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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的首架航班。在市中心一家酒店安顿妥当之后,我又一头冲了出去。后半夜好几次听到手机铃响,我都置之不理。后来我总算勉强起身,打开语音留言。
都是德蒙特的。第一个留言就对他要说的话做了个不错的总结。
“艾略特,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儿啊? 我老妈在机场让爱尔兰警察扣下了……怎么搞的……收到留言赶快回个电话。”
电话留言一路放下去,一个比一个生气,一个比一个凶狠。我真傻帽透顶,两个月前主动替他母亲订去曼彻斯特的机票。后来我倒是好几次想起这事儿,依稀记得要在临近她出发时替她换个航班,但因为智利之行,一直没顾得上。
德蒙特可怜的老妈!想当初在德蒙特办公室里,她常常泡茶给我喝,跟我一块儿胡侃爱丁堡皇家军队表演操的轶闻趣事。现在她却因为一张我卖给她的假机票被关在机场某处一间牢房里。啊!老天!我觉得自己好烂,却又不能跟她联系。她一定已经告诉警方该为那张票负责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艾略特,而且这么说一点不带冤枉。更要命的是,如果警方查过航空公司旅客的名单,就一定会发现我此刻正在都柏林。
我收拾好东西出门,找到一家互联网咖啡馆,用艾列特·卡斯特拉的名字在机场附近预订了一间酒店客房,两个晚上。跳上一辆出租车,我直奔酒店。前台服务员对名字拼错一点不在意,接过卡就刷。此刻我还有三张卡好使,得找个地方再弄几张。
当然,弄卡还是次要的,赶紧逃到国外才是正经。我的计划是先藏匿一小段时间,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溜到格拉斯哥。就这样,窝在酒店客房里看了两天电影、叫了两天外卖之后,我步行到都柏林机场,订了当天到格拉斯哥的首架航班。
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晚上就到家。然后我试着给德蒙特打电话,但终究没能把号码拨完。他会猜到我在机场,然后马上向爱尔兰警察报警。至少我是这么安慰自己负疚的良心的。
在机场门口没看到穿制服的,也没什么可疑迹象。椅子上有份看过的报纸,我捡起来,随意读着打发时间。登机通知终于开播。我松了口气排到队伍中,连一位乘客拍我手臂都没发火。我往旁边挪了一点儿让他过去,他却不动窝儿。等我转过身来,才看清根本不是什么乘客。
起先,和这个爱尔兰警察的周旋很有点超现实的味道。在登机口抓住我,然后把我带到办公室的这位矮个儿警察名叫迪克兰•;法雷尔,一个挺和气的家伙。他有点发福,大我二十岁左右。走在他身旁,我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压根儿没动逃跑的念头。
到了办公室,他舒舒服服坐下来,谈起我最近几次空中旅行和住酒店的情况,好像在跟我交换旅游笔记。这让我挺不自在,正绞尽心思如何应对,他却把笔记本转过来对着我。我最近几次的冒险经历,一多半都白纸黑字记着呢。
虽然缺漏不少,这份办案记录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我给放出去的前景也因此而变得暗淡了。我尽量礼貌,问他能否得到保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保释机会满大。他匆匆走出房间,紧接着又拿着一包东西回来。都是我的,登记时打的包。
“这些,”他举着我剩下的一些卡说,“相信都是你骗来的,现在要留在这里了。”我没吱声。他又举起我的护照:“还得扣下这个,卡斯特罗先生。”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能很快得到保释,但他肯定不想让我这么轻易就脱身。不出所料,当我如愿得到保释后,迪克兰•;法雷尔就守在法庭门口。他给了我一个家庭旅馆的名字和地址,叫我在那里待两天,等候法院开庭。
分手时,我信誓旦旦一定在法庭上跟他见,然后带着路线指示出发了。当然,我才不会傻到真去出庭呢,然而这次要脱身可不那么容易。我决定在家庭旅馆住一晚,之后搭个便车去北爱尔兰。如果边境上检查护照,我就偷渡过去。一旦进入英国,没护照也可以飞到格拉斯哥。
但我的如意算盘立刻就不灵了。到达家庭旅馆时,才发现这是个徒有虚名、供人中途歇脚的简陋小客栈。出于不知什么理由,旅馆不让我进门,只有几个酒鬼挤到窗口冲我莫名其妙瞎嚷一气。没办法,我只好逛回市区,一边寻思下一步怎么办。金钱来源突然枯竭,可供选择的手段不免大受影响。
那天在都柏林,除了几张纸、一支笔、家庭旅馆的地址、30欧元和迪克兰•;法雷尔的电话号码之外,我简直一无所有。作为逃跑工具,这点东西可远远不够。唉,绝望中我想着,要是能有一张银行卡该多好!我脑中勾画着什么卡最好,最万无一失。突然,一张卡的样子跳入我脑海之中。
我停下脚步,坐到一张长凳上往深里想。手握纸笔,我等待更多灵感涌现。慢慢地,号码、日期、名字,逐一浮现出来。我一直忽略了自己过目不忘的神力,几乎忘记还有这本事。它的重现太是时候了,我简直欣喜若狂。
我草草记下所有信息,再次冲到一个互联网咖啡馆,通过Expedia网站迅速订了一家酒店。一切都在向好。我住进酒店,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点了送餐服务,满心期待明天的下一步行程。
钻进被窝睡觉时,我几乎感到有点对不住迪克兰•;法雷尔,但他一定会很佩服我如此机灵地闯开一条生路。那晚过得可真舒服,一觉睡到凌晨五点左右。外面吵吵嚷嚷,夹杂着脚步声,然后周围的灯好像全亮了,我一睁眼,面前这人不是迪克兰•;法雷尔是谁?
