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绒金矿 第 2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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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林原的随身背包里来回乱翻。我刚要说话,孙维就说你他妈的干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门锁上!我赶紧关上了休息室的门,把能找到的锁都锁了起来。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孙维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袋白色的粉末,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推落在地上,用一张纸片将粉在桌面细细分开,接着从盒子里拿出一沓特制的烟纸,将粉迅速地卷了进去,直到卷成了一根普通香烟的形状。他的动作准确而熟练,又冷酷得令人心悸。他边从口袋里掏打火机边说,你快过来扶着他一下。我跑过去扶住林原,感觉他的皮肤冰凉,而且有些发涩。孙维点着了烟,将烟倒着叼在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凑近林原的鼻子。从烟蒂中缓缓涌出的烟雾在林原的脸上结成了一张网。他开始还没有任何地反应,过了片刻便不住地大口呼吸了起来。我从一旁拽过纸巾,轻轻擦着他嘴旁的白沫。等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我一把抱住了孙维的脖子。孙维几乎刚把烟从他嘴旁拿开,他就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根烟在孙维的手指间缓慢地燃烧,静静地散发着有毒的烟雾。他们就这样紧紧地在我面前拥吻着,直到烟烧到了孙维的手指,无声地掉落在了地上,熄灭了。

    孙维忽然推开了林原想走。林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说,孙维你别走,算我我求求你行吗。

    孙维站在原地没动,我以为他是在犹豫,但后来他却说,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说着,他甩开林原的手,开门想走,但其中一个门锁像是生了锈,怎么也打不开。林原猛地站了起来,从后面紧紧一把抱住孙维,凑近他的耳朵说,那你给我最后一次行吗,最后要我一次行吗?

    孙维回身对着林原的脸颊就是重重一拳。林原整个人被打得摔在了地上。

    门锁咔嚓一声响。门被打开,然后又被狠狠地摔上。

    孙维的脚步越来越远。

    林原想要爬起来去追孙维,但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想去扶他,但却又不敢碰他。他满脸泪痕地趴在地上,嘴角有血迹,却仍然大声地喊着孙维的名字。

    我觉得那情景惨到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也转身走了出去。可刚一出门,就看见孙维正站在不远处。光从窗户透进漆黑的走廊。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里,我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他嘴里叼了根烟,想低头去点,可手里的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

    孙维,你大爷的,我怎么他妈的就这么爱你……

    林原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不断回荡,如同一个鲁莽冒失的精灵,在冰冷的墙壁上左撞右闯,直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消失殆尽。

    孙维手中的打火机在终于黑暗中亮了一下,只是瞬间,就又熄灭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第五章 流泪的心碎小调

    更新时间:2007…10…13 13:57:00 字数:4735

    Iwrotethisnoveljustformom,forallthemommythingsshedone。

    ——BlueAmerican,Placebo

    周六早上醒来,我脑子里满是些被梦境软化过了的东西。我从来记不起自己做过的梦,但我也不怎么觉得可惜。我的梦境如果被复制成现实,那一定会是人间地狱。

    厨房的锅里有鲍兰给我热好的早饭,皮蛋瘦肉粥,里面还飘着几根火腿丝。有种女人,作为一个女人其实挺失败的,但做饭的手艺却是百里挑一。可能是为了弥补昨天晚上在走廊里大吵大闹的影响,鲍兰一大清早就陪着房东太太去了教堂。听她说,今天好像是波兰一个挺重要的宗教节日。商店必须关门,饭馆也不许营业,公交系统暂停,连医院、消防局和警察局似乎都不再运转,所有政府机构都停止运作。总之在这天,除了教堂你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那房东太太慈眉善目的,据说以前年轻的时候在中学里教过英语。老伴三年前得了脑瘤死了,膝下也并无子女。和波兰无数的老太太一样,她是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弥撒,然后给她的老伴的墓碑上换上一盏新的长明灯,再放束新鲜的花束。

