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情 第 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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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面对面打量着对方,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首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就不如摩拳擦掌,把自己所憎恨的人狠狠地揍一顿。然而,他们却意外地发现他们所憎恨的不止一人,而是除了自己所有其他的人,因为那些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总而言之,他们的眼光咄咄逼人,似乎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换一句话说,他们互相仇视对方,活像一头又一头眼睛充血的公牛。也或者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果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次做法官机会的话,那么,除了自己以外,其他所有的人必须被投入监狱。

    很显然,这些人不断地煽动着埋藏心底的仇恨,可是,他们并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不停地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等待着,等待着。

    顶着太阳。火一般的太阳把太行山烧烤得如同火焰山似的。他们站在炎炎的烈日下面,等待着,等待着。只因为他们并不是最后做出决定的人。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但是,他们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等待着,就像田里的庄稼正在等待着天降甘雨。他们是地里的庄稼,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愿望。

    只要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就有理由生存下去。

    他们很有耐心,等待着。过去,他们等到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在那场浩劫中,他们说出许多话,甚至于把嗓子都喊哑了。

    现在,他们不再理会时间的流逝,就像城里人那样尽量把星期天过得轻松,愉快。实际上,在这种漫长而又可怕的战争中,因为他们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和对手不停地扭打,既没有胜利的一方,也没有失败的一方。

    炎热。

    焦躁。

    饥饿。

    因为他们在满怀着恐惧,相互仇视的过程中,渐渐地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此时此刻,他们都希望有人能够挺身而出,帮助自己摆脱眼下这种尴尬的局面。

    就在他们失去耐心的时候,村支书李胜天来了。

    他们绷紧的神经一下了松弛下来了。笑容满面地看着李胜天。

    当然,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李胜天来了,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也或者说,他们一直等待的原来是李胜天。

    于是,李胜天站在人群当中,非常平静地说道:“要我说的话,那就先从伟辰家的地开始吧!”

    ★★★

    冬天到来了。

    天气时阴时清,太阳恰如一块烧乏了的煤球,早已没有热量显示四周辐射了。光秃秃的树木徒然地舒展着冷僵僵的枝条,但却有三四群四处觅食的小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而且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声音。

    因而,整个田野显得更加寥寂,更加荒凉,更加空旷。

    但是,凛冽的寒风还没有降临。

    偶尔掠过一阵儿狂风,那东一团西一堆枯草,树叶仿佛一块块破烂不堪的遮羞布瑟瑟抖动。

    也可以说,红岩村就是一只可怜无助的小动物,由于害怕寒冷而躲藏在树木丛林之中。

    这一天,吃过早饭,王伟杰走出家门,行走在村里的小石子路面上。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这是王伟杰挂在嘴边的话,因为他经常向村里人说这句话,同样,他也总是跟家里人唠叨这句话。

    有必要的话,他还会进一步解释道:“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用这些话安慰自己。因此,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确太自然不过了,跟人的呼吸差不多。

    乡下人的偏见,也许来自于对某种观念盲目敬畏,盲目自信。事实,铁一般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国家方针路线,那是不能含糊的,而且也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在红岩村,王伟杰自以为是个赶上社会潮流的人。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他千万次地安慰自己。所以,在他这样反反复复安慰自己的过程中,他竟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既诚实又善良的好人。于是,他便颇为自信地跟别人说道:

    “国家的法律制度,是给那些坏人制定的,要不然,天底下的好人就没法做了。”

    坏人嘛!就应该绳之以法。否则,天理何在?