他站在那里一脸笑容打量着我,又打量客房。
“你好像待错地方了,卡斯特罗先生,”他说。我躺在床上,眯着眼看回去。
除了让我再次保释,他们无计可施,但这回却附加了诸多条件,我一时无法满足,只好乖乖让人给送到都柏林的克拉佛山监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保释只是早晚的事。我被关在外籍囚犯管理区,这是个相对宽松的监狱,刚建成不久。
官方的繁文缛节使我迟迟无法得到保释。我满心失望,反倒顾不上多想被囚的苦处了,再说有几个犯人和我还处得不错。但监狱毕竟是监狱。自由了五个月就再给抓进来,这可不在我为蒸蒸日上的欺诈事业筹划的前景之中。
2002年11月10号,我在克拉佛山监狱里度过了二十岁生日。监狱特别为我准备了一份布丁,还允许我和家里通了一次电话,虽然电话本身说不上振奋人心。我不得不把被拘的事告诉爸妈,因为作为保释的一个条件,母亲需要在都柏林给我找个住处。自打上次从都柏林机场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就没跟我说过话,这回他接过电话,干巴巴说了声生日快乐。我知道他是强忍怒火没开骂,心里暗暗感激。
11月下旬,我接到通知,两周后保释。母亲在一个家庭旅馆给我订了五个晚上的房间,等候过堂。在都柏林分派给我的辩护律师断定,我这次几乎肯定要蹲一段时间。他这么一说反而使我拿定了主意,这回可没什么能拦住我逃跑了。
从克拉佛山出来,我乖乖去到那家家庭旅馆住了进去,因为还没从监狱迫害症中缓过来,担心迪克兰•;法雷尔会盯梢。确定没人跟踪后,我就进了城。虽然身无分文,但我不想连累母亲,找她要钱帮我出逃。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是不得不再当一回小偷。
正是圣诞节即将来临之际,都柏林一派冬日景象,到处都是圣诞装饰。我身上只有一件薄夹克,寒风刺骨,了无遮挡。走在大街上,我四处窥探机会下手,但连试几个酒吧都一无所获。后来我瞄准了一个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
一伙乘大巴的游客正准备离开。到处是人,吆喝服务员帮这帮那。接待前台一时空无一人,我经过时瞟了一眼,看到电脑键盘旁有一小叠单子。转身往回走时,我顺手抄起这叠东西塞到胳臂下,走出酒店。
转过街角,我找到一个电话亭,开始检视战利品。实在太漂亮了,就差直接拎来一袋钞票。一张张入住登记表格上,有各个银行卡持有人的详细信息,甚至还有家庭住址。这些纸头为我揭示的机会远远超乎意料之外。我立即拿起电话,把所剩无几的硬币投了一枚进去,请接线员帮我接通火车站附近一家酒店。
半小时后,我走进那家酒店,前台冷冷清清。看台子的男人似乎平易近人。我尽量不露声色。
“打扰了,”我小心翼翼,“我想我父亲给您打过电话了。对不起,也许我弄错了……”
“汤姆孙先生?”他问,眉毛抬了抬。
“是的,是的,我就是,”我回答说,故意使我支支吾吾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希望。
“别担心,汤姆孙先生。”他好像要拥抱我。“令尊为您订了一个房间,并授权我们预先付给你一些现金。不介意的话,您可否回答一下令尊设置的安全性问题?”