    十点的时候,床头的录音机忽然自动响了起来,默认频道似乎被设成了一个宗教电台。我没有管它,任它叽哩哇啦地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话,偶尔还拉长了声音唱两句。我懒洋洋地穿着睡衣信步走到了阳台上,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楼下那条街道上仍然没有任何人。我远远地看到一坨狗粪在电线杆旁边静静地蒸发,墙上被涂鸦搞得一塌糊涂,据说都是些最见不得人的脏话。

    Katowice这个地方在波兰历史上似乎是个专门从事挖煤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工业重镇”。在波兰,除了做生意的人,基本没什么人愿意来这个地方,因为实在是又脏又乱,空气还特别差。不过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窗外的空气格外清新。不远处的教堂忽然传来了敲钟的声音。金属持续的碰撞声一直都很让我着迷。这时身后的录音机里忽然传出了几声干净纯粹的吉它声。我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歌手低沉、中性的嗓音响起,慵懒而忧伤地唱出了第一乐句:

    There’satowninnorthOntario……

    宗教电台放一首名叫“Helpless”的歌,也许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如果这首歌是PattiSmith唱的,就很令人感动了。不远处教堂的尖顶上依稀有金光闪现。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金发小女孩站在教堂顶布的钟楼里,她头上戴着花环,正在照镜子。

    那是教堂敲钟人的女儿。

    鲍兰的声音忽然从我身后响起。

    她今天要领圣饼,所以打扮成个小天使的样子。

    你不是去教堂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我又不信他们那个教,人家都在那儿紧忙活,我一个人在那儿傻乎乎的戳着怪奇怪的。你看什么呢?她说着,好奇地凑了过来。

    我指了指远处的教堂钟楼。小女孩还站在那里,不断地扶着自己头上的花环,表情严肃、一丝不苟。也许是嫌钟楼里的光线不够,她一直努力把握着镜子的小手伸向窗外,直到半个身子都悬在窗外。

    你喜欢小孩儿吗?鲍兰侧过头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在那一刻,那个小女孩忽然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接着便头朝下从教堂顶跌落了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头重重地撞在钟楼下的屋顶上,然后身体翻了一圈,从屋顶上坠落在了地上。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被鲍兰的尖叫吓了一跳。

    Helpless,helpless,helpless……

    歌手低沉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以一种冰冷的节奏缓慢飘出,如同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你身处一片冰封的湖边。湖面的冰层里有一条色泽鲜艳的鲤鱼,它的鳃和鳍都一动不动,它的每一个鳞片都是那么真实。你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它的躯壳里是否还有着生命。

    教堂的楼下聚集了很多人。救护车呼啸着前来,救护车呼啸着离去。坠楼的小女孩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花环被遗落在不远的地面上。教堂的钟声响起,世界沦为一片寂静。人们从各自的方向前来,又顺着各自的路径散去。一切如同一出廉价的默片,赚到了人的惊恐,却赚不到任何一滴眼泪。

    我呆立在原地,鲍兰像是丧失了知觉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地面上残留的那一滩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鲜艳而炽热的色泽,如同魔鬼的微笑,邪恶而真挚。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听见她说。我们去海边。这地方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记得很清楚,孙维正式宣布离开乐队的那天,林原决定开始戒毒。我最初不相信他能够戒掉,因为他真的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可能他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向孙维证明他一个人能行。林原单方面解约,离开了唱片公司,并且和他的干爹一刀两断。那个老头恼羞成怒,怂恿唱片公司的人和林原打官司,一打就是五年。那阵子我一直陪在林原身边,上午陪他去戒毒所,下午跑律师事务所和法院。由于丧失了经济来源,又要支付昂贵的律师费,我晚上安顿好了林原,还要去各个酒吧赶场。

    那阵子有很多乐队都来找我谈签约的事情,都被我一一回绝。倒不是我不想和他们签约,而是因为我完全没有精力再去经营一个乐队,林原的事情几乎要把我榨干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就那样彻底地消耗在那些繁琐的程序和浩如烟海的法律文件上。

