华夏多少年,跟污泥浊水没什么不同!二哥说祖宗之制不可变,殊不知万世尊崇的孔夫子本人,就是变法改制的始作俑者!二哥,孔夫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成至圣先师’,这是后人牵强附会之语耳,孔夫子者,改制之圣王也!”说到兴奋处,他大声背诵道:“夫两汉君臣、儒生,尊从春秋拨乱之制,而杂以霸术,犹未尽行也。圣制萌芽,新歆遽出,伪左盛行,古文篡乱。于是削移孔子之经而为周公,降孔子之圣王而为先师。公羊之学废,改制之义湮,三世之说微,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58福兮,祸之所依(5)

    卢豫海微微冷笑,接下去道:“……我华我夏,杂以魏晋隋唐佛老、词章之学,乱以氐羌突厥契丹蒙古之风,非惟不识太平,并求汉人拨乱之义,亦乖剌而不可得,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耗矣,哀哉!”卢豫海说完,“咯咯”一笑道,“老三,你背的不就是《孔子改制考》的序言吗?要不要我再背一段你听听?”

    祖先堂里异常安静,卢豫海的声音虽然不大,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但是卢豫江,就连苗象天和杨伯安都是一惊。《孔子改制考》成书于戊戌年初,这半年里卢家老号大变连连,卢豫海处理老号事务已忙得昏天黑地了,他是哪儿来的工夫去背的这等闲书?卢豫江呆呆道:“二哥,你也看过康先生的书吗?”

    “不但看过,而且我就敢说自己倒背如流!你敢吗?”卢豫海盯着他,毫不客气道,“你才识了几个字,读了几天书,就敢在众人面前炫耀?奢谈什么是新学、什么是伪经!我再问你,变法二字从康有为嘴里出来,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光绪乙未年,康有为率十八省举子给皇上上书,主张‘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建议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这是康有为第一次公开提出‘变法’二字,你那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卢豫海见弟弟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便轻摇折扇,放缓了语气道,“豫江,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平心而论,二哥在你读书上花了多少心思?卢家是经商之家,素有正统豫商之称,‘尚中庸、重家教、积阴德’正是豫商的古训!我让你读书识字,一则可以考取功名,封妻荫子,为祖上增辉;退一步讲,就是屡试不第,也可以修养性情,熏陶志向,磨砺品行,一旦懂得阴阳五行之理,通晓山川河流之路,即便是经商也是底气十足!这次送你到景德镇历练,就是因为我知道那里是洋务之风盛行之地,有心让你多学些有用的东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那里居然成了康有为一党!一肚子离经叛道,满脑子歪理邪说,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卢豫江心里有些发虚,知道这第一个回合自己算是完败了,但嘴上兀自强硬道:“可二哥想想,康先生说‘养民之法:一曰务农,二曰劝工,三曰惠商,四曰恤穷’,他还说‘以商立国,可侔敌利’,这跟二哥讲的‘挣洋人的银子’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可见他是重视我们商人的!这样重商的观点难道也是歪理邪说不成?”他清楚和卢豫海斗学识自己赢不了,便从“商”字上做文章,以为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发动了第二回合的辩论。

    卢豫海合了折扇,失笑道:“看来你今天非要同二哥我打擂台了!好吧,我再问问你,你读过魏默深先生的《海国图志》吗?你读过曾国藩的《曾文正公集》吗?你读过张之洞的《劝学篇》吗?你读过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吗?《海国图志》讲究‘师夷长技以制夷’,商无疑是洋人的长处;曾国藩是你说的‘伪经’大师了,可梁启超说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莫与竞者’!《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外篇》的第十五篇是什么?名字就是《农工商学》!至于《校邠庐抗议》,通篇都是讲如何‘自强’,冯景亭先生说大清‘人无弃才,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这四条涵盖了科举、用人、通商、政体四个方面,比康梁强出百倍……而这些人的著作,无一不是立足于你所说的‘伪经’之上,但诸如‘重商’、‘争利’的说法,在里头都找得到!难道你仅仅凭着‘以商立国,可侔敌利’这八个字,就一头拜倒在康有为门下了?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这些著作卢豫江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哪里知道卢豫海竟是通晓于心,出口成章?他不由得汗流浃背,怔怔地跪在地上。苗象天见状过来扶起他,笑道:“三爷,你二哥读的书比你多得多!说起生意,三爷你更不是大东家的对手,就别再自讨没趣了。”卢豫海却笑着道:“让他说!让他把所有的疑惑都讲出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弟受文贼乱臣的蒙蔽,成了个书呆子!”