“噢,谢天谢地,”我眼睛往上翻了翻。
“行了,孩子,”他一只手从柜台上伸过来,搭在我肩膀上,“爱尔兰警察一定会逮住那些杂种的。”
我直起腰板,顶住他的凝视。
“我也这么想,先生,但愿如此。”
那晚真开心,但我还是决定不离开客房。用的是假名,口袋里的钞票足以维持下一站行程,心里很踏实,再不怕又一位迪克兰•;法雷尔来叫早。但我想还是别冒险为妙。第二天早晨我退了房,买了一顶帽子、一条围巾;一来御寒,二来简单伪装一下。
我向车站走去,跳上一列去贝尔法斯特的火车,沿途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也没碰到。我原以为车上多少会有护照检查之类的措施,还为此准备了一个复杂的悲惨故事,但一路上平安无事。火车驶出边境,抵达第一个车站,我知道自己成功逃脱了。
重新回到自由世界真令人愉快啊,在克拉佛山监狱逗留的短暂日子,我曾被迫与世隔离。与再次踏上全球冒险之旅相比,暂时不能回到爱尔兰,只能算一个小小的代价。
我飞到格拉斯哥,赶在圣诞节前几天回到家中,节日气氛正好暂时消解家里惯常的紧张空气。我先去护照办公室,解释说护照在爱尔兰被偷了(事实也差不了太多),申请到一本紧急替补护照。假日邮件意味着新卡一周多后才会寄到我手中,但是卡斯特罗家过得和和气气,一家四口不是吃吃喝喝,就是访亲拜友,再跟更多人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一天晚上,我从一个派对回家,很晚才上床,一觉睡得死死的,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我信步走到前屋,父亲在看电视。我面对他坐下,他紧绷着脸,冷冷地看着我。我刚看清他手上拿了个信封,他已扬起手臂把它扔到我膝盖上。
“是给你的,”他咆哮着。
信封上印着银行的徽章,快递单上父亲签了字。该活动活动了。
看来有点奇怪,我又选择了加拿大。我想这恰恰说明我那时有多么自信。爱尔兰确实弄得我挺难受,但那是因为我一时糊涂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使得迪克兰•;法雷尔顺藤摸瓜,挖到了更多信息。
在加拿大,不管是谁当时在那家酒店客房里等着抓我,都差点到手几千英镑。不过这实在说不上是什么“重金悬赏”的惊天大案。除此之外,我还是满喜欢多伦多的。在巴特尔菲尔德,从Expedia上看到光彩照人的爱德华国王酒店时,我就拿定了主意。去多伦多,而且当然,乘头等舱。
旅途很舒适。一到机场我就订了一辆豪华轿车,直奔酒店而去。坐在后座上品着香槟酒,想到上次在加拿大冒充情报局特工,头上脚下逃回机场的种种情形,我不禁笑出声来。而当时我本该打几个电话,查查手头上那些卡是否还可以用的。
甫到酒店,我抽出一张卡办理入住手续。刷卡器一阵乱响。服务员一头雾水,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转头想找人帮忙。
“等等,”我飞快地说,然后掏出钱夹,“我付现金得了。”
小小的波折,有惊无险,我把行李往房间一放,去了二楼贵宾俱乐部,这是专为酒店的知名客人准备的。我顺着挂满住店客人相片和签名的过道走下去,心里好不得意。艾尔维斯和披头士的品味准错不了。能跻身这样一个俱乐部,夫复何求?我朝商店走去,脚下如履春风。
刚开始,我还漫无目的,这件衣服试试,那双鞋子穿穿,但没过一会儿情形就有点失控了。口袋中揣满现金和银行卡,我非花掉不可。神经质般的干咳又开始了,虽然很不雅观而且引人注目,但我还是咳个不停。导购员们一脸迷茫,看我两手堆满了衣服还在东指西点,根本不听她们就样式和尺寸彬彬有礼给出的建议。
商店开始打烊,我的血拼之行也得暂时告一段落了。穿过街道往回走时,我被一大堆购物袋压弯了腰,心嘭嘭直跳。我心里主要是快乐和成就感,但也夹杂着一点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不安——这是我第一次有此体味,而且完全出其不意。我自我安慰说,不过是饥荒之后的盛宴,购物消化不良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我一门心思企望酒店的奢华能让我好好放松一下。大堂金碧辉煌,高贵华丽。电梯里充满古龙香水和雪茄的芬芳。走廊上铺的地毯,是我从未见过的厚重,走在上面,短毛向两边倒去,好像草地上一双鞋把青草分开。沉重的购物袋缠绕在一起,到得客房门口,我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插进卡槽。
您还记得吗?
