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乐旅 第 5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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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师妹,却毫无反应。我只好用腿在桌下碰了她一下,又欺发牌员是白人,用中文说:“你该去厕所了。”

    师妹这才解除屏保状态,恢复运行。她站起来用英文说:“亲爱的,我去上一下厕所。”

    我说:“OK。”等她走后,马上在赌注圈里放进一个黑筹码,一边对发牌员笑着说:“女人啊,就是胆小。”

    发牌员笑笑,说:“可有时她们倒也确实是对的。”

    “嗨,你可别用牌来证明这个!”我开了个赌客常开的玩笑。

    发牌员笑着说:“我会尽量给你好牌的——就像尽量给所有人好牌一样。”

    结果他还真没食言,一直玩到重新洗牌,我都是赢多输少。等到下盒牌开始时,我又把左手放到帽沿,师妹马上就又出现了,及时拿掉我放下的黑色筹码,骂道:“你又乱压!输了怎么办?一百块钱呢!”

    我说:“一百块算什么?那要不压四十吧?”

    “四十?”师妹马上反应过来了,知道刚才那盒我赢了四百块,但仍然以无可挑剔的演技说:“不行,只能压十块!”

    此后的剧情便是重复了。平时师妹会阻住我的大赌注,但只要点数高,我便发出信号,她找个借口离开,我的大赌注就顺理成章地压上去了,直到重新洗牌或者点数低了,我又发出信号,她再回来。

    这是我想出来对付赌场监督的办法。在赌场看来,我们只是一个喜欢刺激的丈夫和一个谨慎的妻子(我们还去Walmart买了两个便宜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这样的人在赌场里比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还多,丝毫也不会引起注意。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果不是赌场禁了我,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高招来。这要让达尔文看见了,肯定会把同属灵长目人科智人种的“赌场类人”和“算牌类人”之间的共存竞争进化写进他的《物种起源》里去。

    当然,我也进行了必要的化装,留了胡子和头发,戴了顶棒球帽。至于本钱,我目前积累有赌博赢来的七千块,加上到美国两年来的积蓄,已经有一万二千,还有两张上限各为五千的信用卡,一张能刷四千块钱的现金。这样一共有两万美元的本钱,应该足够应付大赌注带来的风险。我和师妹用这个办法到大西洋城去试了一下,实验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师妹稍有些太容易走神,经常需要我碰一下鼠标,把她从睡眠状态中唤回。

    有了这个办法,当然我就不再满足于小小的大西洋城。我定下了个宏伟目标——赌遍美国。

    斯坦福·王办有一个叫《二十一点新闻(Current BlackJack News)》的月刊,除了关于二十一点的新闻,还给出美国和加拿大各赌场的二十一点游戏状况,包括桌数、赌注范围、切牌情况、具体规则,甚至还为你算出算牌手可以占到的优势。我买了一期,然后依照上面的赌场位置,在美国地图上画出了路线图:

    1,首先是新英格兰:从费城出发,大西洋城就不屑去了,直奔“快活林”,然后是康州的另一家印第安人保留区赌场“金神(Mohegan Sun)”。从康州往北,到波士顿玩一两天,再继续往北,进入加拿大。

    2,在加拿大,先去蒙特利尔大赌场,然后往西,一路经过渥太华、多伦多,顺路玩些安大略省的赌场,从尼亚加拉瀑布回到美国,因为这个大瀑布一半属于加拿大,一半属于美国,所以得从两边都看一下,才能窥得全貌。另外美国人和加拿大人在瀑布两侧各开了一个赌场,所以去那里也属赚钱计划的一部分。

    3,回到美国中部后,沿着密歇根州的赌场,来到芝加哥。这个“风之都”所在的伊利诺依斯州有个虚伪的规定:本州土地上不得开赌场,结果就是芝加哥的赌场老板也都是守法好公民,赌场不开在土地上,都在船上。伊利诺依斯州西面的密苏里州倒也有赌场,但当地法律规定,两小时内最多只能买500块钱的筹码,所以我们将不会在该州逗留,直接开车进入广阔的中西部。

    4,中西部地大人稀,我们主要是开车穿越,只在堪萨斯州唯一有赌场的城市“土八哥(Topeka)”停留一下。风景也只看大峡谷,和科罗拉多州的South Park——我很喜欢South Park这个卡通片,立志要在该镇那块木板招牌旁照张照片。

    5,然后就是我们的天堂了:拉斯维加斯。我们将在那里停留一周,然后往西南去圣地亚哥、洛杉矶,再往北沿着著名的1号公路,开到旧金山。在旧金山旁的优胜美地野营之后,旁边就是内华达州的另一赌城:雷诺。最后仍然是又回到拉斯维加斯,再玩一周。