    卢豫江两阵皆输,本想就此束手就擒,却猛地听见自己崇拜之人被说成“文贼乱臣”,当下便忍不住道:“二哥,我承认你读书比我多,生意上的事情我更说不过你。你就是骂我是书呆子,我也不反驳,谁叫你是我哥呢?可康有为梁启超学问精深,融会中西,天下无人不知!就连在皇上那里,也是相当受器重之人。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文贼乱臣’了?弟弟我心里不服!”

    “我就知道你不服。我问你,我刚才列举的那些书,你读过吗?没有吧?你为什么不去读?是因为一部《新学伪经考》!是因为你觉得此前学的都是伪经,康有为之外的著作统统不值一读!再加上康梁行文恣意汪洋,蛊惑人心,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不求甚解,但求读来痛快,尊其人为圣贤,奉其言为圭臬,信其书为典范,还会再读别人的书吗?康有为以天纵之才,借门徒之力,纠合各类材料,运用各种手段,大胆假设、穿凿附会等文人不屑之技巧无所不用其极!洋洋洒洒,滔滔雄辩,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此等宣扬自己一家之言,阻断读书人进取之心的人,算不算文贼?几个书生蒙蔽皇上,轻言变法维新,算不算乱臣?”

    58福兮,祸之所依(6)

    卢豫江却摇头道:“二哥,康先生如今在军机处,位居国之中枢,又有皇上的支持,明诏全国变法!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国力富强,这是近在眼前的例子!如今变法已是大势所趋,弟弟就算是学了康梁之法,也是顺势而为。”

    “荒唐之极!”卢豫海连连叹道,“你到底还是年轻啊!我自经商以来,牢记豫商‘若即若离’的古训,跟官场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难道还用你来跟我讲什么是‘顺势而为’?你看似振振有词,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大清积弊已久,单单一个‘重农抑商’,千百年来就是如此,岂是一夜之间就能全部扭转的?就像一个将死的老汉,你给他下虎狼之药,药是不错,可老汉他禁得起吗?苟延残喘还有个七八天活头,一吃药当晚就一命呜呼了……从四月二十三《定国是诏》颁布下来,到今天才十几天,下了多少道上谕?整整十三道!如此急迫,如此操切,根本不是图大事、图长远之人的做法!日本人变法用了多少年?两代天皇,几十年的工夫!治大国如烹小鲜,欲速则不达,这是多浅显的道理,可康有为就是不懂。靠着一个毫无实权的皇上,几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还妄谈什么变法?你知道我今晚为何突然大怒,是因为你一语不慎,已经把卢家推到了悬崖边上,满门抄斩的大祸就在眼前……”

    这下连杨伯安也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忙道:“大东家何出此言?三爷不过是一时兴起才这么说的,眼下举国都在说变法、维新,为何卢家就要面临灾难呢?”

