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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好,混水才能摸鱼。”
“是,盛萌这摊混水,的确可以大做文章。”路红嫣然一笑,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几页文件,翻开递到苏嫇面前,脸上表情高深莫测,“苏小姐,你先看看这份合同。”
这是一纸铝制品出口合同,国鑫做的大多是钢制品与材料,苏嫇倒是第一次看到这类以台套为单位的车用铝制品贸易合同,她一字字地看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是盛萌最新的合同复印文本。”路红笑吟吟地解释道,“是周晓峰亲自出面与俄罗斯一家公司谈妥,合同看起来做得条款清晰十分专业,可哪里逃得出我的眼,苏小姐,从这纸合同上,我看得出来周晓峰这次是想刮足油水抬脚走人。”
“是吗?”苏嫇又把合同看了一遍,仍是找不出门道,不由暗暗佩服路红的专业,道,“我实在是看不出来,但请你先别告诉我答案,我自己回去查资料找原因,好吗?”
“当然。”见她示弱,路红自尊心大增,眉开眼笑,“想不到我进入盛萌正是周晓峰要退出的时机,只是大好的财源干嘛白白便宜外国人去?苏,我需要国鑫的帮忙,你能不能劝邵秋森转做铝合金生意,我们可以合作把这块肥肉拿下。”
“好的,如果我看出机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计划才刚起步,两人也不好商量得太过详细,看时间不早,路红起身告辞,“苏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苏嫇知道她是怕遇到熟人,于是点头,“你走好,我再继续坐一会。”
路红走后,她把手上的合同翻来覆去的看,始终不得要领,心里便有些气馁,与路红虽说是合作关系,但这样的伙伴本身就是狼子野性,若是在业务上跟不上,迟早要着了她的道,吃大亏。
心里烦恼,眼见休息室的人越来越多,便把合同收了,走出健身房,在楼下大厅处突然止了步,门口萧申单肩背一只网球袋,带着清风与阳光,正大踏步地走进来。
乍一见他,苏嫇心头狂跳,她本能地,立即转身向俱乐部后门走,谁知被健身小姐叫住,万分殷勤地问:“苏小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有没有参加我们的瑜珈课程?感觉怎么样?”
苏嫇无奈,只好回头表示没兴趣,健身小姐泄气,指了大门口的接待桌,“离开前请先去登记处注销你的名字。”
萧申就等在接待桌旁,双手叉腰,睁大眼,专等苏嫇走近了,发问:“你刚才明明看到了我,为什么转过头去从后门走?这算什么?避瘟神?我就这么让你恶心?”表情十分不可思义,接待桌旁的健身小姐显然都是认识他的,大家笑嘻嘻地看。
当着这么些人,苏嫇不方便回答,白他一眼,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打网球?”
“哦,苏小姐,原来你并不认识我。”萧申更加没好气,一按胸口,欠欠身,“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萧申,男,26岁,专职网球教练。”
“哈哈哈——”身后有人笑倒一片。
苏嫇尴尬,一直以来,她确实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眼见他得理不让人,索性先注销了名字,眼角也不瞟,抬腿就往外走。
“喂,你到哪里去?”他马上跟过来,三步两步赶上她,伸手搭住肩头,“苏,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今天神情这么古怪?”他凑在她身侧仔细打量,离得那么近,苏嫇可以感到他的呼吸,轻轻拂到面颊,顿时红了脸,停下,伸手把他推开。
“SUN,”她本来想说,“请你离我远一点。”
可一抬头,却见他穿了蓝白两色运动衣,立在那里手长脚长,而眉浓睫密,双眼清澄明亮得像是个孩子,心头忽地打个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叹气,改口说:“SUN,你好。”
心里很有些酸楚,眼前这个人若不是萧镇的弟弟该有多好,那么她就能与他一起打网球,拉了手共坐在太阳下草坪上吃冰淇淋,她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男朋友。有没有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在一起感觉快乐,做什么事都能有滋有味。
“我很好,你真是太客气了。”萧申很不满意,他并不知道萧欣然已上门警告过她,只觉得几天不见苏嫇有些拿腔作调,分明是在敷衍他,于是嘲讽道,“苏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是不是下一次见面你又要叫我萧先生,然后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苏嫇沉默,其实,她的确是这么打算,既然不能进一步,只好步步后退,渐渐回到起始线去。
“苏,来看我教网球吧,今天我只得一节课,上完了免费教你,然后找地方吃晚饭。”
“不,”她吓一跳,这样下去与约会有何不同,忙摇头,“我还有事。”
“什么事?”