    红岩村有三个好人,照王伟杰的说法,李胜天作为第一个好人当之无愧,因为那是村里人所公认的。第二个好人是他自己,至少他没有听到什么人(除了李胜坤)讲过他的坏话。如果一定还有第三个好人的话那就是他曾经对老婆说一句话(只因为他在海山家多贪了几杯,而害怕老婆责备所说的话)——你姐夫真是一个好人哪,要不然,我能跟他在一块喝酒吗?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周海山天生好脾气,寡言少语,从来不说别人的闲是闲非,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跟他相反的观点,就像是他天生的拥护者。况且,到周海山家喝上几杯酒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怎么讲,只要他的脑海里一闪现自己是个好人的念头,就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伴随着他,身边要是没有人的话,他会哼几句不成调儿的流行歌曲。

    可是,在村里,他既讨厌而又瞧不起的人当然是他的大哥伟辰了。他的眼里,这位大哥愚不可及,天生老枣木疙瘩,尽管如此,脸上却是一副傻呵呵的笑容。是啊!他很久以前就跟那个家庭划清界限了,也就是说,他跟这位大哥已经毫无关系了。

    现在,他正迈着悠闲步子向李胜天家里走去。

    大约王伟杰的确具有见风使舵的本领,能够抓住社会潮流所带来的机会,再加上他有着健全的头脑,以及破釜沉舟的勇气,从而确定了他在红岩村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张宝花终于嫁给了他。

    就这样,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这是说,他有两个孩子,女儿名叫秀荣,儿子名叫秀奇。

    其实,张宝花的“革命干劲”跟他不相上下。自打宝花过门之后,她就成了他一切行动的指南针。更确切地说,有了张宝花的谋划,在红岩村的动荡变迁过程中他便总立于不败之地。

    话虽如此,他到底是吃大集体这碗饭的人,因为他经常利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来号召全村人们,以激发他们建设社会主义的冲天干劲。然而,自从村里的土地被分到一家一户之后,大队领导班子已经名存实亡了,两个生产队(河东队,河西队)也失去了意义。连他的老婆也似乎丧失了“革命干劲”,甚至对他的工作也不再过问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老婆之所以对他的工作失去了兴趣,是因为她跟村里的年轻人打的火热。干脆地说,她每天都在为年轻人牵线搭桥,让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他自以为是个赶得上社会潮流的人,但是社会的改革开放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从而使他晕头转向。就像一个人行走在狂沙飞扬的大漠之中。

    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眼花缭乱的事实,就像他曾经硬着头皮承认伟辰是他的大哥。

    是啊!集体主义终于被社会的洪流冲垮了。可是,作为红岩村呱呱叫的人物总算还能及时保持清醒的头脑,说服了李胜天,使村里的扬水站得以完好的保存,并由他承包了扬水站附近的梨园。实际上,村里人也都知道,老支书是管理梨园的行家里手。

    与其说红岩村有了太大的变化,倒不如说人们的观念改变了。物质方面,所表现的是事实,事实;精神方面,所能表现的还是事实,事实,于是,铁一般的事实盘踞在人们的心里,而所有这些事实都是跟金钱密切相关的。跟显然,这种眼花缭乱的事实改变着红岩村的一切。

    生活的开端确实令人满意。自从村里实行“单干”以后,几年来,风调雨顺,年年都友好的收成。看得出,人们除了忙碌自家的活以外,不再关心别的事情了。而他却每天收工之后,总要在扬水站那儿小坐一会儿。是的,他那种神态就像凭吊什么古代英雄人物,或是瞻仰什么古代遗址似的。

    他觉得,他和它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兄弟。他似乎听到来自它的声音——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又似乎是自己正在安慰着自己。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地头的柿子树下一边抽烟,一边注视着它。因为他家的这块责任田离扬水站很近,所以他喜欢来这儿干活,而且收工之后,可以坐在树底下面对着它,思考一些事情。

    突然,几条黑影正向它靠近

    “他们想干什么?”他顿时警觉起来。

    尽管夜幕降临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个带头的人。对,是东亮。没错。他差点喊出声来。

    他很清楚地看到东亮把小屋的门撬开了,几个年轻人进了屋。

    “不好!”他暗自叫道,并飞快地跑了下来。

    也许屋里的人听到了声音,赶忙从里面窜了出来。而当他们看到王伟杰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全都吓呆了。

    “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王伟杰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混小子是不是想进大狱了!”

