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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豫省有官皆墨吏(3)
“她还想给一家人报仇吗?”
曹利成蓦地愣住。卢豫海微笑地看着他:“丈夫死了,小叔子死了,儿子死了,儿媳妇也死了,孙女也死了!好端端一个家就毁在了连鸿举手里,只要是人,绝对不会忘了报仇的……”他见曹利成还有一丝疑虑,便直言不讳道:“曹叔,今天那连逢春的嘴脸已然暴露无遗,他不但想灭了卢家,就是您他也是打算一勺烩了!您和姓连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您对他还讲什么情面!至于裕长那里,需要多少银子您说话,我这次又带来三十万两,就不信打不动他!”
开封城西角楼大街上,距离臬司衙门不远,有个很特别的大院子。说它特殊,是因为占地虽大,却没有大门,只有个仅能容身的小门,还终日落着大锁。高高的墙头挂满了铁蒺藜,门口有一队腰挂刀剑的人钉子般地站着,两个时辰换一次岗,规矩雷打不动。熟悉开封府底细的人都知道,豫省臬司大牢、人称“老鼠洞”的地方,就是这里。里面关押的要么是朝廷重犯,不日就要押送进京;要么是案犯的官司久拖不决,成了无头案。臬司大牢前些日子着实忙活了一阵,二十多个维新党就是从这里上的囚车,一路往京城去了。这几天又冷清起来。曹利成只身一人来到门口,把门的军官是个头发见了白的中年人,一看是本省臬台大人到了,立即上前招呼:“曹大人,您来提犯人吗?卑职这就给您开门!”
画着“狴犴”图案的小门开启,曹利成一边走,一边含笑对那军官道:“老代,你家老太太还好吗?回头去我府上拿些人参之类的——老太太今年九十多了,真是难得……”老代慌不迭地感谢,曹利成摆摆手道:“你在老鼠洞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千总吧?也该挪挪地方了,换个轻闲的差使,好好伺候老太太。”他驻足想了想,道:“臬司衙门缺个堂官,虽说都是正六品,但那里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又管着下面几个州、府、道的事情,县官不如现管嘛,你每年下去巡视几次,也有些例敬银子,比这里强得多了。你看好不好?”
曹利成驭下颇有铁腕,又贵为一省的臬台,别说是他本人,就是他身边的师爷、管家,和老代这样的底层官员一年也难得说上几句话。曹利成又素来是个冷人儿,只这几句贴己话就已使得老代受宠若惊,忙感激涕零道:“大人这是什么话?能离开这老鼠洞就是幸事,又得了肥缺!我老代就是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大人!”
“谁要你肝脑涂地了?”曹利成笑道,“能成全你一片孝心,我做的也是善事——要不是连藩台一直压着,我早想抬举你了!你也知道,人事任免是藩台的事,我有时候也插不上话啊!那次我提起此事,老连说‘他们一家是刽子手出身,杀人多了时运不济,命该如此’!你说可气不可气?这次我不经他的手了,你不过是在我臬司里平级调动,他还能说什么?”
老代一生最恼火、最羞于提及的就是自己当过刽子手。虽然这个行当是奉令杀人,可刀下死的也有不少冤魂,他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他爹五十多岁就死了,临死之际非要他转行做了狱头,说是作孽太多命不长久。说来也怪,老代自改行之后,老娘的身子骨越活越硬朗,今年九十多岁了还是扫地做饭样样能干。老代只做了三五年的刽子手,冷不丁听见有人这么糟践他,顿时气得浑身冷战。曹利成见言词奏效,便咳嗽了一声,话锋一转道:“我任臬台之前,那个告状出了名的李郭氏,还押在这儿吗?”
老代忙平静了心思,勉强笑道:“大人,李郭氏就在后院女监里!老婆子案子结了,但外头没儿没女,刑部也没说让放人,在这老鼠洞里一待就是好几年,跟死人也差不多!我这就领您去。”曹利成笑了笑,道:“我这是奉刑部密令来的,今天的事——”
老代在河南官场混了这么久,虽然品级不高,但两司的争斗也早有耳闻,一听这话心里已是雪亮,立即瞪大了眼,爽快道:“大人既然看重卑职,再说就是信不过老代了!不瞒您说,为了挪动的事,我年年给连逢春上贡,年年希望落空!您知道河南官场怎么说连逢春的?‘老连老连,胃口大无边,白天吃人饭,晚上数黑钱’!也就是您老到臬司衙门来了,我老代才有了盼头!”说着,凑近了道,“李郭氏是冤案,这他娘的全省谁不知道?您要是能翻了案,替河南除掉一害,您就是大清朝的包龙图!”曹利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大步朝里走去。在女监门口,老代抢过去站在他前头,道:“大人且慢!”