“我要去……”她支支吾吾,在他的目光下脑子里像塞了浆,怎么也编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嘿!往下说呀,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个什么东西来。”萧申双手环抱,瞪着她,“苏,今天你不说明白,我决不放你走。”
苏嫇被他堵得心慌,再无对策,只得摊牌道:“SUN,我们不该走得太近。”
“因为萧镇吗?苏,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你的脑子还像十八世纪的清教徒?”他仰起脸,用力加一句,“就算你以前是和萧镇结过婚,现在离婚了,仍然有权利可以和我交往。”
真容易,好像所有的事到了萧申嘴里都变得十分简单,想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困阻,一帆风顺,所以把荆棘也当作野玫瑰。苏嫇好气又好笑,微嗔:“什么乱七八糟的,懒得理你。”
“不行,今天我不会放过你。”他过来拉了她的手,扭头就走,“放松点,小女人,打一场网球不会被送上审判席的。”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将她的手完全裹住,苏嫇本来要挣扎,可不知为何,人渐渐发软,整条手臂都麻酥酥,她怯了力,罢罢罢,让他这么拖着去也好,何必再管别人说什么,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大众的世俗大众的荣辱,与她又有何干。
萧申的学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美国女孩,名字叫LINDA,金发碧眼,四肢纤细,然而已经懂得风情,见英俊的教练突然带来陌生女子,眼色间不禁有些敌视,间或用英语差使苏嫇,“喂,能不能帮我递一瓶水?”或者,“那只球飞远了,请替我捡一下。”
苏嫇一一照办,十分好脾气,她仍不满足,转头问萧申,“SUN,这节课明明是属于我的,为什么有外人参观,这算不算违反规定?”
萧申早已在皱眉,见她发问,正好反驳:“你上的是网球训练课,不是单人桑拿,有没有人看又有什么要紧?而任何运动都是光明磊落的体育行为,不需要害怕别人看到。”
他口气强硬,LINDA委屈地嘟了嘴,低头看矿泉水瓶子空了,又去差遣苏嫇:“喂,能不能……”
“LINDA,刚才苏已替你取过水,这次能不能请你代为她取一次?记住,我带来的是朋友,不是球童或佣人。”
事后苏嫇问萧申,“不过是个孩子,何必与她太认真?况且老外极其爱面子,她会不会因此向俱乐部投诉你?”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以为我从来没有被人投诉过吗?苏,如果连这点规矩都无法做主,还算不算是我的网球课?”他拉过她的手,“别管那么多了,我来教你打网球。”
纵然是认真也带着孩子气,他自以为很严肃地警告她:“这课虽然是免费的,但如果你学得不用心,可别怪我骂人。”
所谓的骂人,不过是几句冷言怪语。
“苏,原来你以前学过高尔夫,手垂得这么低,快要碰到地面了。”
或者,“反手接球时请尽量用双手发力,你毕竟还不是格拉芙。”
再或者,“请记住我教你的接球点,如果球拍能接球,我们还要绑球线做什么?”
与他在一起,时间变得那么快,苏嫇忍不住地要发笑,虽然双臂肌肉已经酸涩。
“明天恐怕连只杯子都端不起来了。”她向他抱怨。
“这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平时缺乏锻炼。苏,你应该固定上健身课或打网球。”
“哦,我总算明白了,天下怎么会有免费的午餐,你原来是想劝我进你的训练班,学费是多少?”
“对于别人,每小时一百五十元人民币;而对于你,分文不取另加来回接送与免费饮料。”
“随时随地?”
“对,随时随地!”
“咦,原来你是兼职送外卖的。”
他轮起球拍作势要抽她,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成一团。
第二天上班苏嫇仍乐不可支,查文件时哼着不知名的曲子,邵秋森奇怪,“小苏,今天你似乎特别高兴?”
“哪里。”她吃一惊,摸了摸嘴角,果然是弯弯向上翘起,忙收敛起来专心工作。
打电话向厂家要铝合金产品报价单,向业类同行打听行情,翻找以往合同查看条款,一连忙碌了几天,直到把厚厚一叠资料翻烂,才去经理室与邵秋森谈话。
坐下来开门见山,直接道:“邵总,我想在业务范围内新增铝合金产品一条。”
“为什么?”邵秋森大摇其头,“小苏,我说过,这个公司不会长久办下去,再增加业务范围不利于年底资产清算。”
“可是,邵总,你答应过要给我一个机会接大额订单。”
“哦,那你现在有头绪了吗?小苏,每一个销售员都向我说要接笔大生意,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现在的钢材市场不是这么容易能找到好机会。”
“所以我想开通铝合金业务,而且,我确实有了目标,这次我们肯定能狠赚一笔。”
她说得这么肯定,邵秋森也犹豫起来,他为人诚实,不擅于敷衍搪塞,故想了半天还是叹口气,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小苏,能不能把你的方案或客户情况给我看一下?”