    “如不出我所料,康梁的变法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定是个一败涂地的结局。你们想想,《定国是诏》发布的第二天,皇上就废除了科举!天底下寒窗苦读的学子士人,图的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如今所有希望化为泡影,他们会答应吗?还有,皇上对阻挠变法的人一律严惩,不问帝党后党,不管亲疏远近,四处树敌,官场上无不是怨声载道。士人乃国之根本,官员乃国之重器,两个都得罪了,变法能成功吗?说是举国变法,真正动起来的除了湖南巡抚陈宝箴,一十三省的督抚还有谁?都是在敷衍了事……等到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举国清查奸党,朝廷大开杀戒,而老三你连康梁的面都没见过,无非是读了他们几本书,值得为了他们把全家的性命都搭进去吗?……你就不想想,刚才堂下坐的有没有董克良的眼线?万一被董克良知道了此事,你还有活路吗?卢家背上个窝藏奸党的罪名,卢家还有活路吗?图一时口舌之快,铸万难挽回之错,你就不能闭住你的嘴?!”

    卢豫江给他说得抬不起头来,听到最后几句,他猛地抬头道:“二哥,祸是我闯的,我一人去背就是!”

    “你想得简单,董克良会让你一人扛这个大罪吗?他恨不能食卢家人之肉,剥卢家人之皮!我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即便如此还难以保证不被人抓住把柄,你可倒好,当着几百号人,大谈什么变法维新。这是把全家的性命往董克良手里送啊!董克良朝思暮想而不可得的事情,你倒是慷慨,一股脑儿都替他做了!”

    卢豫海急促地在祖先堂踱步,三人都直直地看着他。卢豫江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祸端,急得带了哭腔道:“二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病了!而且是风瘫之症!”卢豫海遽然站住,斩钉截铁道,“老苗,这件事你去安排。我要让神垕镇所有人都知道,卢家的老三在归途中染了风瘫,口不能言足不能行,从戊戌年五月端午这天就再没出过家门!”

    “大东家放心,象天知道该如何做!”

    卢豫海转向杨伯安道:“老杨,你不是跟汇昌洋行的詹姆斯很熟吗?你给他去封信,就说大东家的亲弟弟想出国留洋,让他从速帮忙办理一切手续,花多少银子都由他!”

    “此事容易,伯安这就去办——”杨伯安犹豫道,“只是,三爷仓促之间出国留洋,老夫人答应吗?”

    “娘若是要老三的命,就是再不愿也得答应!”

    卢豫江听得如堕五里雾之中。他刚一听到让他抱病不出,心里就慌了,乍又听说让自己留洋,那可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而又数次都被卢王氏严词驳回的事情啊!他不由得颤声道:“二哥,你、你究竟是……”

    “《三国演义》里姜维避祸一回,难道你不记得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卢豫海仿佛忽然苍老了许多,他默默地走到卢豫江身边,拍拍他的肩头道,“你的心思,二哥都明白。变法维新本身的确是好事,也的确迫在眉睫,可让康梁这伙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去办,好东西生生弄砸了……他们太他娘的心急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建立军队呢?就凭手里一支笔,脸上一张嘴,能扭转乾坤?……皇上虽然亲政了,可大权、尤其是军权还在老太后手里啊!直隶总督荣禄的天津新军,领头的是咱河南老乡袁世凯,他随便派出来一百枝毛瑟枪,抵得上一千道上谕!官场之间尔虞我诈,一遇祸事彼此倾轧的例子多了,当官的没他娘的一个好玩意儿!董克良一旦买通了贪官,扣你一个康党的帽子,说弄死卢家并不是夸大其词!老三,你不是笨人,好好想想二哥的话……年底之前你就要去英国了,好好在家孝顺孝顺咱娘,娘那里你不用担心,由我去说……如果变法维新大功告成,就算是二哥我看走眼了,可你留洋一圈也可成为一员维新派干将;如果失败,你也好借此机会静下心来检讨其得失,探求其原委,领悟其教训,就为今后做个准备吧。”

    58福兮,祸之所依(7)

    说到这里,卢豫海松快地一笑,揽着呆若木鸡的弟弟,亲热道:“走,回我书房,这儿还是太暗了,让人喘不过气来……说实话,刚才我的话也有些过了,其实康有为还是说了些有道理的话的,比如他说‘且夫古之灭国以兵,人皆知之,今之灭国以商,人皆忽之。以兵灭人,国亡而民犹存,以商灭人,民亡而国随之。中国之受弊,盖在此也……’,几千年来,还没人像他那么重视商人呢!”