安全提示(2):在酒店里,绝不直接进客房,而是敲敲门说“打扫房间”。也许里面正有警察或保安守株待兔呢……
第七章 大洋之舌……拿骚神奇之旅(1)
终于回到巴特菲尔德,我的状况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在敦监狱的日子,我几乎耗尽了体力,现在回复正常生活,反而感到疲惫不堪。吃的东西只要沾点油腥就会反胃,费好大劲儿才不至于吐出来。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躺在床上,常常一夜无眠,眼睁睁看着天亮。
逃亡的紧张弄得我神经兮兮,到巴特菲尔德时,都停在家门口了,我还叫出租车司机帮我按门铃。看到母亲从门后朝街上张望,我才肯定真的安全到家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体却迟迟不肯复原,我痛苦不堪,更感到在家里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格外宝贵。
这个名叫伊斯盖特的家伙肯定知道我住哪里。他迟早会明白我已从他在希思罗设下的圈套逃脱。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被他发现我侥幸脱逃,压力只会更大。回家差不多一星期后,一天等家人都出了门,我偷偷溜到客厅,在电话机旁坐下。
我不光要知道哪些人在找我。我在找借口留在家中,但一直没找到。我拨到三家大信用卡公司,自称是重大欺诈办公室的,请他们接安全部。
“这边正在调查一个名叫艾略特•;卡斯特罗的嫌犯,不知你们可有他的情况?”
回答是:
“有。”
“有。”
“等一下……有。”
他们谢过我的电话,让我有消息就告诉他们。我一口应承,然后坐下来慢慢琢磨这些简短的交谈意味着什么。从长远讲,前景相当不妙,所以我先集中精神考虑什么是当务之急,采取哪些对策能奏效。想清楚后,我又拿起话筒,开始施展我一贯的伎俩。
几天后,信用卡寄来了,同时也意味着我得离开了。我和妈妈、迪恩在过道里告别,妈妈看上去又憔悴,又苍老。迪恩目光闪烁,躲开我的眼神。平常他对我极其崇拜,总是缠着我问这问那,但今天却光是踢墙,一个劲儿把手往裤袋深处插。我拥抱了一下妈妈,然后向门口走去。经过门廊就是前屋。父亲侧着身子坐在里面,抽着卷烟,两眼直视前方。
对希思罗我当然是敬而远之,而直飞伦敦盖德维克。在那里我跑了几家外币兑换所,在航站楼闲逛了一会儿,然后才决定搭乘维珍航空公司飞往巴哈马群岛的巨型波音747…400客机。几千英镑为我买来了头等舱的一个好觉。
这可是明智之举。要是你曾遇到过闹心的事儿——打个比方说,你一直盗用他人的信用卡,眼下正被一位英国探长盯上——拿骚城绝对是个好去处。起初我对当地人友好亲切的方言疑心重重,生怕以前我在无数学校和监狱遭遇的情景再次上演:人们引诱我落入圈套,然后,一刹那间所有的人变得凶神恶煞。可这样的戏剧性逆转并没有发生。
我定了天堂岛上一套宽敞的豪华套间。这个人间仙境到处是度假胜地和赌场,夜夜笙歌,四周是白得耀眼的沙子。我初次见到白沙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大自然的产物,激动得撒开脚丫子就冲进海中。到达后一整天,我躺在懒汉椅上悠哉游哉,一会儿望望海水,一会儿读读介绍附近景点的小册子,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
夜幕降临,我依旧沉醉在海景中。四面环海的巴哈马群岛真是风光无限。回到酒店,我在酒吧里结识了一对年轻美国夫妇。见我套近乎,他俩相视会心一笑,但我没管那么多,只顾旁若无人说个没完没了。我们仨看起来倒是一拍即合。
迈克从事的是石油行业,刚刚在拿骚开完一个会,妻子简刚从得克萨斯搭飞机过来跟他会合。他们有苏格兰血统,毫不怀疑就接受了我所谓酒店咨询顾问的说辞,对旅行和鸡尾酒的喜爱跟我不相上下。
棕榈树婆娑舞影,玛格丽塔醇香爽口,暖风吹来阵阵隐约歌声,我们聊个没完没了,颇有千杯少之感慨。稍晚,他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我说,他们明天会乘迈克父亲的游艇出海短途观光,希望我赏光同行。
我脑中最先蹦出来的念头是:骗人。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第二天凌晨他们把我叫起来,三个人走到码头。刚开始我觉得有点尴尬,一来宿酒还没有消退,二来我一贯的防人之心在不时作祟。登上游艇的一刹那,我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游艇光彩夺目,大约12米长,处处都预示着此次出游将会多么轻松愉快。迈克和简一跃而上,仿佛赶公交车一般稀松平常;我则像个圣诞节早晨的小孩子一样喜气洋洋跟在他俩后面。我们穿过艇舱,往船头走了几步,迈克突然指指右侧:
“那间是你的,伙计,”他说。
我推开转门走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镶满乌木和镜子的船舱,还铺了地毯。我丢下包折回到甲板上,迈克正忙着摁这个那个按钮,而简则张罗着准备日光浴。
“这简直……棒极了,”我大抒感慨。迈克满脸笑容。
“是啊,肯定会不枉此行的,”他回应道,顺手递给我一听啤酒。“想去托图吗?”