苏嫇一早准备好,此时把材料呈上去,却是盛萌公司的合同复印件。
邵秋森略略翻看一遍,摸不着头脑,奇怪,“这是什么意思?这似乎不是我们的合同?”
“是,这是行内一家铝合金制造公司与俄罗斯签订的出口合同,邵总,你可看出其中有什么不妥吗?”
邵秋森只得低头再看,将条款逐行审定,末了摇头,“不,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合同标的、内容、付款方式、期限、违约责任、产品尺寸、材料型号一应俱全,专业名称、图纸也有详细注解,应该不会有错。”
“是,如果按照条款来说,这确是一份合法正规的文件,可是,其中有人动了小小的手脚,只这一个细节变动,将使盛萌公司每年损失近百万的资金。”
“什么?”邵秋森大吃一惊。
苏嫇嫣然一笑,路红将合同给她时,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如今终于解答出来,自己也觉得相当满意,她手指点过去,指了条款中的一处,说:“请看看这条。”
条款上写了:材料报价按市价7。5美元/kg计算。
“邵总,我向行业人士打听过,现在国际上对于铝合金材料的报价确实是在七至八美元之间,但是,单位是镑,不是公斤!”
“天!”邵秋森顿然醒悟。
苏嫇见他明白,微笑着接下去:“国内与国外的单位计价方式向来有所不同,外国人喜欢用镑,而国内一般用公斤计算,可是一镑仅相当于450克,连一斤都不到,如果盛萌继续用这个单价做出口,等于将资产白白送人。”
一份产品出口合同从正文到附件将近十多页,分别以中英文两种方式书写,其中条款近五十多条,专用名称二十多处,图纸尺寸连详细说明将近十页,谁会料到,其他俱是合法正确,唯有其中不起眼的一条被改动一个单位,只一个单位,使这纸合同成了彻底的赔本生意。
二十五
路红说:“苏小姐,从合同上,我看得出来周晓峰是想刮足油水抬脚走人。”
合同签了五年,在此期限内,盛萌必须保证每年五千台套的供货能力,苏嫇大致算了一下,由于材料单位计算错误,将令每台套产品成本与实际售价相差近二千元,做一年便是亏损一百万。对于一个注册资金不过百万余元的制造公司,这样的五年,将是何等巨大的灾难!
邵秋森也变了脸色,将手上合同看了又看,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所有的公司都有一套严格把关的合同审核流程,我不信他们就看不出来。”
“邵总,合同是人订的,流程也是人审的,有人办事的地方总有失误,况且这分明是自己人在动手脚,想必早已打通关节。”有一句在嘴边几乎要自己冲出来,“若万事都能以审核流程把关,当初国鑫怎么会让沈琦与路红钻了个大空子?”
念及老板终是个老实人,她努力地,把后面一句话咽回去。
“你想怎么办?劝我把这笔生意吃下来?小苏,你应该知道我非常鄙视这种诈骗行为,十分耻以为伍!”
苏嫇皱眉,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似邵秋森这样的死脑筋,行商载道,别人看到天赐良机想必早已放手一搏,而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又想起气节,就差拍案而起,大声喝斥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若是真正不为喻利,又何必学人家经商办公司?干脆去开福利院建希望工程岂不是更高尚?
“邵总,”她叹口气,正要耐心劝导,门外突然有人来找:“苏小姐,方便不方便出来接个电话?你的手机响了许久了。”
电话是路红打来的,她急急追问,“你的事情办妥了吗?周晓峰安排了下个月与俄罗斯人签合同,再不抓紧时间,到手的鸭子也要飞啦。”
“你放心。”苏嫇冷冷道,“这笔生意跑不掉的。”
收了线,她回到经理办公室,邵秋森把脸一仰,“小苏,对不起,我不会在经营范围内增加铝合金产品。”
苏嫇气结,有时候,邵秋森顽固得像一条木头,倔头犟脑好不讨厌。她一声不哼,甩手大力将门“砰”地关上。
邵秋森吓一大跳,“你这是干什么?”