曹利成心里“咯噔”一下,皱眉看着他。老代笑着解释道:“曹大人,您是贵人,又是来找老连的晦气,万一传出去可不好!我得先给这群禁婆子提个醒!”说着,站在门口嚷道:“禁婆子都给我出来!”一时出来了七八个黑衣黑裙的禁婆,都认识曹利成,慌忙跪倒叩头。老代道:“你们听好了,曹大人是奉旨问话,问的是谁,你们也别问!这件事就在场这几个人知道,谁传出去了,老代手里的刀可不长眼睛,都明白没有?”禁婆们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曹利成刚才谎称是奉了刑部密令,见到了老代嘴里就成了奉旨,心里不由暗笑,便随手抽了张银票递给了老代。老代越发豪壮道:“曹大人还有赏呢!谁要是给脸不要脸,老子活剜了她!”
60豫省有官皆墨吏(4)
曹利成幽幽地看着几个禁婆,冷峻的目光刺得她们个个噤若寒蝉。曹利成扫视了一周,这才慢慢道:“事情嘛,老代刚才都说了。回头把这里的禁婆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丈夫、儿子的名字都给我抄一份,送到我府上。”老代大声答应下来。曹利成哼了一声,径直走到女监里去。老代从领头的禁婆子那里接过钥匙,大踏步跟上。禁婆们面面相觑,知道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便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谁也不敢往里多瞅一眼。
大牢外头艳阳高照,女监里却是四处阴黑,墙壁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小灯,灯罩上星星点点渗着水珠,昏黄的光并不起眼。两旁的牢房里关了不少女犯,有的蜷缩在黑暗中,有的趴在栅栏上,露着一张惨白的脸,一双眼睛宛如画在白墙上的两个黑圈,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老代掌着马灯走在前边,一路小声道:“大人慢点,这里头黑!女囚不同男囚,死气太重,犯了官司的女人,没一个活着离开的,不是病死就是自杀……您老是臬台,这个再清楚不过了。”老代讲的的确是实话,有清一代的大牢里女囚极少,女人获罪一般都是流放徙边;只有犯了通奸罪、死罪的女囚才被关进监狱,因而自杀者多如牛毛,“死气沉沉”四字用在这里最恰当不过。曹利成虽是老吏了,身处此地也觉得呼吸急促,难以自持,恨不得转身就出去。
老代停下脚步,低声道:“大人,这就是李郭氏的牢房。”
曹利成不愿多呼吸一口这里的浊气,只是略微点点头。老代打开了大锁,曹利成道:“你远远地候着吧,谅她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力气。”老代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把匕首,递给曹利成道:“大人,带上这个,多少是个意思。”说着便躬身退到远处。曹利成把匕首藏好,弯腰进了牢房。
牢房里一个窗户都没有,走廊里的小灯发出的微光也照不到这里,四处散发着经年沉积下来的霉臭气息,让人睁不开眼。曹利成适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看见对面发霉的草垫子上,半卧着一个老太太,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曹利成皱眉,清了清嗓子道:“你是李郭氏吗?”
那老太太缓缓转过身来,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无神地看着曹利成,摇晃着身子慢慢道:“我不翻案……我有罪……我都认了……”
曹利成蹲了下去,温和道:“你莫着急说话,我是河南按察使曹利成,我来问问你的案子。你……”
老太太的眼睛总算睁开了,摇头讷讷道:“按察使不是史大人吗……”
曹利成尽量说得很慢:“史大人吃了官司,被朝廷贬到新疆去了。”
老太太的身子有节奏地摇晃着,轻轻道:“报应啊……老天有眼啊……”
曹利成一笑,低声接着道:“我知道你的案子,今天来这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翻案吗?”
老太太跟没听见似的,还是轻轻摇晃着身子,木偶似的嘟囔道:“我有罪……我诬告……我罪有应得……”
曹利成掌管刑名事宜久了,见惯了这样被大刑整得神神经经的囚犯,也不在意,继续道:“你的丈夫,小叔子,儿子,儿媳妇,还有你七岁的孙女都被人害死了,你就不想报仇吗?”