他指的是大洋之舌,拿骚西侧的一条天堑。海底在那儿凹了下去,形成一条深达数千米的巨大沟壑。不用说,我当然一门心思想去看看,迈克他们也兴趣盎然。
整个旅途中我兴奋得无可救药般,大部分时间都做博学多识状,言不及义地向迈克搬弄海军青年军训团的术语。接近大洋之舌,我爬上船头,刹时间呆住了:眼前只见无比深邃的一片黑色海面,直指天际。
我们坐到甲板上,随着波浪起伏,20来米下面,就是两个大陆板块裂开的地缝所在。在洛基老家,不只一个晚上,我神游过此处和类似的其他地方。大洋之舌、汤加海沟、马里亚纳海沟。唯一不同的是环境——当时我是包在棉被里,揿着手电徜徉在书页之间。
“嘿,挺不错吧?”迈克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手搭凉棚遮住阳光。
接下来几天我们就在埃克苏马、卡特岛、长岛和朗姆屿之间的珊瑚礁和浅水区间游荡。有时漫无目的顺流而下,遇到中意的小海湾就泊住游艇,不是下船戏水就是在珊瑚丛和色彩斑斓的鱼群中潜泳。夜幕降临,迈克抛锚停船,简做饭炖菜,而我则负责调鸡尾酒。然后我们在甲板上盘膝而坐,头顶漫天星光讲故事。
当时的感觉好像世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巴特菲尔德、信用卡和那个叫伊斯盖特的家伙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早晨醒来,极目远望,看到的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碰到的头一个岛屿——圣萨尔瓦多,你说我哪里还有闲心管那些破事儿?
回到拿骚,迈克和简得搭当晚班机离开,三人依依不舍,黯然道别。我敷衍说日后一定会再联系,独自走回酒店,一丝沮丧不禁涌上心来。我对拿骚留恋不已,又逗留了一周,迷上了海盗黑胡子,须知此人也曾把巴哈马群岛用作避难所。凡跟黑胡子沾点边的旅游线路我都逛过了,对这位恶名远播的江洋大盗,我还就其生平给导游们扎扎实实上了几课。
总而言之,此次加勒比海之行让我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信念。它提醒我,生活能给人什么样的奖赏,特别是跟前段时间的颠沛流离相对照。然而,旅程虽近尾声,好戏却还没收场。
我赶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拐进一间酒吧。这是个简陋所在,门外就是飞机跑道,酒客寥寥。我坐在高脚凳上,隔着一个座位,是一位正在读报的肥硕男人。虽说他举止古板,但身穿夏威夷花衬衫,手握一大杯鸡尾酒,再严肃也有限。在这种场合,我全方位出击的假日势头从不消减。
“不赖的地方,”我开口道,但这个开场白显然不太对路,他扫了一眼酒吧,露出颇不以为然的神情。我赶紧补救:“那些岛屿啊,简直棒透了。我刚坐了艘船去过……”
这句话立马见效。他也曾驾船去过托图,我俩交流了航线、风向和旅途见闻。我朝侍者一打手势,他乐滋滋给我们斟满了酒。待侍者退下,我转过身来,面向这位新朋友。
“这里人真友好,”我说。并不是问他,他却给了个回答。
“都是看在钞票份上。”他嗓音淡定从容,但我却听出一丝非同寻常之处。他的皮肤虽然晒得黑黑的,却十分光滑,显示着良好的出身,腕上戴着一只贵重的手表。他戏剧性地停顿一下,啜一口酒,继而进一步发挥:
“当地人从游客身上赚钱,但事情远比这复杂。有的钱你可以实实在在看到,”他挥手指指机场里熙熙攘攘的游客,“可看不到的钱要比这多得多。”又啜一口酒。我身子只顾往他那边凑,差点从凳子上栽下来,这时他才转过头来把话说完。
“那些岛屿,”他说道,“堆满离岸资金。”
我隐约明白他另有所指,但似懂非懂,一时没回过神来。
“那是?”我问。
他咧嘴笑笑,伸手再拿起酒杯。“人们手中的钞票呀,”他说,“本不该在他们手中的钞票。”
盖德维克机场寒气逼人,再加上形势不妙,我决定还是隐姓埋名退守伦敦。我住进西区一家连锁酒店,然后忙乎着再张罗几张新卡。打出去的第一批电话中,有一个让我搞到了一位海军上尉的信用卡。(奇*书*网^_^整*理*提*供)卡没送到手中时,我对他的背景其实一无所知——我本来找的是史密斯先生,电话中也没提起海军上尉这回事儿。