“邵总,我一直很敬佩你的为人处事方式,虽然许多地方我做不到,也理解不了,但我相信你是个讲原则明道理的人,可今天一看,原来不过是个糊涂虫!”
邵秋森涨红脸,“胡说。小苏,你太过分了。”
“是,我们接下这笔生意就成了诈骗犯?你嫌脏手,所以情愿让那些俄罗斯人去接下,或者你认为自己不行恶便不是恶,别人行恶你也管不着,可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道理你懂不懂?邵总,你这种做法和古代迂腐懦弱的读书人有何不同?遇到问题,除了侃侃而谈你无用的气节,其余一事无成!”
“那么我就把这事去通知盛萌的负责人,国有资产就不会流失了。”邵秋森也生气了,他不惯对属下动怒,努力克制着,手指也在发抖。
“那你还是个糊涂虫!”苏嫇一字字地,说完,拂袖而出。
她回到自己桌旁,周围同事面面相觑,众人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却见她俯身在桌上生闷气,两只肩膀一上一下微微颤动,大家吐吐舌头,缩回去做自己的事。
苏嫇闭了眼,把头埋在臂弯里,只听到心跳地“碰碰”响,额角处青筋弹起,脑门处胀鼓鼓地痛。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情绪,坐直了,第一个念头是:糟糕,这次得罪了邵秋森,等于绝了自己的后路。
周晓峰固然是借了俄罗斯口袋挖盛萌的油水,路红同样是以国鑫为跳板谋利益,到了她自己,亦是倚在公司的名义下,与邵秋森闹翻了,有百害而无一益。越想越是害怕,心头发怵,手心湿漉漉地渗出汗,她定了定神,重新站起来,返回经理室找邵秋森。
“邵总,我是来道歉的,刚才确是我说话太过份。”不知什么时候起,苏嫇发觉自己已学会脾气伸缩自如,尤其在情势迫人时,脸上一层面皮不过是弹性十足的橡皮材料,嘴角下垂是发怒,再一翘便成了微笑。
然而变化这样迅速,自己依旧是觉得可耻,她用力绞着冰冷的手指,丝毫不觉得痛。邵秋森倒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吓一跳。
苏嫇深深吸口气,这一次,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了,拖了把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沉声道:“邵总,你并不知道我以前的经历吧?”
回忆以前的凄惨经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此刻当着外人的面详细说明,像是将一只结痂的伤口重新剥开,明明痛得头皮发麻,可还要冷静地,以旁观者的态度加以描述,什么时候上的当,吃了些什么亏,偶尔现身出来,不卑不亢,不能避重,亦不可太过就轻,一口气说完了,轻轻地问,“邵总,现在你是否明白了?”
邵秋森毫无心理准备,如同在听天方夜谭,需要认真回味许久,才终于明白方才冗长跌宕电视剧情似的弃妇往事竟是与眼前女子相关,他慢慢睁大眼,不知所措,一时窘态毕露。
“小苏……你千万别……”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废话。”苏嫇截口道。
话一出口,自己马上懊恼,怎么搞的?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泣吗?流泪抽咽,好让邵秋森过来柔声劝解,就像是为了配合故事本身,作出弱者固有的姿态,搏他的怜惜——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个结果。可她现在却摆手制止他说下去,目光炯炯,仿佛在说:同情也好,舆论支持也罢,那些都是无用的东西,我之所以将最丑陋的伤疤翻出来给你参观,是因为已到了绝路,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便允许你同情我。
她呆了呆,闭了嘴,恨不得马上扇自己几个巴掌。
邵秋森更加尴尬,苦笑,“你是想借这个机会报复……”
“邵总,我没有想报复什么人,我只是在说一个赚钱的机会,并且,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抢回来。”苏嫇豁出去了,何必再去扮什么弱女子,仿佛那些弱女子总能遇到强者的帮衬,一个幽怨的眼神过去便可开荒辟邪,而她只有靠自己的一双手,软硬兼施。
她霍地站起来,一手指着他身后窗外,“邵总,你至今遭遇的最大挫折不过是损失了一笔钱与沈琦的友谊,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方式,请问你去过菜市场和农妇讨价还价吗?有没有乘过高峰时段沙丁鱼罐头似的公共汽车?会不会因为要还住房贷款而不敢添一件打折的衣服?既然你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又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生计之苦?若是你再敢说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鬼话劝我放弃盛萌的生意,我就干脆从这扇窗口跳下去,那才叫作心如止水彻底干净呢!”