    6,在享用了拉斯维加斯这顿大餐后,美南的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只是两个小点心而已,真正的目标还是穿过巨大的得克萨斯州后的路易斯安那州。那里不仅是黑人音乐之乡、美国的法兰西,还是仅次于拉斯维加斯的算牌手第二乐园。这已是我们的最后一站了,又是著名的享乐胜地,所以我们计划在路州多盘桓一阵,只要在开学前赶回费城就行了。也不过两天的车程。

    整个行程大概需要两个月,我们在六月中出发,正好可以把暑假都玩掉。目标也不是赚多少钱,而更多的是游山玩水,只不过打算让赌场支付游玩的费用,再加上包吃包住。说到底,我们的目的是玩个痛快,而不是锱铢必赚。

    为防万一,我还在当地的枪展上买了把手枪。从法律上讲,买枪需要拥枪证,有时还需要持枪证(前者表示你可以拥有枪,后者表示你可以把枪带出家去),我一个外国留学生,本来是申请不到这些证件的,但宾州是美国的枪支大州,枪展多如牛毛,那些枪贩子们才不管你是黑社会还是良民,只要你给钱就照卖不误。枪展上各种长枪短枪,琳琅满目,看得我眼馋不已,只恨自己太穷,绝大部分枪都在一百块以上,稍好一点的就得上千。我最后买了支Davis P380手枪,外表朴实无华,威力平常无奇,不过好歹也是把枪,虽非杀人灭口之必备良枪,也是居家旅行之壮胆利器,又正在打折,才六十多块钱。

    现在赌遍美国的第一站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赢了六百块钱,并吃了顿免费晚餐,师妹向桌面经理要免费房间,桌面经理毫不怀疑地就给了。我站在房间的大落地窗前,看着赌场另一侧通明的灯火,盘算着等赌遍美国后归来,去枪展奶奶的捡它最贵的、最酷的、最猛的,德国的、美国的、俄罗斯的,各买一把。一把左手,一把右手,还有一把带上飞机跟恐怖分子搏斗用……

    “喂,你傻乐什么呢?”我一脸傻笑的浮想联翩样被师妹发现了。

    “乐什么?”我转过身来笑着说:“我在给这次的旅行起名字呢!”

    “起名字?叫什么?”

    “数学乐旅!”

    “数学乐旅?”师妹一怔,然后咯咯地笑起来,“这个名字挺好玩!”

    “呵呵,跟余秋雨开个玩笑而已。这些文人,出去玩这么开心的事,还整天愁眉苦脸的,琢磨这个,附会那个,说是什么苦旅。这不是装大尾巴狼吗?咱可不来这套,出来一趟,游山玩水挣外快、访亲交友做大爱,都是乐旅!”

    我说着便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好了,我们这就来做乐旅上的第一次爱吧!”

    后来我跟师妹虽然分手,仍然保持着联系,她听说我在写《数学乐旅》,给我发email说:“《数学乐旅》这个名字太不刺激了,你不如叫《赌遍美国》,保证点击率高,如果将来出书也好卖。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当初出版时不也叫《王二风流史》么。”

    我回信说:“点击率高不就是满足点虚荣心么,出书好卖不就是多赚点钱么,我把它叫《数学乐旅》,嘲笑那帮文人一把,这满足感可比点击率和赚钱大多了。”

    我的意思是,那帮人成天不是“文化苦旅”就是“感动中国”,要不就是“泪流满面”、“激情燃烧”,虽然咱中国人是出名的感情廉价,咱汉语是出名的因辞害义,但被他们这么滥用,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简直比嫖客以为自己付了钱就可以任意蹂躏妓女还令人愤慨。我好歹从小遍读中文古典小说,对这门语言感情很深,因此定要抓住一切机会嘲笑这帮文人,为汉语报仇。如果为了区区点击率或者销书量就放过了他们,我会觉得对不起同胞、对不起汉语的。

    十二

    乐旅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太乐了。在“快活林”赢来的六百块钱,在“金神”又连本带利地输了回去。虽然我们到波士顿摸了伪哈佛的左脚,但他老人家的专长是保佑我们考场得意,因此我们在赌场上继续失意。进入加拿大后,我们就一路丢盔卸甲,遇神输神,遇鬼输鬼,大小赌场通吃,渡过大瀑布回到美国时,已经把以前赢来的七千块全部输光。

    在游览多伦多时,我们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看完大瀑布后,在美国这侧的赌场,我又一口气输掉了两千块钱。这已经不是赌场赚来的外快,而是自己积蓄的血汗钱。师妹终于忍不住了,建议说:“算了,看来最近运气不好,我们不如就此打住,回学校吧。”

    这种“运气论”当然遭到我严词驳斥:“你好歹也是计算机专业的,怎么不相信概率,倒相信什么运气呢?运气不就是实际值在期望值上下的波动吗?我前一阵子运气比较好,在大西洋城和拉斯维加斯赢了些钱,这次往反方向波动一下也是正常的。”

    “可你这往反方向波动一下,也波动得太大了吧?你前面大半年才赢来的钱,两个星期就输掉了。这不是概率问题,已经是系统误差了,你肯定在哪儿出了问题!”