老太太摇晃身子的节奏总算慢了些,目光却猛一下犀利起来,上下扫了曹利成一眼,最后落在他胸前的孔雀补服上,苦笑了一声,又晃着头喃喃道:“豫省有官皆墨吏,百姓无罪也入监……官官相护啊……没用……”
曹利成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这是嘉庆朝传下来的对子,专门讥讽河南官场无好官的——看样子你是识字的人,《女儿经》你读过吧?”他缓缓背诵道,“‘公姑病,当殷勤。丈夫病,要温存。爷娘病,时时问。姑儿小,莫见尽,叔儿幼,莫理论。有儿女,不可轻。抚育大,继宗承’……可你一家人都被官司拖死了,你就是再熟背《女儿经》又有何用?我且问你,你的丈夫呢?小叔呢?女儿呢?孙女儿呢……”老太太干涸的眼眶顿时湿润了,目光又变得尖锐起来。曹利成见状接着道:“我详细看了你的案宗,知道其中有人做了手脚。眼下我愿意替你伸冤,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来伸这个冤?只要你敢,我就能做到!”
老太太的身子遽然停下,两只眼睛放出凛冽的光来,刺得曹利成一怔。老太太声音很低,但非常清晰地道:“豫省有官皆墨吏——我怎么信你是个清官?河南的冤案多了,你凭什么偏偏给我伸冤?连鸿举他爹是二品大员,你跟他作对能落什么好处?”
曹利成被这几句连珠炮似的反问弄得一时语塞,老太太在大牢里这么多年,竟然还保留着如此心机!看来她的确是怀了泼天的血泪仇恨,却也的确被什么知府衙门、臬司衙门三堂会审弄得万念俱灰,心里早没了半点翻案的信心。可若是自己回答不出来,又如何救得了卢家,救得了自己?曹利成再也不犹豫了,当下心一横,咬牙切齿道:“你既然这么问我,我便索性告诉你:老子他娘的也不是清官!老子是跟连鸿举他爹有私仇!如今的局面是要么他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他,我们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他比我官大,可我要是翻了你这个案子,就能把他扳倒在地!你报你的私仇,我解我的私恨,你我是做了笔买卖,都不亏本……如何,你肯做吗?”
60豫省有官皆墨吏(5)
老太太听了这些话,脸上露出鬼魅般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多少次会审,当官的都说自己是清官,我早就不信什么清官了……河南有清官吗……你说你不是清官,你说你是公报私仇,我倒真信得过你了……”她突然站了起来,像是平地里冒出来的一个鬼魂,把曹利成惊得倒退了两步,“噌”地拽出了匕首。老太太苦苦一笑,“扑通”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放声大喊道:“老婆子冤枉啊!请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替民妇伸冤哪!”
卢豫海“直捣黄龙”的建议果然奏效。第二天深夜,曹利成带了李郭氏血书的上诉状子,当然还有卢豫海那张三十万两的银票,连夜登门求见巡抚裕长。
裕长是被人从姨太太被窝里拉出来的,满脸的不耐烦。在裕长睡眼惺忪地看状子之际,曹利成亲手给他端过去一杯茶,悄悄把银票压在茶碗下,笑道:“抚台大人,府上在哪里如厕?我想方便方便。”裕长打了个呵欠,招手唤来一个小厮。曹利成临去时话里有话道:“抚台不要过于操劳,茶是刚沏好的。”待他回来,茶碗下已空无一物,裕长也倦色全消,正精神抖擞地看着状子,见他进来,拍案大怒道:“连逢春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为了他那个王八蛋儿子,活活害死了四条人命!可悲,可叹,可恨,可耻,可杀!豫省就没一个好官了不成?奶奶的老子要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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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利成肃然道:“豫省能有您这样的抚台大人,吏治何愁不清?民心何愁不稳?商贾何愁不兴?大人,卑职已经拟了封折子,请大人过目!”
裕长气鼓鼓地接过去,大眼扫了一遍,赞道:“好犀利的笔墨!就这么个参法,十个连逢春也参倒了!”说着便叫来个师爷,大声道:“你就照着这个折子誊录一份,把我那‘可悲、可叹、可耻、可恨、可杀’的评语也加上。我跟曹大人就在这儿等着,明儿一早就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直接给我大哥送过去!”