她横眉立目一口气说完,眼也红了,推开椅子就要往窗口处去。
邵秋森早被逼问得哑口无言,见状拉了她衣袖,连声道:“小苏,别胡来,我增加业务范围就是了。”他也急了,“我真不知道你和盛萌以前的事,如果知道,一定不会阻止你。”
“你别用话敷衍我,这事一拖就完了。”
“不会不会,我在工商管理局有老朋友,他们会帮忙赶出来的。”
邵秋森的脸色变得通红,他素来温文尔雅,心肠又软,眼圈湿润,倒像是要掉眼泪了,不住道:“小苏,对不起。”逼得这样含蓄的女子说出隐私,十分内疚惭愧,马上翻出通讯录找熟识朋友,询问有关工商变更手续。
苏嫇此时安静下来,浑身疲惫,慢慢走出经理室到自己座位上坐了,指尖犹在发麻,事情终于解决了,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高兴,随着怒气逐渐消退,悲哀像四月清晨的雾,又冷又重,渗透衣衫浸到每一寸肌肤,周身密密起了疹子。她不想被同事看出端倪,故意坐了会,才去洗手间,关上门,狠狠哭了一场。
真不知道生命中还要经历多少这样难堪的场面,就算胜利了又如何?失掉的尊严永远找不回来。
回来后她拔电话给路红,道:“工商手续已在办理过程中,恐怕时间有些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和周晓峰摊牌,告诉他国鑫想和俄罗斯人竞争这笔生意,我们愿意以更高的价格代理该产品。”
“我需要一点时间,周晓峰一定已接了俄罗斯人的好处,决不肯轻易倒戈。”
“相不相信我一脚踢开他直接做生意?”苏嫇早料到这套,冷笑,“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你就去和段绫谈,他是个商人,一定会选择更高的利润回报。”
路红笑:“苏小姐,你真厉害,放心,这一头全由我打点,一定包你满意。”
她确是个办实事的人,而且口齿伶俐头脑活络,不过一个星期,便来告捷:“周晓峰同意了,但是暗示要求一笔好处。”
“很合理,他要求多少?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我探了他的口风,大约要五十万。”
“太多了。”苏嫇摇头,“麻烦你同他招呼一声,要是我愿意,跳过他直接与段绫谈,也不过比俄罗斯人一年少赚三十万,他的要求太过份。”
“是,那你的底限是多少?”
“十万元人民币。不过是图一个方便省事,要是他再胡搅蛮缠,我就让他一个子也挣不到。”
“OK。”路红在那头吐舌头,她想一想,说,“苏小姐,真高兴国鑫有你拿主意,这些事情若是换了邵秋森,只怕我磨破嘴皮他仍不得要领,末了还怪我一句小人行径卑鄙下流。”
看得出路红也是一肚子苦水,怪不得当初跟了沈琦另谋乾坤,邵秋森的生意经不亏已是行大运,想要发财只怕老天爷格外开恩下场金钱雨。悚然一惊,苏嫇竟发现自己与路红存有相同的心思,她忙把这个念头打消下去,勉强笑,“路小姐,希望我们合作顺利。”
下班后仍然情绪低落,本来约了萧申打网球,当他开车至俱乐部门口时,她伸手搭住方向盘,轻轻说:“SUN,今天能不能取消课程?我累了。”
她的面色苍白,嘴唇也呈淡粉红色,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萧申看在眼里,心中恻然,说:“也好,我陪你在车里坐一会。”
他把车停到一处浓萌下,把窗门略微打开条缝,好让外面清朗的空气透些进来。因为要去运动,他穿了套黑色立领薄棉运动衣,有种毛纺品固有的温软体贴的气味,苏嫇静静看了许久,终于倚过去,靠在他肩膀处。
“SUN……”
“嗯?”他马上侧过脸,专心地听。
“没什么,”她轻轻解释,“我只想叫叫你的名字。”
“嗄。”他笑了,同时右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你真孩子气。”]
苏嫇奇怪,还以为自己听错,问:“我?孩子气?”
“是呀,每一次见到你,你都像是正在和什么人赌气,眼睛看着某处心不在焉,可把周围的人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若是觉得不顺耳,立刻气鼓鼓地仰起脸。”
“我有吗?”苏嫇失笑,相反,她倒觉得萧申喜怒全在脸上,十足的顽童性格。
“你有的,苏,你一定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常常带着惊恐的孩子似的表情。”
“倒也是,当初我才见到你时,你也不在努力欺负我吗?”