    早在Velvet的时候,外界就有风言风语,传我和林原之间怎样怎样。有时候去酒吧赶场,也有人找时机凑上来和我攀谈。我倒不是想说我和林原之间有多清白,毕竟我们能做的都做过了。我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现实,也不愿意处心积虑地编造出种种假象去自己欺骗自己。有时候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总难免胡思乱想,如果林原爱我有爱孙维一半多,一切也许都不至于这样。但我替代不了孙维,我不知道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我就是无法取代孙维。在所有那些无助的、绝望的夜晚,陪伴在林原身边的永远是我,但他呼喊的却永远是孙维的名字。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总觉得自己对林原有所亏欠。自从我第一眼在台上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开始,似乎就注定了我这一生的命运都要和这个人紧密相关。他举手投足散发出的魅力,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困惑或是愤怒,都足以让我为之不顾一切的沉溺下去。

    那阵子,早已对我丧失耐心的家人们完全断绝了和我的来往。他们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却被另一个男人夺走了。这对我父母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冷漠在那时候的确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地为林原的事情忙碌。我爸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广州。家里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他去世的消息。三年之后,当我终于结束了林原的官司,林原也不再依赖美沙酮协助治疗的时候,我以为一直期待的转机终于到了,但我妈却在那时被检查出了患了胃部恶性肿瘤,检查的当天就被医生勒令住进了医院。我大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林原商量出国的事情。我大哥和我说话时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住院的地址,然后就想挂掉电话。当我问我爸在吗的时候。电话那端已经是忙音了。

    那天是林原开车送我去的医院。我一路上忧心忡忡,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几年来,面对无数大大小小棘手的事情,我都从来没有像那时那么慌张过。林原在一边不停地劝我,看没有什么作用,索性也就闭了嘴。一路上经过无数的路口,每一个路口基本上都在堵车。林原边开车边骂,很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我把空调调到最大,却仍然感到很闷热,索性打开车窗,不停地抽着烟。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四处找停车的地方。林原说你急你先上楼去吧,我在这里找停车位。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我的家人不愿意见他。我在医院门口的礼品店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东西好。胃癌的病人能吃点什么呢。从礼品店出来之后,发现对面就是一家寿衣花圈店,门口摆了一个被雨淋得一塌糊涂的纸花圈。我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费了半天劲找到了病房之后,我发现我大哥和嫂子都站在病房门外。我大哥看见我,借口抽烟转身就走。嫂子和我寒暄了几句,我问我嫂子我爸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愣了半天才说,爸已经去世三年了。

    我当时的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棍。那种感觉真实,却又不那么真实。我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去世”,然后弄清什么是“三年”,最后再搞清楚什么是“已经”。当我弄清楚这一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这个人是我爸。那一刻我的头像要炸开一样,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这时身后的病房门打开了,护士小姐探头出来,说病人问弟弟来没来。

    弟弟。从来只有我妈这样叫我。我记得她这样呼唤我时的充满怜爱的神情。这个词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掉了漆的儿童车、戴假发的娃娃、玩具戒指、水果软糖和黄昏中空气里弥漫的炊香。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一些一接触到空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事情。

    那时我几乎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走进了门,看见我妈躺在病床上。她还像以前一样瘦,但脸色很差,头发基本上已经变成了灰白。她的床头吊着点滴瓶,开始还是眯缝着眼睛,后来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墙角的洗手池旁放了把椅子,我笨拙地把它拉了过来,坐在了床头。迎面的墙上挂着面镜子,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烫了头发,涂着唇膏,穿着紧身皮裤和厚底高跟鞋的人。当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自己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离开这间屋子。

    我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动机,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摇了摇头。

    你坐下。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我拉过了椅子,犹犹豫豫地坐了下去。

    他呢?她问。

    在楼下,他找不着停车位,他……

    你能不能让他上来?