裕长和曹利成在巡抚衙门里折腾了一宿,反复修改了文字,直到字字如剑句句带毒才罢休。第二天一大早,那封题为《豫省巡抚裕、按察使曹奏请问连逢春贪贿坏法纵子行凶乱政害民折》的奏折就被送往京城。裕长的亲哥哥裕禄已由礼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转任直隶总督,继续兼任军机大臣。裕禄深得慈禧太后信任,虽然人不在军机处了,但威风犹存。军机处的荣禄、刚毅等人见是裕禄之弟的折子,弹劾的竟是豫省的布政使,知道这个连逢春或是真的有罪,或是深深得罪了裕长,心里多少都有了数,在向太后请示的时候自然有所偏向。此刻的慈禧太后正一心对付剿灭维新党带来的诸多后遗症,尤其是这些日子废帝立储的谣言甚嚣尘上,各国驻华使节纷纷询问,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惹得太后一肚子无名火。听了荣禄等人一边倒的奏报,太后越发不耐烦,当下就批复交部议处。“交部”自然是交到刑部去,刑部又正好是荣禄管着,连逢春的好日子算是到了头。几天后,刑部派了个孙侍郎亲自来开封府查案,李郭氏苦熬几年,还真就盼到了报仇雪恨之日,可谓败也贪官,成也贪官!
连逢春一来是猝不及防,二来是心存侥幸,竟昏了头私下给孙侍郎送去二十万两银子。孙侍郎离京之日,荣禄等人都有过暗示,此案的利害关系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哪里敢接这笔银子?当下扣了银票,请示了裕长,派人立即抄了连逢春的家。这一抄可不当紧,居然抄出了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于是裕长那个师爷又是一宿不睡,洋洋洒洒写了一道裕长、孙侍郎和曹利成的联名折子,弹劾连逢春受贿卖官,罪该问斩。连逢春到了这个时候哪儿还记得有个叫卢豫江的维新党?只顾得上下周旋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连家的活动多少有了效果,不日朝廷旨意下来,连鸿举逼死人命证据确凿,押入刑部大牢,来年秋后问斩;连逢春贬为庶民流放宁古塔,永不录用;连家抄来的银子全数充入国库。虽然连家一蹶不振,但总算也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连逢春获罪流放之后,卢豫江的事自然如同水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人提及了。董克良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把全权操办此事的詹千秋叫来好生臭骂了一顿。但连家已败,大势已去,送出去的三十万两银子也入了国库,朝廷没株连行贿的人已是开恩了,眼下就是把詹千秋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61豫商,票号,银行(1)
此番风波对神垕镇的影响倒是微乎其微,镇上的人哪里会知道因为卢豫江那一两句少年豪迈之语,竟给卢家、董家和河南官场惹来这么场轩然大波?但因为这次事件,卢家和董家都花了大笔银子,元气为之一伤,一时半会儿都没能力再有大的作为。再加上年底将至,卢家老号和董家老窑又到了一年合账的重要日子,卢豫海和董克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在神垕主持大局。
合账完毕就是春节了,可无论是董家还是卢家,都高兴不起来。拿卢家老号来说,光绪二十三年合账,每股红利是一千五百两,而光绪二十四年,每股的红利骤然跌至八百两,顶一厘身股的掌窑小相公不过是得了八十两的红利,加上每月三两银子的薪水,一年到头也不过百十两银子的收入。卢家如此,董家也好不到哪里去,神垕镇其他各大窑场更是生意惨淡。卢豫海和董克良心里都清楚,这场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从五月份一直打到了年底,两人都把精力投在了跟官场的交往上,几十万两银子砸进去了,生意大受拖累。加之这一年全国因为变法动荡不安,各地分号只是勉强能维持,好在卢家有烟号、连号,董家有津号的出口生意,比起其他窑场日子还算好过些。