一提到初遇,两人全安静下来,她屏住呼吸,等他松开她的手,而他毕竟没有。她等了会,满足地吁出口气。
“SUN,萧镇还好吗?他知不知道我们约会的事?”
“他知道了,是我自己告诉他的。”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惆怅地,看着正前方的反光镜,叹,“只是他拒绝再与我说话,每次面对面地遇到,也只当做不见。”
“SUN,”她鼻子发酸,黄昏,空气里有淡淡树木香气,自狭小的车窗往外看,只觉得景色荒凉美丽,她内心激烈地挣扎起来,想探身过去用力抱紧他,又想立刻开口与他分手,十分矛盾,不由呼吸急促,手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他却以为她着凉了,忙关了窗,把搭在后座的棕色麂皮夹克取来,盖在她身上。
在此之间,苏嫇突然想到,这一切或许是老天在可怜她,知道以后都会是遍地黄沙砾石,故让他意外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只是为了使她暂时地快乐一下,将来孤独的时候也可有个美梦般的回忆。
一念至此,她松开手,转过身紧紧抱住他。
二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非常忙碌,一方面,苏嫇去工商管理局咨询有关办理业务范围新增的手续事宜,按其规定,将主要业务合同、工商、税务、机构证等资料备齐,又要到经贸办申请销售许可证,幸亏邵秋森的朋友出手相助,替她分担些协调打交道的功夫;另一方面,她四处咨询铝合金产品的出口细节,又请常孝铭出来吃了顿饭,打听盛萌最新动态。
与周晓峰的交易尚未谈妥,而路红那头出了许多力,迟早也要明码标价,在合同没有正式签订以前,大家彼此怀揣心机与赌注,不到关键时刻决不会轻易露底。
果然,常孝铭道:“真奇怪,最近那只‘狐狸精’居然与周晓峰走得很近,以前天天恨不能吊在段绫身上,现在倒像是突然调转了矛头,看上周经理了。”
他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而苏嫇虽然知道门道,却也有些疑惑不解。路红与周晓峰走得近倒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既然走得这么近,为什么迟迟不见那头有消息传来,苏嫇一连等了近十天,手机始终打开,路红偏偏从来没有打来电话,她暗暗想了许久,一拍脑袋,自己终于明白过来。
本来,能引诱周晓峰将盛萌拱手送人的代价自然不会是这区区十万元,俄罗斯人兴许许了他几十万的好处,如今被苏嫇大斧一劈砍成末梢,傻瓜才肯接受。但周晓峰也不会公然明言,毕竟合同才是关键,只有尽一切努力办妥手续让俄罗斯人先入为主,到时木已成舟生米变成熟饭,十个国鑫出面也无能为力。
而令周晓峰不能顺利签订合同的,便是路红这根眼中钉,在盛萌,虽然不是严格正规的管理程序,也要经过必须的合同申请流程,周晓峰虽然瞒住了段绫,打通了所有审核关节,可有路红在,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出钱买通她,从俄罗斯人商定的价格里匀一部分堵了她的口。想来路红突然没了进展,就是因为对此犹豫不决,眼见苏嫇出手这样吝啬,而周晓峰开出的条件一定十分优厚,完全使她左右为难。
苏嫇想清楚了,不慌不忙,先将手头事情一一办妥,眼见工商手续将近尾声,所有准备工作做得八九不离十,才主拔通动电话找路红。
“嗳,苏小姐。”她在电话那头大梦初醒似的,非常抱歉道,“最近我很忙,放心,周晓峰这里我会盯紧。”
“我明白,周晓峰要接受那个价位肯定也需要一定时间,今天我打电话,其实是想问问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你指什么?”
“这笔生意我是志在必得,等到合同签订后,盛萌就是一把烂摊子,到时候,周晓峰固然抬脚走人,而路小姐你呢?将会何去何从?”
路红想不到她问得这么直接,倒是一怔,马上坚定道:“我当然也会走,但是,走之前,我希望能拿到满意的回报。”
“我明白。”苏嫇微笑,温和地说,“路小姐,这次盛萌的合同全靠你的慧眼,事成之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说得十分诚恳,路红不禁好奇起来,问:“哦?那怎么样才算不亏待我?”