    妈,我……

    你就让他上来吧。我就是想看看他,没别的意思。我以前在电视里见过他,你爸总是换台,我也没看清楚过。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是母亲和儿子说话时的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

    我找不到什么理由回绝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原的电话。

    找到停车位了吗?我问。

    林原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回答说,还没有呢,车特别多。

    那什么,你上来一趟吧。C区,406。说罢,我挂了电话。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妈一直看着我。她怜悯的眼神让我心都快碎了。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向她解释什么。

    我们就这么沉默的坐了十几分钟,病房的门开了,林原走了进来。门开的时候,我看见我大哥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外。我觉得如果那时候他手里有把刀的话,他也许真的会从背后捅林原一刀。

    林原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进退维谷地站在门口,身上的孩子气一览无余。

    我妈冲他的方向伸出了手。我示意他走近点。他于是走到了病床前,单膝跪在了地上,握住了她的手。

    阿姨,我来了。林原小声说。

    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抽回了伸出的手。我看见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林原,眼中充满了那种身为人母见孩子受到了伤害时独有的愤怒。她打着吊瓶的那只手开始颤抖,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像是要打林原的样子。林原没有躲,静静地望着她。那只手在落下的过程中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最后终于缓缓落下。我妈边抚摸着林原乱糟糟的头发边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当时在电视里看见你的时候,就总跟他爸说,这孩子头发那么乱,也不知道梳梳,做爹娘的看着能不心疼吗。

    林原当时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眼泪刷一下地流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妈走了。医生说她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林原来看我。我哭不出来。

    第六章 孤独的弦乐合奏

    更新时间:2007…10…13 13:58:00 字数:5083

    Neverthoughtyougetanyhigher,neverthoughtyoufuckwithmybrain。

    ——Mysweetprince,Placebo

    火车缓缓驶出火车站。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息,这气息集合了香水、体臭、香烟、尘土、海风、鱼腥、腐朽的木头和发霉的食品的气味为一身。古旧的车厢似乎从三十年前就没有被更换过,凝重的日光从还算明亮的车窗透进车厢,细小的微尘在空气中不停的飞舞。鲍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车倒头就睡。她说要为即将到来的海边旅行作准备。我本来想找个地方舒服地靠着,但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头放在什么地方好。

    车窗外是逐渐远去的Katowice,那座充斥着涂鸦、教堂、酒鬼、精神病患者和臃肿的老妇人的工业城市。时间在那个地方如同陷入了泥泞的沼泽,空气也变的稀薄。具有明亮的色彩的事物在那座城市被沾染上尘土,整座城市寂静如同教堂外的公墓,一切喜悦和欢乐在瞬间都化为寂寞和恐惧。

    一个习惯了离别的人在面对离别的时候心中不会有什么别的感受。这件事情来得理所应当,就如同人每天都在呼吸一样。当然,人一生也总会有一两次生离死别。每逢此时,人就会像窒息一样痛苦而无助,但我的无助更多来源于自己感受不到痛苦的这一事实。

    午后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开阔,像我小时候在画册上见过的那些风景画,一派绿意葱葱的中欧田园风光。远方的天空的色彩凝重而深沉,像是同时汇集了铅、银与铁,阳光忽然从云层的缝隙之中绽裂出来。几乎在同时,我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旋律。那是我高中时听到的Lacrimosa专辑中的一个旋律。那是一个以撕扯和旋转为主题的旋律,强大且华美,如同天堂之光化为一把炎剑,化一切束缚之物为齑粉,不,是将它们以烈焰熔化,然后将炙热的液体倒入一个金色的容器。那是一个那样辉煌的旋律,一个以我的心脏为琴身、以我的根根血管为琴弦演奏出的旋律,一个一旦脱离了我的身体就会消失在空气之中的旋律,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旋律,一个在诞生之初就注定无疾而终的旋律。