新年一过,两位大东家谁都没敢离开神垕,继续坐镇大本营指挥各地分号,企盼着时来运转。可能真是国运不济,大清命数已尽,这些年大乱一个接一个。一进了光绪二十五年,从山东崛起的义和团势力风起云涌,保大清、杀洋人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连累了卢家烟号的不少生意。在新任山东巡抚、河南老乡袁世凯全力剿杀之下,义和团难以在山东立足,一窝蜂似的全拥到了河南、山西和直隶。就连神垕这么个不问世事的地方,也有人开神坛、做法事、请神仙,弄得人心惶惶。而此刻,朝廷跟洋人的矛盾愈演愈烈。国事动荡至此,商贾自然处处受阻。卢家老号每次由神垕大本营往烟号、连号发货,都是田老大领着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弟兄沿途护送,即便如此也少不了跟河南各地的义和团民有些摩擦。而朝廷已经明确认定义和团是“义民”,官府不得干涉,就是曹利成也无法公开保护。面对凋敝的生意,卢豫海和董克良整整一年都泡在神垕,寸步不敢离开。到了光绪二十五年年底合账,比上年的生意还要惨淡,卢家老号每股分红只有七百两,上下一片哀怨之声。卢豫海与苗象天、杨伯安和总号老相公房众人商议再三,决定把东家分得的红利拿出一半来补贴给相公和伙计,这才把每股的红利提升到了一千两。分红的时候,相公伙计们得知了内情,无不是唏嘘流泪,感谢大东家体恤之恩。
说话间已经是光绪庚子年了。正月初八点火仪式上,卢豫海和董克良联手点燃了头把火,领着全镇各大窑场的大东家们祈祷上苍赐下来个好年景,保佑大清国泰民安,保佑各家生意兴隆。好像老天故意跟大清过不去,道光二十年是庚子年,那年英国人为了倾销鸦片跟大清开战,结局是割地赔款。光绪二十六年又是个庚子年,这次不但是英国,八国联军齐刷刷打到了北京城里,太后和皇帝仓皇逃到了西安。到了这年年底,各大窑场基本上都是无账可合了,只有卢家和董家因为江南三督李鸿章、张之洞和刘坤一的“东南互保”,好歹保住了几个出海分号的生意,勉强维持住了局面,窑饷还能足额发下来,红利算是彻底成了泡影。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已订,太后和皇上从西安行在起驾回銮北京,动荡了两年的局势终于有所缓和。两宫回銮之际钦点了陕、豫、直隶各地的接驾路线,特意点出要在河南巩县康百万庄园里留宿一晚。八月十五一过,康家掌门人康鸿猷的信就到了神垕,约卢豫海和董克良到巩县康店商议要事。康鸿猷自咸丰年间执掌康家,至今已经四十多年了,在豫省商帮始终是当仁不让的翘楚。卢豫海和董克良在康鸿猷面前都是小辈,接到书信后不敢怠慢,前后脚来到了康店。
康家自明朝发家以来,近四百年长盛不衰,十几代人把康店老家经营得花团锦簇,偌大个康百万庄园“靠山建窑洞,临街建楼房,滨河设码头,据险垒寨墙”,主宅、作坊、栈房、南大院、祠堂等十处大院各成一系却又浑然一体,堪称奇 ^书*~网!&*收*集。整@理地主庄园的典范。卢豫海一人一骑过了巩县县城,进了康店就有康府大管家老叶迎候,一接接进了百万庄园。庄口挂着一个牌匾,上写“百万庄园”四个金字,仔细一看那落款,居然是道光皇帝手书。卢豫海瞩目良久,叹道:“以一介商人之身,上动天听而安享富贵,富甲华夏而家运绵长,那沈万三、胡雪岩之辈,骤得富贵即悬踵而亡,昙花一现而已,又何足道哉!”老叶微微一笑,道:“卢大东家,这是老汉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感慨了,真是颇有意思啊。”
卢豫海笑道:“那头一个这么说的,怕是董克良大东家吧?这次老太爷请客,豫商里都来了谁?”
“只有您和董大东家,此外再无他人了。眼下老太爷和董大东家就在内书房等着您呢!”