“我想过了,合同签订当天,我可以用国鑫公司的名义当场与你打下现金一百万元的欠条,还期三年。”
“什么?”电话那头‘咣当’一声,路红想来是在喝水,不但失手砸了杯盖,她似乎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苏嫇在电话这头依旧是笑,春风满面:“路小姐,除了这一百万元人民币的好处,合同签订后,我还准备向邵秋森提议聘任你为本公司资深法律顾问,月薪八千元,聘期五年,你甚至不必特意来上班。”
路红彻底呆住,捧着电话没了声音。
“说到这里,路小姐,我就颇有些好奇,当手上有了这么大笔现款后,你会怎么办?会不会想要结婚?”苏嫇笑吟吟地问。
“我……我……不……不……”
想不到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路红竟也有结巴的一天,她脑中眼前分明已是片空白,牢牢扯着电话线,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深深叹口气,道:“不,苏小姐,我不会结婚,我会用这笔钱去英国读书。”
“哦?”苏嫇很意外,“你难道想继续深造,回国后再找份工作?”
“不,我只想去学门轻松惬意的课程,考古或者艺术史,要么就是英国文学,不用担心考试过关,纯粹是为了享受校园生活以及消磨生活里一切闲情逸趣。”
这个目标必定是她长久的幻想,早在思绪中反复温习至滚瓜烂熟,故讲得熟极而流,连苏嫇也受到感染,脸上动容,幽幽道:“唉,真好,路小姐,这真是个好选择。”
生命中最美最真的一段时间是在校园里,而在遥远的英伦彼岸,梧桐与玫瑰浓密共生,古堡里褪色的墙纸上,缨络水晶垂饰下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美得能令世上最放荡不羁的浪子流下眼泪,世侩狡猾如路红终也逃脱不了这个诱惑。
不用猜,苏嫇也能感到路红已眼圈发红,当一个人日思夜想的美梦终能实现,除了流泪,他还能做什么?她静静地,等待对方坠入幻想,呼吸开始变得长而缓,这才慢慢的,敛了笑,一字字的道:“路小姐,真是羡慕你的选择,可是,你是不是该掌握一下时间?出国留学申请也要经历一个时期段,要是再不把盛萌的合同签下来,我很怕你会延误学业呢。”
“是,我一定马上办妥,苏小姐,再给我十天时间,一定能让你签到合同。”
“好的,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你的办事能力。”
挂了电话,苏嫇抬头,却见邵秋森立在门外,一手正要往半开的门板上敲,见她看过来,问:“我有没有打扰你?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
苏嫇掩饰不住的喜悦,脸半仰,眉角眼梢全是笑意,向老板道,“的确是有件好事情,咱们与盛萌的合同快办妥了。”
“怎么会办得这么迅速?事情进展很顺利吧?”邵秋森也高兴。
“当然,”她顽皮地眨眨眼,轻笑,“当别人在煞费苦心提防两头狼的时候,我却已经学会喂饱其中一头狼来对付另一头狼,有了这种省力的好方法,怎么会不事半功倍呢。”
她很有些得意,然而邵秋森并不以为然,他不想打击她,只是笑笑,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听不大懂?”他始终不同意她的办事方法。
苏嫇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形,忙收起笑容,叹:“你不需要懂的,邵总,懂得这话并不是件好事情。”
他若要明白也不难,失去公司、车子、友情,日日夜夜赶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周围全是灰蒙蒙皱着眉头的脸,是敌是友黑白不清,那个时候他想必会明白。不过万事总有特例,邵秋森拥有难得的赤子之心,到了末路他或许还可以异想天开去当和尚,依旧能逃脱大千红尘烦恼乾坤。
苏嫇认真想像了下齿白唇红的老板剃光头的模样,不敢笑出来,别转脸将文件递给他,说:“这个月真是大吉大利,月头居然争取到两份外地客户订单,新进的业务员头脑十分灵活,是个难得的销售人才。”
“太好了。”他高兴。
乘着邵秋森看文件,苏嫇站到他身边去,轻声道:“邵总,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月底与盛萌的合同就要签下来,我已联系了相关厂家,现在国内市场对轿车需求正值上升趋势,铝合金悬臂件也是热销,我们若以比同类行家略低2%的价格外发,说不定还能打开国外市场,争取到长期客户。”
“不错。”他点头。
苏嫇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反应,只得接着说:“邵总,我略算了一下,即使是比同行低2%的报价,也能令我们每年盈利将近二百万元。五年就是一千万元。”
“啊!”他终于明白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苏嫇以眼神向他保证。
邵秋森吃惊道:“你是说我的公司马上就要获取到暴利了吗?”