    每次都是这样。我在清醒的最后时刻努力往后坐了坐,让自己的身体更加接近身后的靠背,仿佛这样就能够更加接近现实。诸多的幻觉接踵而至,仿佛那时林原就坐在我的身边。我感到他的手臂紧紧地贴着我的。一些简单的肢体接触总会让我产生异样的感觉,要么是因欲望而更加接近,要么就是因恐惧而退缩但,唯有和林原之间不会产生任何感觉。接触不会拥有任何的歧义。当我接触他被烟花和纹身侵蚀得伤痕累累的手臂时,就如同我的左臂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右臂那般自然。我们融为一体,如同一个硕大的、形而上的怪婴。我们共用一个身体,一张皮肤,一个思想。我们的感官接收到同样的信息,面对危险和恐惧我们做出同样的反应。我们是敏感而渺小的动物,在生命的重压下苟延残喘,彼此如影随形,唇齿相依。我们在共同的恐惧之中谱写彼此的恋曲,我们的默契是天生的。每一首歌、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音节都可以拆分成我的一半和他的一半。当我的多一些时,他的就会恰如其分地少一些。那些我们共同谱写过的完美节奏,那些短促的切分音,绚烂的华彩,令旁人为之心碎,可望却不可及。

    也许是经过一小截并不光滑的铁轨,火车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我的旋律伴随着林原的幻觉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侧过头,发现鲍兰靠在我的手臂上'奇。·书·…网…整。理'提。供',懒洋洋地、却又心满意足地揉着眼睛。

    我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臂。

    怎么啦?她朦朦胧胧地问,几点啦?还有多长时间到站?

    我抬腕看了看表,却根本什么东西也没看到。她可能这回真的是困了,没来得及等我的答案,就拉过我的手臂,靠着我的肩膀继续睡着了。

    我扭头去看窗外,田野已经消失了,天空也被乌云完全占据。我绝望地想回忆起刚才的旋律,但一切都已经消逝而去,不留丝毫的痕迹。火车仍旧不知疲惫地以一个稳定的速度向着一个我所未知的方向狂奔。一种陌生的苦涩与回味的辛酸掺杂在一起,以一种源源不断的攻势一次又一次地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感到出奇的疲倦、昏昏欲睡。本以为我早已沉浸在悲伤的最底层,早已被折磨得窒息而麻木,而此刻却又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痛苦。

    我们要去海边。我们要去海边。那里的海水清澈,天空尽头有座白色的灯塔。海鸥在湛蓝的天空中飞翔,偶尔有喷气飞机划过天际。我们会在海边呼吸,手拉着手并肩死去。云朵是灵魂在天堂的投影。

    We’regoingtotheshoreofsadness

    Wheretheseagullsflyingabovetheivoryloneliness

    Wherethelighthouseshiningtotheeverlastingpass

    Wherechildrencryingouteachother’sheart

    在Velvet“Piece”巡演的阶段,每次演出之前,林原的经纪人就派一个专业的摄影师到后台来。林原生病之后,面容日益憔悴,不化浓妆根本不肯见任何人,更视摄影师为大敌,只要见到摄像机就大喊大叫,有时候还会扑上去和摄影师厮打。他那经纪人跟他斗智斗勇三年多,早已经学会适度妥协的伎俩,当下放出话来说可以辞退摄影师,但隐私必须适当透露,后台的影像记录绝对不能没有。后来还是孙维不知从哪弄了一部拍立得,像哄小孩似的给林原拍照,拍着拍着他就对这种快速昂贵的拍照方式上了瘾,每场演出之前必须拍足一卷,否则绝对不肯出后台。他绝对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摆好了自以为很好看的Pose,然后再数秒按下快门。对他来说,拍照并非是一种亲近世界的方式。他说照片成像的时候是一种荒谬并且自命不凡,这个一过程是与周围世界的隔离,而不是接近。

    所以除了官方的宣传照之外,我、孙维和林原,我们三个人从来没有过一张后台的合照。那时候一年二百多天呆在一个屋檐下,对未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预计,从来也没想过谁会离开,所以想没事儿照相干什么。但真到了孙维离开的那天,发现没有一张大家在一起的合影,这一发现令人尴尬,令人措手不及。那天林原把他存着的十多斤照片统统扔在地上,点了个火盆支在边上,一张一张地挑出有孙维的照片扔进火里烧掉,边烧边哭,谁也劝不住。所以至今我钱包里放着的,一直都是Piece巡演时期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宣传照,就像Velvet绝大多数普通歌迷一样。