    “我,我……”东亮低着头嗫嚅道。

    “你,你什么?”王伟杰吼道,“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就这样,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通,而且要他们好好看守着扬水站。

    当天晚上,他找了李胜天商量了这件事情。最后,李胜天拿出了一个主意——要村里各家各户凑钱买砖、水泥把门和窗户全都堵死。

    几天之后,这座集体主义的遗物最终与世隔绝了。

    渐渐地,他也忘记了它的存在,只因为年年都是风调雨顺。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他也似乎更加自信了。

    然而,今年才初秋时节,持续的热风,干旱把他们打垮了。因此,他们的共同的愿望就是释放这条囚徒般铁龙,使它重见天日。

    由于水库坍塌,淤泥沉积,而使水库里的水少得可怜,简直都不够一头牛喝。对于这样的事实,王伟杰没有惊讶的感觉,相反,他是村里在最趁住气的人,但是,他不能了解李胜天的那个决定。

    地主、富农的帽子摘了,在李胜天的劝说下,他接受了大哥伟辰。

    他接受了大哥,并不意味着两个家庭的关系有了改善,如果说有什么来往的话,那是因为他的侄女和侄子来到他家,硬是把一大把辣椒面塞到他老婆的嘴里。之后,他也曾进过那个家门,可是他大哥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总之,他从来没有把这位大哥瞧在眼里,只不过,他必须忍受他那个侄子的行为——他笑嘻嘻地叫着叔叔,紧接着,便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

    虽然李胜天的决定使他感到意外,但是他比别人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因为他能够利用挂在嘴边的话,自我安慰道:“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

    这些吃苦耐劳的山里人每天都是忙忙碌碌,起早贪黑地劳作着,可是,这一年的秋粮没有收到多少。

    多么可怕的事实啊!红岩村的人们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在那轰轰烈烈的年代里,他们凭着冲天的干劲,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从而保证了大旱之年的好收成。现如今,他们就像激怒的狮子,晚饭之后,便来到王伟杰的家里,吵吵嚷嚷,争论着同一个话题——修水库。

    怎么修呢?

    经过十几天面红耳赤的争吵还是毫无结果。其中也不乏一些很有主见的人反复陈述自己的建议。

    王伟杰很少说话,因为他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场面。

    他也不必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要听到人们的心声,也或者说,人们对他把该说的话统统地说出来,而且由他向老支书李胜天作个如实的反映,就行了。

    “胜天哥肯定有好的建议。”王伟杰心情愉快地向李胜天家里走去。

    尽管如此,他还是反来复去念叨着——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而当他看到李胜天家的房子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

    “你这是咋了!”张秋花冲着丈夫大声喊道,“哑巴啦!”

    周海山则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使劲吧咂着旱烟卷。

    东民看了看母亲,讷讷地说:“海明叔不让我们干……”

    “海明这样做,也太过份了!”张秋花继续喊道,“他周海明算什么东西,凭啥说那个地方是他家的!”与其说她生海明的气,倒不如说她被丈夫的神情激怒了。

    “可是……”周海山终于说道。

    没等海山把话说完,她的嗓门又提高了许多:“我看哪!你就是一个废物,他不让你们干,你们就不干了!”

    “海明叔是要我们给他留下两米宽的流水巷子。”东民慢吞吞地说。

    “什么狗屁话!”张秋花火气更大了,“干脆给他留条汽车道好了!呸!他也配!”

    “娘,消消气,总有解决的办法吗?”

    “解决?解决个屁!”张秋花瞅了丈夫一眼,说,“我说,你爷俩儿真是废物!”

    东民看到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终于吓得不敢说话了。

    周海山继续抽着烟。要知道,在这种场合下,他能说些什么呢?难道他一定要把海明的话都讲出来吗?