苏嫇气到笑,难得到了这种时候,他仍不忘记这是笔不义之财。
“是。”她没好气地道,“我们马上就要成为暴发户了,明天我就去打制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挂在颈子上以示庆祝。”
邵秋森觉查失言,脸红,苏嫇白他一眼,继续道:“我准备在此盈利部分专门划分出一笔钱奖励给相关业务员。”
“好呀,奖励方案就由你负责。”
“一言为定!”她笑吟吟地,准备先不把业务员是路红的真相告诉他,对付邵秋森这种婆婆妈妈仁义兼顾的性格,非要先斩后奏才行。
很想很想,和路红一样拿了奖金出国读书,把余下的青春浸在伦敦冬日的雾气里,在吡吡地燃烧着松木的壁炉前埋首看一本书,偶尔起身,披上外衣拉了某人的手跑到大街上买热狗吃,耳旁有鸽子咕咕低语,空气里微湿的冷,时间缓慢而悠长,明净单纯得如同头上那顶蛋黄色的月。
世事相关,再也不必提及。
苏嫇想着想着眼神便凝在半空,闪着晶莹的憧憬碎光,邵秋森一连叫了几声小苏,她才听见。
他奇怪:“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很不情愿地收起思绪,愁怅地,嘟了嘴,“不过是在想我那根手指粗的金项链。”
邵秋森哈哈大笑,伸手在她头顶拍一记,道:“油嘴滑舌。”
他转身出去,留下她依旧坠在幻想里,鼻端仿佛有奇异的气味,那是细雨闷透时节,叶子渐渐发酵,黑夜里也能闻出青的味道。碧绿爽脆,令人精神一振。
忍不住打电话给萧申,他正在教网球课,声音喘吁吁,乘机用大毛巾擦脸,一边悄悄问她:“为什么突然打来电话?是不是想我了?是不是等不及下班看到我……”
情话软绵绵,苏嫇颊上腾起潮红,似置身在煦暖的阳光下,不,这不仅仅是体贴,体贴只是一种迁就的表现,而宠爱发乎于心,不等她开口,他会抢先说得更多,做得更好。
她果然急不可待地想见他,平均每隔半小时抬手看一下表,总嫌时间过得太慢,可同时又有些享受,爱情等待渴盼,令人几乎微微发汗的煎熬之苦。
冬天是恋人最心爱的季节,她可以把手穿过他臂弯,一直塞进口袋里,他还是怕她会冷,自己用手紧紧捂住,在衣料下十指相扣,大庭广众不为人知的亲昵缠绵。就这样一直连在一起,去到花市、商场、电影院,偶尔需要看商品介绍单,他用一只手展开,她用另一只手承接住,时间久了,动作默契利落得如同一个人。
苏嫇于是想,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在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这些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然而当她转头看到一双情侣在众目下深吻,立刻又觉得自己尚有所缺,便看了萧申一眼,只一眼,他马上俯身下来吻她。
太幸运,生命中竟然能有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还不能把他公之于众,带回家给母亲看。他也何尝不是如此,不能把她带到家里介绍给每一个人,因为,萧镇曾经做过相同的事,这样的换汤不换药,实在有些处境尴尬。
或许这就是生活, 像身体某处有条丝线绷入肌肤,逼得人在最快乐的时候也要皱眉忍耐,无法摆脱的束缚之痛。而幸福狭窄逼仄,是鱼儿贴身在冰封河面下,口里吞吐含嚅的一缕氧气。
苏嫇叹口气,转头向萧申微笑,并不觉得伤心,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生存游戏里,伤心本来无用。
她终于等来好结局,路红主意一定,周晓峰再无回转余地,不得不向国鑫妥协,十天后,双方公司负责人约定见面签字。盛萌那头的代表自然是段绫与周晓峰,而国鑫,只有邵秋森出场。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苏嫇反而有不真实感,合同签定日,她亲自去酒店门口看他们赴约。
那一天下雨,到处污水四溅道路泥泞,并不是个出门办事的好天气,可是本地人狡于言辞,他们称此为有财有水。苏嫇便在这样一个潮湿阴霾的晚上,立在街角,看段绫从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里钻出来,神气活现,踌躇满志仿佛天之骄子。
街上人声喧哗,而她自己安静如眠,淋在漫天寒雨下,见证过去的一段伤痕,遥远、惨淡、真实无虚,如同以往所有怨怼愤懑,在满街霓虹灯五彩闪烁中,只一个照面,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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