    之后我又见过孙维几次,他在女朋友赵澈的工作室当上了音乐顾问,做一些介于电影和音乐之间的事情。公共场合里,他看我的眼神完全是陌生的,而且尽量避免与我同时出现,更不可能交谈。但在私下里,我经常和他见面。在林原的官司上,他给我提供的建议比律师事务所提供的那些建议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孙维要离开乐队?而且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无论是朋友、媒体或是歌迷,无一例外地都在潜意识中确定了这样一个前提,那就是孙维的离开完全是林原的过错。肯定是因为林原脾气太坏,要不就是因为他惹出的麻烦太多,以至于孙维不堪重负,不能专心于自己的事业,所以百般无奈选择了离开云云。可是用孙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林原的。他脾气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我孙维能不知道吗?

    很多人都觉得孙维和林原其实是一样的人,至少他们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差不多——俊美、慵懒、模糊的性取向、偏执的性格和惹人嫉妒的音乐天赋。但其实,他们两个人完全来自两个世界,只是碰巧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相遇而已。音乐取代了其它的沟通方式,让两人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认同感,在这种虚构的认同感上,两个人的关系得以维持。那时候林原年轻,孙维对事业以外的事情又完全不管不顾,听之任之,所以这种认同感看似与日俱增,但其实比貌合神离的关系还要脆弱。

    孙维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的事情。他父亲是个画家,母亲是个芭蕾舞演员,两个人在德国学习的时候相识。他从小接受到的音乐教育都是很正统的,对待事情很从来都一丝不苟。他经常跟我讲起过他英年早逝的父亲,说他那时候完全不知道父亲过早的去世对一个男孩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角色缺失。那时候林原的官司陷入僵局,林原因为停止了美沙酮注射,每天都折腾得欲死欲活。我处于一种很焦躁的状态,进退维谷。孙维有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又跟我讲起了他父亲,说他记得有次他父亲跟他说,画画最重要的是耐性,你必须先想要画好一幅画,然后才有可能去完成它。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一样的。在你决定要做之前,必须选择一个对待它的态度。生命也好,画画也罢,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放弃,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拯救你。

    他的泰然自若惹怒了我。我想都没想的就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在林原最需要你的时候放弃他?

    他先是愣了一下,之后非常缓慢地辩解说,有时候劝别人是一件事,自己去做的事后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别人都说林原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但其实,真正不能坚持下去的是我,不是他。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根本不是爱……说着,他神经质地转起了手里的打火机。我知道他紧张的时候通常都会这么做。我能看出来,我的问题让他很难堪。这个发现让我既为自己的狠毒感到得意,又自责太过不近人情。但话已至此,我没有理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孙维,我现在唯一想问的一件事情就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他?你……

    孙维的表情终究让我没有继续把话说下去。他的额头开始有汗水渗出,手里打火机越转越快。

    我们之间的那种关系并不是爱……他说。

    我将半根烟拧灭在烟缸里,不耐烦地打断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劝我离林原远一点?

    孙维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你一直误会我的意思了。我那时要你离他远点,包括之后我不想把他吸毒的事情告诉你,这些都是不想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着,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一样继续说道,其实,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来乐队的话,现在这样心里憔悴为他奔波的人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林原他是个很天才的摇滚乐手,能和他在一个乐队合作是所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心中的梦想。但是,作为一个正常意义上的人来说,他的爱太过侵略性,也太危险了。这些都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承受得起的。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的确是个自私的人。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自愿或是非自愿地一直和他呆在一起,你不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有多绝望。有时候半夜他躺在我身边紧搂着我,那种信任和依赖让我觉得自惭形秽。有时候我也想,不如就这么下去吧,能一起走多远就走多远。但我面对他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跟他解释这种感觉,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他。我曾经试图通过专注于事业来分散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每天把自己锁在录音室里,但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专注。直到有天我忽然发现,他就是我全部的事业。不夸张地说,他就像疾病一样,而我爱他已经爱得病入膏肓。但之后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看到了痊愈的希望。但我那时又很犹豫,因为放弃他就意味着放弃自己这些年来经营的事业,同时也对误打误撞进来的你很不公平。所以我仍然维持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仍然寄希望于最后的转机。但之后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能够生活在现实当中,哪怕一秒钟也不能。