    何况,他曾经叮嘱儿子不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一时间,他无话可说,也许是由于遥远的往事又一次涌向他的心头。

    周海山的父母死得早,于是他和妹妹相依为命。那时候,海明的父亲还算照顾他们,所以,两兄妹也把叔叔婶婶当作亲爹亲娘了。虽说失去爹娘的孩子是不幸的,但是他觉得他和妹妹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们,爱护他们。

    当然,他们很知趣,那就是海山喜欢帮着叔叔干活,妹妹海燕则帮着婶婶洗衣服,做家务活。没多久,两兄妹便能做许多活计了。

    不管怎么讲,他觉得两家人在一起生活相当愉快。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大小伙子了,妹妹出落成水灵灵的漂亮姑娘。虽然他的妹妹没上几天学,但是她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很讨人喜欢。是的,那一年,她二十一岁了。那漂亮的脸蛋,不但没有被太阳晒黑,反而在阳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了,简直就像被太阳照亮的桃花一般。

    村里的好心的大娘大婶都乐意给海山保媒,但却没有成功一个。为此,村里人一直困惑不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海山的心事。确切地说,周海山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是他喜欢上了村里地主的养女王秋月。她的养父土改期间死了,养父的二儿子为了脱离这个地主家庭,在李胜天的建议之下,跟了他贫农的叔叔了。

    那个贫农的叔叔在王伟杰和张宝花成亲不久,便由于喝酒的缘故而掉到井里淹死了。

    没错,周海山很喜欢这个地主成分的姑娘。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深深地爱着他。虽然两个人没有在一个生产队,但是他和她却经常见面,只因为他的妹妹跟她相处得如同亲姐妹一般。在他看来,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同他们两兄妹一样,没有上过几天学。

    也许是由于他和她有着太多同病相怜的缘故吧。他认为,他应该很好地关心这个不幸的姑娘。然而,当他告诉她,他非常喜欢她而且打算娶她为妻的时候,她竟然吓坏了。这是说,她那颗谦卑的心压根儿不敢奢望这样的幸福。

    后来,在他妹妹的反复劝说之下,她答应了他。

    实际上,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也或者说,这种感情简直就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李胜天首先发现了这件事情,接着周海明也知道了。正因为周海明从中作梗,再加上叔叔婶婶的强烈反对,两个人终于分手了。不久,婶婶硬把她的亲侄女秋花介绍给了他。

    就这样,他跟秋花结了婚。从此,他便失去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了解他的人。

    而另一个了解他的是妹妹——周海燕。虽说她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她使他在生活之中找到真正的爱。是的,他羡慕这个唯一的妹妹,因为她真正拥有了自己的爱情。

    村里人都知道,李胜天看上了周海燕,而且有许多人也在不断地撮合此事,但是她却无动于衷,只因为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一个来自城里的年轻人。

    也只有周海山了解妹妹,他知道,妹妹爱上那个城里人是因为那个城里人有着满肚子的学问,是的,李胜坤曾经告诉他说:“程维明能够背诵一千多首唐诗。”

    正因为如此,妹妹对这个城里人崇拜到了极点。

    实际上,他也喜欢跟程维明打交道。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有着和他相同的性格,至少像他一样,对于村里的闲是闲非充耳不闻。

    几个月之后,妹妹没有跟他商量,便和秋月一起拜这个年轻人为师。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除了下地劳动,就跟着他读书识字。为此,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连叔叔婶婶都出面干预了,但是,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且在叔叔婶婶的耳边念叨那些莫名其妙的诗句。

    很显然,村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在他们看来,这个城里来的人不怀好意,利用那些诗句勾引良家姑娘。

    有一天,叔叔沉着脸问道:“你了解那个外乡人吗?海燕。”

    妹妹的回答的确令叔叔大吃一惊,因为她说:

    “只要我爱他,就行了。”

    “这么说,你都看上他了,他可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啊!”叔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叔叔,你干吗要说他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我们山里人。”叔叔不耐烦地说,“你知不知道,城里人是靠不住的!”

    “海燕,你叔叔是为你好啊!”婶婶说。

    “我一定要嫁给胜天,是不是?”

    “胜天是咱们村数一数二的好小伙啊!”婶婶说,“我和你叔叔都满意这桩婚事!”

    “是啊!我们山里的姑娘就得嫁给山里的小伙子。”叔叔大声说道。

    妹妹看了看叔叔,很果断地说:“可是我偏要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城里人!”