这家信用卡公司非得通过各种繁复的授权,才肯发放账户副卡(比如给侄子用)。可是过不了几天我就会被这家酒店扫出店门,所以我干脆以账户持有人的名义申领了一张补发卡。瞎猫说不定还能撞上死耗子呢,我怀着加勒比海之行的乐观心理这样想。第二天卡送到我手中,嘿嘿,本该是先生的地方却赫然印着:海军上尉。
我打电话到信用卡公司核实账户详情,电话那头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念出我的头衔。这狗屎运也走得太好了吧,我昏头昏脑又问信用额度是多少。
“五万英镑,”那人确认。我转过身找外套。
如今想来已是恍若隔世了:几年前,我曾坐在艾尔郡家里的科本伯恩单元房沙发上,读一份简介,讲的是一家名为“吉凡克斯”的公司。文章说,这家公司是个裁缝铺,设在萨维尔街一号,是这条名街的“皇冠之珠”。200多年来,这家店曾为世界各国皇室人物、国家元首裁剪过衣服,而且素来与军队有着不解之缘。纳尔逊勋爵、威灵顿公爵和济民号军舰的布莱上尉都是在这家店度身定制的衣服。现在轮到我了。
这家百年老字号裁缝铺墙上挂满了皇室徽章和油画,置身其中,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位凯旋的战场英雄。一位老裁缝一边用软尺量我后背,一边和我闲扯军事。进驻伊拉克的战役几个月前刚打响,我们谈到了奔赴前线的可能性。
“够讨厌的,”老头儿嘀咕道,“布什这家伙,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
“我跟一些战友聊过,”我一副心已飞到战场的样子,“据他们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喏,”他给我打气,“至少您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像部队一员。”
=奇=说真的,看到这位好心老头儿尽其所能,为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新兵蛋子拂去心头的恐惧,我真有丝过意不去。但我又对那身次日早晨便可完工的军装爱得要命。出得萨维尔街,我信步踏上邦德大街,来到久已心向往之的瑞士表行。
+书+我曾无数次站在这家店外面,盯着一排排金表银表,大气不出。可是这次我径直走了进去,唤来一名售货员,让他为我逐个细说劳力士系列。我告诉他自己是皇家海军上尉,上岸休假,想买点好东西犒劳自己。
…网…过去两年来大约不下二十次吧,我曾在那家店听售货员讲解劳力士家族每款手表的特别之处,边听边频频点头。这回我又试戴了好多块手表,最后才相中一款,然后告诉售货员明天来取。唯一区别是,这一回,我真打算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吉凡克斯还没开张我就等在门口。军装棒极了,我跟人说要出席一顿正式午餐,当场就给换上了。我把换下的衣服塞到头天才买的公文包里,来到大街上。我这身装束既光鲜出众,又滑稽可笑。与早晨的购物人群擦肩而过时,不少行人发出吃吃的笑声。
我强作镇静,钻进瑞士表行。售货员还是昨天那位,一开始他没认出我,后来我故作夸张地把帽子取下,他才猛地认出来,子弹般冲出柜台迎接我。那款劳力士只是低端产品,一两千英镑,不过那一刻的感觉真是超级棒。
他刷卡时,我一丁点儿怀疑也没有。哪怕卡刷不过去,这套军装也是挡箭牌。在打印票据的当儿,他把装着表的盒子滑过玻璃柜台推到我面前,我把它跟其他平民物品一起放进袋里。
从邦德大街,我打了辆出租车到优斯顿火车站,然后登上前往曼彻斯特的火车。在座位上,我撬开盒盖。这可是我蒸蒸日上事业中的一大战利品。我捋起夹克衫的绣花袖口,有意无意地转动手腕,让手表滑来滑去,向世界炫耀它的高贵出身。我练习着一会儿抓抓颈背,一会儿正正帽沿,借机展示这一富贵象征。
凭着军装和亮闪闪的手表,我成了这趟车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风头越来越盛,满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曼彻斯特大干一场。很遗憾,这一晚还没结束,梦幻组合的一半就变得毫无用处了。我入住丁斯盖特一家漂亮酒店,叫了点外卖,然后和往常一样,用从伦敦一家酒吧搞来的一个商家代码给银行打了几个电话,进行安全检查。