    说到这里,孙维手中的打火机重重掉落在了桌子上。桌面被磕出一个浅浅的凹陷。他望着那个凹痕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我问。

    男人就应该成家立业。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他回答。

    我本来想问他,赵澈也是这么想的吗?但看着他笃定的眼神,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去对待孙维。我完全可以因为他的自私和怯懦而怨恨他,但一个人难道没有权力去选择他自己的生活吗?更何况他为了离开林原而舍弃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的多。我那时只是觉得奇怪,他既然有勇气去作出这样巨大的割舍,为什么没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直到林原去世,乐队解散,我一个人跪倒在他的墓碑前失声痛哭时,才意识到孙维的选择也许真的没错。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生命再次重来一次,我不仍然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错下去吗?

    几年之后,孙维和赵澈分手,他一个人回了德国。之后他和他爸妈给他介绍的一个德国女孩迅速结了婚。那女孩小他八岁。

    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孙维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

    第七章 晴朗的雨天蓝调

    更新时间:2007…10…13 14:00:00 字数:4457

    There’snothinginmydream,justsomeuglymemories。Kissmeliketheoceanbreeze。

    ——Gimmedanger,IggyPop

    不管我怎么试图去说服林原,他都不肯用中文写歌。他觉得在歌词这方面,英文明显更加准确精炼。我知道他的野心很大,我也知道他绝对不肯漫无目的地耗在国内的摇滚圈子中固步自封。他一直都想去欧洲做巡演,如果不是孙维的退出,他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他说用什么语言写歌,只有我们这种学语言出身的人才会在意。其实这只是一些形式上的事情,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必要故弄玄虚。

    当时国内的很多乐评人都对此都感到不屑。他们觉得Velvet既然作为一支在国内起步的摇滚乐队,就怎么都应该有些民族性的成份在里面,不应该抛弃自己的根基,唯有这样才能够更好地被辨别出来,更容易被自己和他人接受——“你需要自己知道自己的脸长成什么样子,才能够知道自己是谁。”那时唯一让我奇怪的事情就是,这样语气决断的价评论无异于洗脑,却无论何时何地都很畅销。反正我是从来不排斥唱两首中文歌的,但无奈写词的人是林原,我只管写写曲子。每次我和孙维把各自的小样混在一起弹给林原听的时候,每弹一个乐句他都能分辨出哪段是我写的,哪段是孙维写的。后来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林原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总觉得我和孙维写的那些东西,在小样阶段,风格上是没太大出入的。但林原特别认真地说,不,你们不一样的。孙维写的东西没什么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而你的味道却特别甜,有点儿危险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甜。

    我听到他的这种评价之后哭笑不得,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林原从来反对自己被打上什么花里胡哨的标签。他讨厌人们见到一样东西就能联想起他或是他的音乐。他说那种联想像是超市里才有的东西,像狗的思想一样廉价。他期待的东西完全不是评论界的那一套冷嘲热讽,更不是像他们所说的什么“通过永不妥协的音乐追寻”,或是“陷入了生命进退维谷的禅境”。

    最初加入乐队的时候,大家都默默无闻。我完全不知道林原究竟需要一些什么。我看得出他整日周旋于孙维、毒品和音乐之间,他并不快乐。我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痛苦,但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帮他。

    生活他妈的欠我太多了,他有次在喝醉了之后对我这么说,所以我干它多少次都不会嫌多。他们颁奖给我干什么?因为我干了他们?我用音乐干了他们,他们爽了,所以他们要发个奖牌给我?