豫商中巨子大贾何止几十号人,康鸿猷只请了他们两个!卢豫海心中一动,快步走进了庄园。老叶在一旁引路,赔笑道:“卢大东家,这里不比旁处,若是没老汉指引,怕是大东家也要迷路的。”卢豫海一边走,一边听老叶道:“大东家身处的是主宅区,分为南院和北院,南院有电报局,那是老太爷为了生意方便,特意从洛阳城里扯过来的电线。如今咱们是在北院里。北院又分五处,分别是花楼重辉、秀芝亭、克慎厥猷、知所止和芝兰茂五个院子,用的也都是寻常的障景、衬景之法,让大东家见笑了。”卢豫海听他说得谦虚,但言词之间不免带着大户人家的优越感,便微笑道:“岂敢见笑!豫海已经辨不得东西南北了!”老叶哈哈一笑,道:“大东家果然谦逊!董大东家来时也是赞不绝口。”两人说话间已站在知所止院大门前,两个家丁守在门口。老叶拱手道:“卢大东家,老太爷有令,今天只准您和董大东家进去,老汉也没这个面子伺候了。他们就在‘清风满楼’阁里,您一眼就瞅见了。请吧。”卢豫海定了定神,冲他还了礼,迈步走进了大门。
61豫商,票号,银行(2)
老叶盯着他的背影,摇头感叹不已。旁边一个家丁道:“老叶叔,今天这俩人看着也就是四十岁的模样,老太爷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河南巡抚来,也不至于别人都不见啊。”老叶一瞪眼,道:“如今豫商里除了老太爷,就指望这两个后生了,你懂什么?好好看门就是!”家丁龇牙一乐,再不敢多说话。老叶也没远去,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
卢豫海叩门进去的时候,康鸿猷和董克良正把玩着一幅字画。康鸿猷见卢豫海进来,笑道:“好好好,神垕两个大东家都到了,老汉这面子看来还是蛮大的嘛。”
康鸿猷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一把银髯飘洒胸前,脸上皱纹如年轮般交错纵横,两只眼睛却仍是年轻人般精光毕现。卢豫海忙给他行了礼。康鸿猷收起字画,递给董克良道:“这是老汉当年在京城琉璃厂买的《欲借风霜二诗帖》,跟令尊董老爷子的《雪江归棹图》都是宋徽宗的真迹。你出生那天我去道喜,令尊和我约定轮流赏玩。唉,人世无常啊!如今董老太爷也不在了,这个玩意儿你就拿回去吧。”董克良深知这字画贵重,哪里敢就这么拿走,便再三推辞。康鸿猷拗不过他,只得道:“你且带走吧,回头让人把《雪江归棹图》给我送来,算是续了前约,总行了吧?……豫海也在这儿,咱们还有大事说呢!”董克良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那幅《欲借风霜二诗帖》。康鸿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二人,忽而道:“听说你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可是真的吗?”
卢豫海拱手道:“晚辈是咸丰十一年腊月二十九出生,与克良大东家的确是同日。”董克良冷冷一笑,却不答话,把脸扭向一边。康鸿猷对他们两家的恩怨了如指掌,也瞧得出董克良表情里的自负,便话里有话道:“看来外人传言果然不虚啊!”他缓缓地站起身,道:“我今天找你们两个来,一则是有心跟你们谈谈生意,二则也是想听听你们日后的打算。”董克良笑道:“老太爷的生意做得比天还大,连太后和皇上都慕名而来,我们两个晚辈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了。老太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
“当不得‘比天还大’这四个字!”康鸿猷一笑,正色道,“西帮接驾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太后在祁县、太谷、平遥三县驻跸,得了西帮好几十万的银子。眼下他们到了咱们河南,豫商自然也不能示弱。我打算送上白银一百万两,以咱们豫商的名义送,你们意下如何?”
卢豫海和董克良心里都是一惊。按说一百万两银子搁在往年也不是天大的数字,无论是董家和卢家,咬咬牙也就拿出来了。但这几年两家的生意都走着下坡路,戊戌、己亥、庚子这三年几乎没什么大的进项,眼下就是让两家一起凑出来几十万两也是勉为其难。难道康鸿猷让他们来,就是平摊孝敬朝廷的银子吗?卢豫海看了董克良一眼,沉默不语。董克良却道:“老太爷,您一句话,要我们两家出多少银子,太多的不敢说,三四十万还是能拿出来的。”
康鸿猷怔怔地看着董克良,倏地大笑起来:“克良,你误会老汉的意思了……区区百万两银子,老汉还要你们出?真是那样的话,道光爷御笔亲书的牌匾也该摘下去了!”这句话跟一记耳光似的,直直地打在董克良脸上。他脸色微红,刚想说什么,康鸿猷摆手道:“去年你们两家的生意不是太好,情况老汉都知道。要是你董家拿出来三四十万两,今年怕是一两的红利都分不了了。我不是找你们俩来打秋风的,我是想跟两个贤侄合计合计,向太后讨什么赏赐。”
卢豫海和董克良这才明白了他的真实想法。康鸿猷见他们二人沉思,兀自继续道:“两宫在祁县驻跸之际,乔家大德通票号献上了白银三十万两,太后赏下来‘解禁官银汇兑’的恩典,这可不容小觑啊!官银汇兑一开,各省督抚给朝廷的税银,还有庚子赔款整整十亿两,全要走票号,再经西洋银行转到海外去。以行市的千分之二汇水算,仅是庚子赔款这一项,就是二百万两的汇水,再加上日后每年各省的财赋税款源源不断,这该有多少进项?老汉寻思了很久,觉得这票号是个好生意,却也一时拿不准……”
“有什么拿不准的?”董克良听得热血沸腾,站起道,“老太爷,咱们干!要是您领头,我们董家也出银子!”