    就这样,海燕跟叔叔婶婶闹翻了。而他们每天都要大骂海山一通。

    尽管如此,周海燕还是给两位老人送了终。他们也最终原谅了她,因为他们觉得维明和海燕的日子过得还满不错。

    后来,他的妹妹还是离开了他。确切地说,一九七四年秋天,一场可怕的洪水把妹妹卷走了。于是,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了解他的人。

    说实在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了解他。因而,他觉得自己就是寒风里孤零零的老树。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妻子,他能说些什么呢?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在红岩村,周海山并不是那种把过去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过去的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也就没有重新提起的必要了。何况,他确信自己是相当务实的人。

    然而,自从由于王伟辰惨死而使秋月发疯以后,周海山一下子改变了许多,他更加沉默寡言,而且时不时陷入往事的追忆之中。

    毫无疑问,周海山拿定了主意,不去理会妻子咄咄逼人的话语。也许是由于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张秋花便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到儿子身上了。说真的,她对海山不再有什么想法了,或许她嫁给这个男人就是一个错误,她不仅没有见到过他的笑脸,而且也不向她过问任何事情。

    就像他天生好脾气似的,凡事听她的,他从来不跟她斗口,争吵。在他看来,庄稼人每天不闲着就行了。也或者说,庄稼人活一天,就得干一天的活。要知道,她之所以感觉到他那颗心冷冰冰的。是因为他压根儿不要求她什么,他的一切行为也仅仅是逢场作戏而已。比如说,一件衣服脏了或是破了,她得提醒他脱下来洗一洗,补一补,否则,他会一直穿下去。

    要说他讨厌她,憎恨她,那么他冲着她大喊大叫,或是对她拳打脚踢一顿。她可能会感觉到男人的温情。尽管如此,她还是找到了生活的避难所,那就是她要牢牢地抓住两个儿子,毫不放松。

    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吧,张秋花确实知道海明所玩弄的把戏。因为海明一直认为东民把他的宝贝儿子的带坏了,背着他跟那些狐狸精来往密切。所以,海明经常向他们找一些麻烦。

    现在,周海明借了这个机会向海山提出两个苛刻的条件。

    “我能说些什么呢?海明……”周海山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着。

    就在这时,东民终于忍不住地说道:“海明叔还有个条件,只要答应一个就行了。”

    “什么条件?”张秋花注视着儿子。

    “他要我,我跟敏英断绝来往。”东民低声嘟哝道。

    听了东民的话,张秋花顿时心花怒放,说:“瞧瞧你们这点出息,呸!海明还算是有良心!这样的条件太合我心意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再管不住自己的儿子,怕是要给人家做上门的女婿!”村里的人们都知道,敏彤曾经当着海明的面对东辉说道——你如果当倒插门女婿的话,我会考虑嫁给你的。东辉。

    东民看了父亲一眼,之后,他的眼光便落到那棵刚刚发芽的梨树上面。

    张秋花没有理会儿子,因为她的眼光正看着一声不吭的海山,过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说:“是这样吗?海山。”

    “是的。”海山只好如实地回答道。

    “告诉你,海山,我决不答应自己的儿子给别人家当牛做马!”

    “娘,我只是帮着敏英干了点活。”

    “快住口!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张秋花冲着儿子骂道。紧接着,她对海山说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想法。”

    “什么想法?”周海山问。

    “那就是让东民和玉梅订婚。”

    “你说什么?”周海山愕然的问道。

    “告诉你吧,胜天答应东民和玉梅的婚事啦!”张秋花满心欢喜地说。

    “可是……”周海山喃喃地说。

    “你们继续干你们的活,告诉海明,有什么事让他找我好了。”张秋花有板有眼地说道。

    第五章

    多年以后,红岩村党支部书记李胜天来到刚刚落成的砖窑面前,一下子感到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轰轰烈烈的夏天

    其实,那是一个干旱无比的夏天。

    因为他做了一个决定——经过大队干部反复研究、讨论,同时,又鉴于王伟辰在劳动期间表现较好,现决定暂时停止对其资本主义倾向的批判。

    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正在做那次批判大会的总结发言。

    当时,红岩村犹如平静的小海湾,大海的波涛还没有涌来。因此,村里百十户人家依然按照他们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方式生活着。