    林原怀着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心情,将一切肮脏的事物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肆无忌惮地写进歌词里,而孙维创造出来的旋律又永远都是那么冷酷和嘲讽。他冰冷阴沉的鼓点,加上林原慵懒的嗓音和俊美的外表,呈现出一种宏大的场景,未谙世事的孩子们很容易被这种奇特的体验所吸引,只要在压抑的鼓点中稍稍用吉它弹奏出几个反抗的音符,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即将获得救赎。在演出过程中,孙维的鼓扮演的是破坏者、秩序维持者和控制者的角色,他用一成不变的鼓点制造出一种肃杀的氛围。而林原的吉它是拯救者、征服者和秩序破坏者,他用炙热的旋律一次次入侵他们的心灵,涤荡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犹豫和恐惧,清除一切曾经存在过的痛苦经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阴暗。在台上,他脆弱敏感的气质和强大有力的吉它攻势形成了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反差,人们不知道是该宠爱他,还是该去向他寻求庇护。在他的歌迷们眼中,他的一切都是中性的,他的生活和经历是神秘的。他的音乐是拯救他们脱离痛苦的药品,所以他们对他的爱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是一种赖以为生的途径。

    我记得有次在演出之前,我和他并肩在后台控制室的监控屏前,看到台下有三万多人挥动着双臂奋力呼喊着“Velvet”、“Velvet”。林原熄灭了手中的烟对我说,你看到了吗?我了解这些人的痛苦和恐惧,我知道他们要些什么,而正巧我又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那时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中忽然感到很失落。

    林原,那我需要的东西呢?我需要的东西谁能给我呢?

    这问题和许多事情一样,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并不代表我已经忘记。记忆都是些脆弱而娇嫩的东西,或者不如说是埋藏在地下那些色彩精致的文物,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就已经丧失了自身的色泽。

    我记得出事那年我13岁。有天下午没有课,晚上还要去少年宫游泳,从学校走会近一点,所以我没有回家。夏天的午后,学校的楼道里很安静,我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一片漆黑,开始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看了表才发现刚刚三点。窗外的天空被一大块乌云所笼罩,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似乎就在我头顶不远的地方炸开,雷声滚滚袭来的时候,整座楼似乎都在震,那感觉简直像是世界末日一样。更让人害怕的是,学校那栋楼的电路年久失修,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故障,整座楼的电灯都不亮了。我能听到窗外学生们离开学校时熙熙攘攘的声音,也能够听到雨滴沉重地打在他们的雨伞上、再跌碎在地面上的声音。不知道走廊里的哪扇窗户没有关好,生了锈的窗轴吱呀作响。我从小就对金属刮擦的声音很入迷,所以就一直那么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这时教室的门忽然开了。我见到我哥走了进来。他比我大5岁,就在附近的高中上学。他从小功课一直都比我好很多,那年正好即将高考,他报了一直都想去考医科大学。爸妈都很支持他,也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他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哥哥(我们同母异父),但却对我一直都很好。我记得小时候他总骑着单车带我在院子里乱转。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也总不忘在我枕头下面塞礼物。偶尔他会帮我补习功课,有时候也会替我做作业,总之做一切哥哥应该做的事情。但可能是因为他的年纪比我大很多的缘故,我对他一直都亲近不起来。

    事实上,他的性格很随和,是很适合当兄长的一个人。他从来不反对爸妈的看法,从来不像其它同年龄的男孩子那样满口脏话,动辄就大打出手。我甚至很少见到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争执。他除了偶尔去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似乎没什么其它的爱好。偶尔他会和同学在周末一起出去,但晚上总是在十点之前回家。

    那天他刚一走进教室,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我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总之就是很奇怪。他的头发和衣服全湿透了,眼睛似乎有些充血,鞋上和袜子上满是淤泥。我问他怎么了又为什么到这里来找我,他也不回答。他似乎在踌躇着,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以养,很镇定地反锁上了教室的门,又走到窗口去拉窗帘。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但以为他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于是也凑过去帮他拉窗帘。可直到他拉掉了我的裤子,把我按在了桌子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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