海军上尉信用卡已被取消,大概托我手腕上那块东西之福。我靠。我需要那张卡来搭配这身军装,消除人们对我容光焕发新形象的疑虑。没了它我可就原形毕露了——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头脑发热的20岁小青年。
我极不情愿地脱下军装,决定另想奇招。额度如此高的一张卡这么快就从手中飞走,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最大的两个可能是:一,户主查询了余额;二,户主收到了银行寄去的当月账单。
从此,每逢预订信用卡时,我都要查询发出账单的日期。只要可能,我总是要求晚些寄出账单。除此之外,我还会核对一下原有持卡者的支付方式。要是通过直接扣款方式支付,我就改成支票支付,这样我的行动就能迟几天才被发现。
被皇家海军扫地出门这件糗事使我灰心丧气,我着手寻找下一个基地。因为Expedia和其他一些网站已经不能再沾,每次入住酒店我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在前台,而且在每个地方都得拿出身份证。再加上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每次打开酒店客房的门我都会感到恐慌,找出替代办法已经刻不容缓。
就在曼彻斯特,我找到了需要的一切,那就是埃里斯利酒店公寓。酒店公寓听起来正适合我这号人,于是我选几家转了转。女接待带我看了一间挺时尚的一居室公寓,装修豪华,可以从无人监管电梯进出。真是个绝妙的藏身之所啊,而且就在市中心。
回到前台,得知公寓每天有人打扫。
“还有,”她边收拾表格边说,“我们还提供包括洗涤和电话接转在内的全方位打包服务。”
“我住了,”我自信满满地说道,然后把下楼梯时福至心灵冒出的一个小点子抖了出来。我向她跟前凑了凑,压低嗓音交底。
“你知道,”我回头瞟了瞟有没有可疑对象,还好,鬼影也没一个。“我其实是皇家海军的一名军官,因公在这儿出差。但是……”
她手停在文件上,抬头透过老花镜看我。
“……正式说法是根本没我这个人。”
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唔,万一有人问起的话。”
“谁会问呢?”她并没有开玩笑,提的问题完全合乎情理。
“任何人,”我尴尬地说。挺好的想法,可惜我没考虑周全。
“亲爱的,几把钥匙?”她极力忍住没笑出来,一边问。
很快我就在新家安顿下来。那几天午饭过后,我都会离开公寓,在曼彻斯特四处闲逛。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厨房,我感到很新鲜,于是每每日间观看烹饪节目,然后冲到超市照单采买,回来尝试下厨,做出的菜却是有好有坏。晚上,我就收集信用卡资料,强化记忆本领。
都柏林那次,我凭空从脑子里回想起一批信用卡的详细信息,使我意识到大脑的巨大潜能。我现在所做的,跟小时候记国家首都没什么两样:我给每个城市分派一个象征或对象。巴黎是埃菲尔铁塔,马德里是个又大又亮的太阳,诸如之类。
现在我把为每张信用卡收集的相关信息调出来,然后配上一种水果。熟能生巧,很快我就能在脑袋中存储十来套信息,并且随心所欲一个个调出来。这样一来,事情变得简单易行,而且没有一张纸头留做罪证。
我如今对各家银行的安全措施也更加熟悉了。汇丰银行最难缠,每一步都要求输入密码。苏格兰的几家银行可以下手,一些大型英格兰银行也是,但我的最爱是直接和信用卡公司打交道。其中之一是美国运通,就是这家公司曾助我畅游世界各地,当我身陷牢笼时,还替我的跨国长途电话买过单。
利用公寓和隔壁的互联网咖啡馆,我逐渐积累起许多材料。我全身心投入这项虽说刺激却也挺累人的过程。再不放松一下不行了。一天晚上,机会出人意料地来临。
互联网咖啡馆临近打烊时,我一边决定当晚的夜生活计划,一边漫无目的在网上闲逛。溜达到皇家海军官方网站完全是事出偶然。那段短暂的海军生涯我还恋恋于心(尤其是它带给我的那块颇有纪念意义的手表),因此看到马上有机会重温海军生涯,不禁一阵狂喜。就在当晚,皇家海军要在曼彻斯特一家酒店为海军军校学员举办一个筹款会。这正是我心仪的事业呀,我觉得应该出席才对,也算赏他们一点光。