    村子里一直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不过,值得一提的倒是王伟辰和他的“童养媳”已在前年秋天结了婚。如今,他们有了一个小女孩。不可否认,全村的人们曾经很满意地看着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面。村里除了几个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调酸弄醋一通之外,其他人对于如此圆满的结局还是很称心如意的。

    当然,村里那些精通时事的人们曾经遮掩说道:

    “他们结了婚,我睡觉安稳多了。”

    应该说,村里的人们都知道,这个鲜花一样的姑娘是由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妇人带来的。他们没有收留衣衫褴褛的母女,也许是由于他们觉得家里的粮食还不够自己的亲人温饱。后来,王顺山把母女俩领到自个家里,没过几天,年轻的母亲死了。虽说王顺山没有弄清楚母女二人是哪里人氏,但是他还是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体体面面地埋葬了。从此,这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便被王顺山夫妇收养下来了。

    他们叫王秋月,是因为那个不幸的女人临死之时不断念叨着秋月。

    村里人很快发现,王顺山夫妇待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视若亲生。就连善于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得不赞叹道: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终于有了菩萨心肠。”

    “老实说,顺山待顺河也算不错了。一个人整天价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能有好日子过吗?”终于有人这样说道。

    当然,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并不知道,自从她被母亲带到这个世界上之后,那厄运之风就开始蹂躏她单薄的身体,只是还没有阴影笼罩她天真的心灵(或许她还没有意识到)。

    不久以后,她的地主成分就被确定了。

    而她“童养媳”的身份也被王伟杰公布于世。

    在一次批判大会上,贫农成分的王顺河指着顺山的鼻子骂道:

    “呸!你这条一毛不拔的老狗,把母女俩领回家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台下的人们也高声喊道:“好端端的鲜花能够插到狗屎堆上吗?”

    尽管如此,王秋月还是在这个必须接受的现实中长大了。大概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天生具有忍受各种不幸的能力。

    诚然,爱情对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王秋月确实有过一段甜蜜无比的爱情,但是,这段爱情太短暂了,仿佛一道闪电,刚把生活之路照亮,转瞬间,又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对她来说,短暂的爱情所带来的幸福正如夭夭桃花映红了明媚的春光。她爱他,他也深爱着她,仅此而已。

    她明白,而且爱着越深越明白,他们决不会生活在一起的,否则,对他是很不公平的,因为她不能把厄运带给自己所爱的人。

    真正的爱情从来就不向人们许诺什么,否则,仅仅一句“我爱你”就够了。她深深地爱着他,而他却日日夜夜折磨着她那颗相当脆弱的心。尽管如此,爱情带给她的幸福足以使她走出无边的黑夜。

    反正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幸的姑娘。难怪村里的人们这样说道:“海山是不会和她结婚的,不管怎么讲,她到底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啊!”

    “别忘了,她是丑鬼的老婆!”

    “照你的话说,这朵漂亮的鲜花一定要插到牛屎堆上。”

    “要不然,你娶了她吧!现在是新社会了,父母不能包办儿女的婚事啦!”

    “屁话,反正我不要地主成分的儿媳妇。”

    “地主成分咋了,女人结了婚还不是一样生孩子!”

    “那你这个老光棍娶了她吧!这样一来,回到家里,就有一口热饭吃了。”

    “告诉你,俺可是三代老贫农!”

    “依我说,一毛不拔的老狗真缺德!”

    “她还是嫁给那个丑鬼吧!虽然我这个人讨厌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但是我希望看到鲜艳的牡丹花插到牛粪上面。”

    年轻人还是忍不住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然而,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所以她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大概她只要想一想那个男人曾经爱过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反正幸福与她压根儿无缘。唯一使她心灵得到安慰的是她没有失去她的好朋友,好姊妹——周海燕。