    卢豫江激动道:“这正是我的志向!二哥,我出国留洋,要学也是学商科!”

    “只要不学女人科就成!我在烟台见过大洋马,他娘的风骚着呢!”说着,他扭头看了看杨伯安,道,“不信,你问问老杨!他可是……”杨伯安臊得面红耳赤,连声道:“大东家口下留情!口下留情!”

    兄弟俩大笑着离开了祖先堂。苗象天和杨伯安相视苦笑。苗象天笑道:“老杨,你去给你的詹姆斯写信吧,给什么大洋马写信我也不管——我还要给三爷找郎中看病呢!”杨伯安却笑不出来,皱眉道:“难道董家在卢家真的有眼线?再说了,眼下全国都在变法,为何大东家一口咬定变法长不了呢?……”

    59戊戌二字缺一笔(1)

    在苗象天的精心安排下,卢家三少爷卢豫江得了风瘫之症,病重不能出门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神垕。与此同时,卢豫江在卢王氏寿筵上鼓吹变法维新的事,也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董克良耳朵里。董克良在心机谋略上并不逊于卢豫海,略微加以分析便得出了结论:卢豫江是装病避祸,看来卢豫海已经断定这变法维新迟早要落败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冷笑道:“老詹,你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老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前后伺候了董振魁、董克良两代大东家,对于董卢两家的恩怨瓜葛了如指掌。老詹咳嗽了几声,干笑道:“只要大东家肯定皇上的变法成不了,那卢家可就大祸临头了!”

    “变法自然是成不了的。”董克良微微一笑,“我只是拿不定主意,如何借题发挥而已。千秋,你有什么办法?”

    詹千秋是老詹的大儿子,今年五十岁了,跟他爹一样,也是自幼在董家做事。老詹年迈不堪重负以来,董克良有意带着詹千秋走南闯北地办分号、闯码头,发现他脑瓜子灵活,点子层出不穷,便把他留在了身边,在圆知堂里做了管家,协助父亲老詹理事。詹千秋跟父亲年轻时候的魁伟豪迈迥然不同,生得瘦小枯干弯腰驼背,甚至带着些猥琐之相,连老詹都不是很喜欢他。可董克良偏偏对他青睐有加,这两年生意上的重大决策都让他参与。詹千秋早在肚子里盘算好了措辞,见董克良来问,当下便道:“办法是有的,只是不知道大东家想要做到哪一步。”

    “哦?”董克良饶有兴致道,“那你就说说看,都有什么方法?”

    “第一,河南新任巡抚裕长的哥哥裕禄,是当今军机大臣、礼部尚书,深得太后赏识,手握中枢大权。大东家可以通过裕长打听朝中局面,伺机而动,当然,裕长是个大贪官,少不得要花银子疏通。第二,密切留意卢家烟号的动向。以卢豫海心机之深,他明白一旦变法失败,举国诛杀维新党,国内是待不下去的,他们在烟台经营多年,送卢豫江出海避祸的话只能走这条路。第三,不管卢豫江是否可以顺利地出逃,只要变法还未失败,我还有个主意。如今各省都在简拔维新人才,这个差使是学政管的,而豫省布政使连逢春兼管了学政,又是咱们用银子喂饱了的。咱们不妨让他先下个征召的文书,大模大样地送到卢家去。就算卢老三称病不出,就算他跑到国外避祸,卢家这个维新党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只是大东家还得花一笔银子。”

    老詹皱眉道:“前两个法子还稳妥,最后一个简直是无稽之谈!变法维新在各省如火如荼,一旦真的让皇上变法成功了,维新党如日中天,成了中兴大清的功臣,咱不是花了许多银子,却白白送给卢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吗?此计断不可行!”