我回到公寓,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穿上军装,打出租到了那家酒店。儿时把父亲的领带缠在脖子上,站在学校走廊里准备冒充老师的那份古怪自信心,此时又回来了。
到达时,晚宴刚刚结束。我大摇大摆踱进房间,不管谁的手,只要伸过来我就乱握一气,同时抓住每个机会行个不成样子的军礼。人们大惑不解地看着我,里面穿军装的人好像也少之又少。
大约两杯酒下肚(也许更多——说实话我当时已经很晕了),我硬着头皮冲进聊天大军,把整间屋子的人弄得稀里糊涂。虽说神志半清不醒,我还是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纷纷落到我身上。没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踉踉跄跄退到门边,手一阵猛挥跟大伙儿道别,却也看清了主宾桌上的高级军官们如何一边拿眼角瞟我,一边用肘轻推邻桌。时至今日,我才回过味儿来——那天可能压根儿就跑错了酒店。
发生这样的事情分明是一种征兆,说明我在曼彻斯特的日子越过越无聊。为了扭转这一局面,我决定重访智利。原因很多——我上次在那儿挺开心的;市中心区的外币兑换所已经使用过度(银行我还不敢碰),得换着用一下机场的;对一个坐惯了飞机的人来说,在一个地方窝了整整一个月,实在憋得难受。
自打巴特菲尔德一别,我一直和母亲保持着联系,而跟父亲一直没交流。我当时没意识到的一点是:我回智利的最大动机可能是为了有机会和他聊聊。我原以为父亲会因为我去智利而不再怀疑我的所作所为,甚至为我感到自豪。可是当我告诉他这一消息时,他只是淡淡地说:“在托科皮亚,别丢我的老脸。”
我的心仿佛被蜇了一下,继而恼羞成怒。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因此感到更加难堪。他已经认定自己的儿子沉迷于堕落的生活方式,不想家丑外扬,尤其不想远扬到智利的亲戚朋友中。
最大的尴尬当然是眼看我被人逮住,避免这事儿发生就成了我俩的共识。我先从曼彻斯特飞往巴黎,再飞到马德里,自信这步棋可以摆脱神秘莫测的伊斯盖特探长或别的什么人布下的罗网。在每个机场,我都在外币兑换所大捞特捞一把,取出的钱必要时足够我在智利待上一年。然后,我把大部分卡扔进了马德里机场的垃圾桶。
装备好几张以我自己名义开的信用卡、满满一口袋钞票、一脑瓜水果品种,我放心大胆去了智利。
这回我可是卡斯特罗家族移民的唯一代表,所以待在托科皮亚的那段日子搞得像皇室来访一般:整个镇子的人络绎不绝前来嘘寒问暖。我和祖母住在一起,晚上跟她和叔伯阿姨们吃过饭之后,就和一帮小字辈成群结队前往酒吧、夜总会一类地方。
放在先前,我对自己的身份会心满意足:一个外国人,成天被亲戚们拿来炫耀。我扮演的角色介于传教士和盟特公司那位采购员之间,他为果汁生产跋山涉水,满世界寻找优质橙子,找到了就叫一声“对头!”。万人瞩目本该是滋润我心灵的养分,可奇怪的是,我不仅没感到满足,反而对自己的不实身份感到恶心。
大家都以为我在计算机公司上班,彼此间说起这一点时一脸崇敬与自豪。可我并没有在什么计算机公司上班,实际上连半份工作都没有。我平时做的事情绝对不可告人,不管成就多么显赫。这一阴影毫无征兆就罩上心头,我只能设法用满嘴大话和一瓶又一瓶的埃斯库多啤酒把它驱赶出去。
在托科皮亚待了一周后,我到圣地亚哥待了几天,然后踏上前往曼彻斯特的旅程,一段远涉重洋、分成几站的旅行。抵达巴黎时已经一天没合眼,于是找了家离机场最近的酒店,打算先睡上一觉再说。朦朦胧胧正要入梦,我突然被旅行包里一阵嘈杂的铃声惊醒。
我掏手机时心头有两团疑云:一,竟然有这么多短信;二,为什么现在才收到。手机在智利时应该能使,一直都有当地信号。
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现在关键是看看那些留言讲了些什么。从智利回来就陷入语音留言带来的灾难,这是第二次了。所有的信息都是那家酒店公寓的物业留的。我出发前给了他们一张信用卡,用来支付公寓开支。虽然崭新,离账单发出日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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