    女人的宿命就在于一定要嫁给男人。因为男人毕竟是男人,如果一个女人失去了选择权利,那么,相貌丑陋的男人不失为一个好的机会。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能够把武大郎当作男人来看待的。虽说王伟辰的相貌奇丑无比,但却是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况且,王秋月清楚地知道,他是个好人,一直像亲哥哥那样照顾她。不仅如此,他还赞同她和海山相好。说真的,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相貌的丑陋,只因为两个人一块相处的时候,叫他哥哥就行了。即使伟杰把她“童养媳”身份公开了,她的心也依然很平静。

    同样,他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他找得到一个机会,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有开辟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因为他单纯、质朴、憨直的心永远为她祝福。

    现在,红岩村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对于那些革命立场无比坚定的人来说,这个漂亮的姑娘正诱惑着村里未婚的男子,要不然,周海山就不会一有时间就跟她泡在一起了,全不把叔叔婶婶的话放在心上啦!他们非常害怕她,也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是因为他们的儿子都受到了诱惑。

    与其说他们害怕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倒不如说他们害怕她使自己红色的家庭沾染上黑色的污点。其实,他们也都明白,她压根儿就与那个地主家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然而,在他们心目之中,她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啊!

    如今,他们亲眼看着这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面,于是,他们大不安的心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了。连一些很有地的人都不得不感慨道:

    “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找个男人生孩子啊!”

    就这样,两个苦命的人真真正正地生活在一起了。谁知,就在敏英出生不久,一向健康的母亲病倒了。她躺在炕上,嘴里却时不时念叨着伟杰的名字。第二天,王伟辰找到了弟弟,要他回去探望病危的老母亲,却被弟弟拒绝了。

    很多年以前,也就是他父亲临死的时候,王伟杰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和那个家庭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伟辰知道请不来弟弟,却指望弟弟借给他一点粮食,多少年来,他的母亲一直挂念着他这个弟弟。而弟弟对于母亲的病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位母亲是陌生人的母亲。事到如今,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能借给他粮食吗?

    不能。

    不能。

    他就好像刚刚弄明白这件事情。当然,这个干活不会耍滑的庄稼汉直到死也没有弄明白,他凭着自己的勤劳而使全家人缺吃少穿。这是说,他没有像爹那样,让一家人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尽管他一直就是一个干活不要命的庄稼汉啊!

    现实,这就是他必须接受的事实。没有选择,只能如此。

    接受。

    接受。

    接受。

    必须接受许许多多他无法弄明白的事实,而且除此之外,他还要忍受,忍受,忍受。没有选择,仅此而已。

    他无话可说,正因为他所弄明白的唯一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不说话永远比说话好。

    要知道,队里给他的工分最低,甚至于把他当作一个孕妇看待。

    不容置疑,村里人也心知肚明,这个相貌丑陋、沉默寡言的男人却有着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如果说他们憎恶他,讨厌他,还不如说他们的心里充满妒忌,正因为他拥有一朵不该属于他的鲜花,而使他们的心总是忿忿的,难以平静下来。因此,他便成了这些人发泄,以及嘲弄的对象。

    他们满有理由而且满有权利这样做。在他们看来,一个傻呵呵的老实人就应该受到别人的愚弄。也可以说,这个除了干活,从来就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尽管如此,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难怪村里上年纪的人总是喜欢向自己的孩子们唠叨着同一句话——你们的孝心有伟辰的一半,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

    是的,他不但对母亲百依百顺,而且对于外来的妹妹也同样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对着她们高声说过话,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很善于低声下气的人似的,也许在他看来,他只能是她们的奴仆,正如一条忠诚主人的狗,来保护她们,甚至于永远为她们默默地祝福。

    幸好,他天生具有做苦力的体魄,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

    回到家里,他还是闲不住,如果没有紧要的活,他就帮着妹妹干活。正因为如此,村里的好事者就酸溜溜地嘲笑道:

    “伟辰,你怎么这样没出息!还没有圆房,就让自己心疼起老婆来了。”

    “瞧你说的什么屁话,人家现在不献献殷勤,将来戴上绿帽子就不那么威风了!”

    “要我说哪!还是当王八的好,好家伙爬在地上,你踩上几脚都不觉得疼哩!”