    董克良笑道:“老詹,你也是多虑了。依我看,变法根本成不了!”

    老詹睁大眼睛道:“大东家为何如此确定?”

    “只凭‘戊戌’二字便知道了!”董克良狡黠地看着他,提笔写了“戊、戌”二字,又在一旁写了个“成”字,笑道,“老詹你看,‘戊’字也好,‘戌’字也好,与成功的‘成’字仅差一笔,但这缺的一笔就要了变法的命!变法者,要撼动国家根基,偏偏赶在了这倒霉的戊戌年,岂不是天意不许其成功吗?六十年一个轮回,道光十八年是戊戌年,那一年道光爷决心查禁鸦片,让林则徐林大人远赴广州,结局怎样?开创了割地赔款之先河!自康雍乾盛世过去之后,上一个戊戌年皇上没做成什么大事,这一个戊戌年也做不成!”

    老詹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但毕竟还是有些牵强附会。康熙五十七年、乾隆四十三年都是戊戌年,可那时也是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啊!他看到董克良心思已定,知道再说也无用了,便道:“大东家若是真要以此对卢家下手,还要提防一个人。”

    “你说的是卢豫川吧?”董克良笑道,“他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作为?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怕卢豫江一走,卢家除了卢豫海,还有个能出来顶罪的卢豫川。按理说,长房长子替兄弟领罪,也说得过去。但你别忘了,卢家只要敢送走卢豫江,这就是窝藏纵容乱党的大罪,是要诛灭九族的,怕是卢豫川就是有心出来做个替死鬼,也是望洋兴叹!”

    老詹踌躇了半晌,还是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了:“大东家,您想滚汤泼老鼠,一窝端了卢家,为老太爷和大少爷报仇雪恨,这个没错!但您想过没有,卢家的二少奶奶关荷可是、可是咱们董家的人啊!她还是您的外甥女呢!”董克良脸色遽然一变,阴沉沉地看着他。老詹硬着头皮道:“大东家,大小姐董定云……不知所终,关荷是大小姐唯一的后人,就算是卢豫海该死,关荷助纣为虐,也该死,可大东家就不怕众人议论,说大东家不顾亲情吗?当年关荷身世真相暴露,老太爷孤身一人去赴她的婚宴,一出手就是两万两的陪嫁!老太爷难道不知两家的仇怨吗?大东家,人言可畏啊!万一名声有损,往后还怎么做生意,见商伙?老汉今年七十多了,这些话听着不顺耳,但句句都是老汉的肺腑之言,恳求大东家三思!”

    董克良默然良久,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卢家遭难,关荷势必会受连累……老詹,你说得对,关荷是我的外甥女不假,可这么多年以来,她认过我这个舅舅吗?即便是我对她下手,也是她理亏在前!”

    59戊戌二字缺一笔(2)

    詹千秋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董克良,笑道:“大东家何以有了这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眼看唾手可得的买卖为何不做?”他没有理会父亲的眼色,兀自道:“官府真追查下来,大不了咱跟裕长和连逢春说好,私自把关荷保下来就是。卢家首犯问斩,从犯流徙,百十号人的流放队伍,走到半路上把关荷弄回来还不容易吗?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裕长贪得无厌,做这等事再拿手不过了!”

    董克良沉思了半天,看得出他的心情如浓墨般深沉,许久,才听见他喃喃道:“银子,说来说去还是银子……千秋,我给你三十万两,你来全权操办此事。你记好了,卢豫海的人头我要,关荷的性命我也要保下来!大哥无儿无女,大姐只有这个丫头,关荷要是再死了,我身边就一个亲人都没了……”老詹听他说到这里,身子轻轻一晃,仿佛董克良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阵阵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滚滚袭来。老詹父子拱手告退,董克良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神色,忽地叫住了他们,压低了嗓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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