康鸿猷笑了笑,示意他落座,对卢豫海道:“豫海,你说呢?”
卢豫海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不瞒老太爷,我还没想好,不敢乱说。”康鸿猷微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就边想边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咱们是关起门来说闲话,有什么好顾虑的?”
卢豫海见他一脸的诚挚,便思忖道:“当今天下的生意,除了票号,无非是粮、油、丝、茶、盐、铁、瓷、漆、棉、药这十大类。盐、铁历来是朝廷专卖,粮、油的赚头越来越小,棉、丝的生意因为洋货风行,也是处境艰难。漆不是北方的特产,瓷器生意也有限,药材生意倒是不错,但这行门槛太高,不是内行人做不得。看样子的确是票号生意好做些。如果老太爷真送给朝廷百万两银子,再讨一个专营的恩典,朝廷也不会不给。”
“那么说,你也是支持做票号了?”
“话是这么讲。但侄儿总觉得有风险。当然,做什么生意都有风险,只是大小不同而已。豫海经商以来,一直在跟票号打交道,多少知道些其中的弯弯绕。官银汇兑解禁之后,票号的大宗生意自然是跟朝廷做了,而我担心的正是朝廷。豫商有古训,与官场‘若即若离’,把生意全押在官场和朝廷上,又是在这么个乱世之秋,能维持多久呢?票号生意不比寻常。就拿钧瓷生意来说,有货在先,其次才是个卖字。但票号走的是无货买卖,本金是老根!要想做票号,而且还是跟朝廷做生意,本金没有千万两根本打不住。这是其一。”
61豫商,票号,银行(3)
“那其二呢?”
“其二,据小侄所知,朝廷中已有人提议开办户部银行,此举一经朝廷批准,就是票号的大限到了。老太爷请想,票号的利源有八类:钱庄放贷、汇兑京饷、汇兑协饷、汇兑铁路经费、汇兑海防经费、汇兑军饷、汇兑庚子赔款和四国借款。此八类中,除了钱庄,其余七类都跟朝廷息息相关,一旦朝廷有了自己的户部银行,虽然一时还成不了气候,但凭借其专营国库的特权,很快就能把持所有的朝廷汇兑业务。到那时,票号还吃什么?喝什么?”
董克良死死地盯着卢豫海,想当面反驳,康鸿猷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还有吗?”
“老太爷圣明!我们卢家在烟号有生意,跟西洋银行也有过来往。见过西洋银行的手段之后,这才知道天外有天啊。西帮票号素来以号规苛严、章法精妙著称,而西洋银行的章法之精妙,条例之周详,资本之雄厚,都远远高出了西帮票号。西帮经营靠的是人,银行经营靠的是法,人总有一时糊涂而犯错的时候,法可是不会犯糊涂!再说这资本,西洋银行的资本不只是大家子里几个亲戚凑份子,银行收取的借款是面向所有人的。在西洋银行里,老百姓也能存款,一两、二两都行,而票号则不然,本金就那么多,而且局限在一家一户之内,不许别家染指。老太爷请想,一家一户能有多大本钱?当今大清有四万万人口,每人存进银行一两银子,那就是四万万两!大德通很厉害,其本金也不超过百万两吧?庚子国变之后,西洋银行在大清只会越来越多,就制度、本金、名望各方面而言,票号根本不是银行的对手!”
“银行能做的事情,咱们也能做!”董克良终于开始了反击,大声道,“他们的章法如何,咱们照搬过来就是,克良不知卢大东家还有什么疑虑!”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卢豫海轻轻一笑,“人才!关键还是人才啊!请问董大东家,放眼大清国内,有多少真正懂得西洋银行运作章法的人?要想做银行,一十三省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方都要有分号,粗粗一算就是六七百个,这么多的人才去哪里找?”
董克良针锋相对道:“中国人不够就聘洋人,连朝廷都聘了洋人做总税务司,咱们为何不可?”
“好,人才不是问题了,那本金呢?英国汇丰银行本金一亿英镑,董大东家去哪儿找够足以与之抗衡的本金?”
“咱们也向所有老百姓借款,不行吗?”
“我的董大东家,有借就得有还!”卢豫海苦笑道,“各种生意,行市都是由大户把持。就宋钧和粗瓷而言,你我两家是大户,市价多少是咱们两家说了算;而银行业咱们是小户,市价多少是洋人和朝廷的户部银行说了算!别人拿着刀把,咱们拿着刀刃,你说这是聪明人做的事情吗?老百姓存银子,自然是谁家利率高往谁家存,洋人银行本金雄厚,户部银行有国库支撑,咱们靠的只是一省商帮倾家荡产凑来的本金,能跟他们比利率吗?真要是拼下去,支撑不了几年,连本金都会荡然无存!”