    “光棍难啊!光棍苦。今生注定做不成王八蛋。说真的,我多想爬在地上让你们踩上几脚哟!!这样的话,我也就不枉此生了。唉!光棍真难哪!”

    “哈!哈!哈!”

    面对所有这些不怀好意的人,他能说些什么呢?

    忍受。唯一的选择就是默默地忍受。

    如今,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就好像那个地方正在向外喷发着能够活命的粮食。他已经没有眼泪了,脸上傻呵呵的笑容,正像一张失去色彩的面具永远挂到那儿。

    他的孤寂,犹如漫漫的长夜,连一丝星光也没有。

    漆漆的夜,除了寒风呼啸,什么都没有了。绝对的痛苦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换句话说,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他能够使她们生活下去。他似乎是没有思想的空壳,可是,他空洞洞的眼睛里只能如实地映现着老母亲无奈的悲泣,以及抽搐于妹妹眉额间无助的忧郁。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的已经变成了无边的荒漠,干枯的生命遭受烈火的席卷。

    弟弟永远走出了家门。

    父亲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问号终于离开了这个令人翻天覆地的世界,留下了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虽然父亲一直把秋月妹妹当作儿媳妇看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妹妹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热不是他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也许他真的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却不知如何表达。也可以说,他们三人各怀着自己的心事生活着。

    只不过,他们的心牢牢地禁锢着,活像三个被囚禁在黑房子里的幽灵。

    他认为,他是能够为她们下地狱的。

    后来,当他听说,妹妹和海山相好了,他由衷地高兴,而且内心里不停地为他们祝福。很显然,他已经把妹妹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只要妹妹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他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他还有一丁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祝福他们。

    他爱她,像亲哥哥那样爱着她;他祝福她,像亲哥哥那样祝福她。仅此而已。

    对于红岩村的人们来说,王伟辰一无是处,一个愚蠢无比的男人,压根儿就没有男子汉的气概,十足的窝囊废。可是,他却有着一个而且也是唯一的一个非常固执的信念,正像某些人那样为了显而易见的利益或是荣誉而抛弃自己的生命,他觉得他应该像父亲那样永远牢牢地盯着土地,不仅如此,而且还要做一个省吃俭用的人,像父亲那样精心算计着第三位有效数字。

    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他的榜样,因为他曾经一个钱一个钱积攒了很大的家业,而且使家里人过着不愁吃喝的日子。他的父亲做到了。因为他曾经拿出多年的全部积蓄买下了二十多亩地,然后,他带领家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挥汗如雨,起早贪黑地操劳着。应该说,在太行人单纯而又固执的思想中,庄稼人就是庄稼人,那是因为你要很好地生活下去,就必须接受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就是这种固执的思想铸定了太行人的生命,而且使他们能够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

    可天晓得,这块赖以生存的土地把他打垮了。而他的二流子弟弟顺河却从此扬眉吐气,整天价在村子里大喊大叫,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是的,他不必低三下四地和他说话,至少能够站在众人面前,骂他是个毫无兄弟情分的守财奴,一毛不拔的老狗。

    面对这些眼花缭乱的事实,他的精神崩溃了。特别是二儿子舍他而去,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个不务正业的叔叔过日子。他无法理解这个变化的世界,正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他许多弄不明白的问题。因此,他觉得他不小心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没有人向他解释什么,但却强迫他接受许许多多可怕的事实。

    事实。

    事实。

    事实。

    所有这些接踵而来的事实,正如冲天的波涛向他迎面扑来。事实,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压抑着他。即使他的睡梦里也有一具令人恐怖的幽灵对着他大喊大叫。

    最后,周围所有的眼光他都怕得要死。

    他死了。

    然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老婆和孩子,似乎期望他们能够回答那些叫他死不瞑目的问题。

    王伟辰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无话可说,不久,母亲的眼睛也失明了。

    因为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不愿意接受的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她所疼爱的二儿子永远不会回到她这个家了,是啊!她的老伴大睁着双眼也终于没有看到二儿子的身影。

    也许是由于她对老伴说了太多的安慰话,现在老伴的离去,使她的生活一下子茫然了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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