康鸿猷皱眉道:“西洋银行真的如此厉害吗?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票号的势力远远大于银行啊!”
“老太爷,我给您打个比方。一个大家子,屋子里头全是银子,主人欠了一屁股债,需要拿银子还债,自己又年老多病搬不动银子,就让儿子来搬。儿子不孝顺,说搬可以,每搬一千两,自己留一两。主人想了想就答应了。等满屋子银子搬完了,只剩下儿子身上留下来的银子了。”卢豫海谦恭地一拱手,继续道,“如今朝廷就是这个主人,票号就是这个儿子,等朝廷的银子都赔完了,天底下就只有票号有银子了!主人还得活下去呀,就一翻脸,说你是我儿子,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到那个时候,您说这儿子敢说什么?要么乖乖交出来,要么造反把老爹杀了!”
康鸿猷一怔,仔细斟酌着他的话。而董克良却不屑地笑道:“危言耸听!卢大东家,我问你一句,大清跟洋人赔款,能把大清的银子赔光吗?老百姓就不花银子了?”
“董大东家说得对。可真要是到了朝廷难以为继的时候,西洋银行就会乘虚而入了。朝廷没钱,可洋人的银行有钱。就像这次朝廷没钱赔款,四国银行就敢借给朝廷!因为什么?因为还有老百姓,还有咱们商人帮朝廷挣银子呢!不过这个局面一旦形成,大清就真正地成了洋人的奴才,成了替洋人征赋收税的衙门了!收了赋税,朝廷自己留点活命,其余的统统交给洋人的银行还债——财权控制在洋人手里,董大东家觉得那时有大清自己的票号,或者是银行存在的可能吗?”
董克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他一时没了应对之词,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康鸿猷。卢豫海的说法的确是缜密至极,对天下大势的分析毫无破绽。康鸿猷想了一阵,含笑道:“卢大东家,依你之见,票号生意做不得了?”
卢豫海目光炯炯道:“刚才我还是拿不定主意,但现在要我说,我看是做不得!”
董克良慨然站起,讥讽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当做些大事!如果我豫商办了银行,与洋人银行一较长短,即便轰轰烈烈而死,又有什么遗憾?”
卢豫海吃惊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在下佩服董大东家的豪迈!如此说来,就是我卢豫海胆小如鼠了。不过请董大东家想想,一旦豫商银行惨败,那河南还有挣洋人银子的人吗?洋人横行我大清,搜刮我百姓,朝廷衰弱,外不能开疆扩土,内不能保境安民,咱们商人再一完蛋,大清还有什么希望?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莽撞!”
61豫商,票号,银行(4)
董克良怒道:“康老太爷,咱们莫要管他,只要您一句话,我跟着您干银行!”
康鸿猷看了看董克良,又把目光盯在卢豫海身上,一时间长思不语。他良久才道:“豫海,你说的都不错。但我以为,朝廷在变,生意也会变。明亡清兴,朝代更迭之际,我们康家不也照样过来了?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就算……”康鸿猷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就算大清亡了,自然还有别的朝廷掌管天下,银行也好,票号也好,不都是为天下做事的?能像西帮那样做到汇通天下,不但商人得利,就是老百姓也能得利啊。此等好事,为何不可去做呢?你说的那些不利的地方,我也都承认,但这都不是根本。人才不足,可以雇洋人,可以自己培养;西洋银行的章法制度好,我们可以拿来改造利用;朝廷有自己的户部银行,我们可以买他的股本;甚至那些西帮票号,我们也可以跟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洋人。只要咱们想方设法化解了不利,变不利为有利,未必就是败局已定,又因何做不得银行生意呢?……豫海,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好的,但你要想说服我,就再举个不能做的理由吧!”
董克良冷冷一笑,道:“老太爷,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自己干就是。”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卢豫海回敬他一个冷笑,对康鸿猷拱手道,“老太爷既然让我说不可为之理,豫海就斗胆再放肆一回。老子有云:‘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创办银行,改组票号,无不是开天下之先的举措,老太爷饱读诗书,这一点自然比晚辈更有体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老太爷,当今的朝廷,是大度的朝廷吗?是容人的朝廷吗?是体恤百姓的朝廷吗?八国联军打入北京,毁了票号?(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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