    “这很好理解啊。我以前赢钱的时候,一把才压几十块,现在一把就压几百,当然输得比赢得快了!可是你也应该知道的,后面是否输赢和前面的结果是相互独立的事件,没有说前面赢后面也会赢、前面输后面也会输的!”

    师妹毕竟是计算机系的,同属数学女神门下,见我抬出数学来,也同样用数学反驳:“我没有说后面也会跟前面一样输,我只是说,后面也同样有输的可能。你现在既然本钱基本输光,下面就要冒欠帐输钱的危险了。这个风险太大,我认为已经超过了你的收获预期值。”

    她这话逻辑清晰、道理确凿,我无可反驳,但我刚输掉一万美元,正处在急欲扳回的萝卜状态中,哪里肯停手,临时找了个说法:“你说得对,现在本钱小了,我们的赌注就该变小,我以后提高赌注时,不压一百了,从五十开始压起,不就可以了吗?”

    师妹没有说话。我想大概她正在忍受数学女神的惩罚吧。

    而我说这话时,内心不仅冒着背叛数学女神的谴责,还顶着诚实之神的压力,因为这不过是暂时稳住她的缓兵之计,真进了赌场后,我还是从一百压起,反正每当我提高赌注时,她都已先走开。当然,这时我在心里就开始向幸运女神祈祷了。

    还好,阿佛洛狄忒能战胜雅典娜,幸运女神的威力也压倒了数学女神,从密歇根到芝加哥,我赢了四千美元,把自己的血汗钱赢回来了不说,还又重新开始盈利了。我们俩都松了口气,希尔斯大厦、自然博物馆、公牛队主场、爵士乐酒吧,玩了个遍。最开心的还是芝加哥唐人街上的很多饭店,味道做得很纯正,让我们大快了一番朵颐。

    出了芝加哥后,我们去伊利诺依斯州南端的Metropolis。运气在那里再次转向,我把刚赢来的四千块钱又输回去了。但我们都被前一阵子的胜利所迷惑,坚信这只是正常的波动,依然按计划转往西,开去堪萨斯州的土八哥。刚进入密苏里州,又显现了一个坏兆头:我超速被警察抓住了。

    这得怪中西部的公路太好,不象东部的公路,都是弯弯曲曲的,车还多,这里路都是笔直的,车又少,我还没打算真开飙呢,就上了100迈,被埋伏在路边的警察逮个正着。结果自然是一张罚单,150元。

    警车走后,我顺手把罚单扔给师妹。师妹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我这人丢东拉西的,最容易丢东西。”

    我哈哈一笑,说:“就是给你丢掉的啊!你还以为我会付这个罚单吗?”

    师妹一贯喜欢歪门邪道,顿时来了兴致:“啊,罚单还可以不付的啊?”

    “这罚单是密苏里州开的——这荒山野岭的,谁他妈将来还会再来啊——只要别被密苏里州的警察又抓住,就没事!”

    “还有这种事?他们不会查的吗?不过150块钱而已,值得冒险吗?”

    我知道师妹一向对美国生活充满另类的憧憬,就仔细给她解释说:“可不止150块钱,关键还是要在你的驾照记录上长2点,那你将来买保险的时候可就惨了。这种州警察不用怕的,就这穷乡僻壤的,你以为他们还有经费去宾州追查啊?”

    师妹大开眼界地说:“哈,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我算是学到了!”

    于是这第二个坏兆头也被我们成功地化悲痛为力量,一路高歌猛进,四个小时后抵达土八哥,准备大干一场。

    可很快我们就发现那确实是个坏兆头,因为我两个小时就输了三千块钱,尸横遍野之惨状,简直比我第一次去大西洋城时还要更血腥。这下最后的现金本钱也输光了,我一咬牙,拿出信用卡来,刷出四千块现金,回到赌桌。可这回当点数升高,我把左手放到帽沿时,师妹却不肯离开了。

    我还以为她又忘了,用中文提醒她说:“你该走开了。”

    师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走了。我觉得不对,你现在怎么输得那么快,肯定没有从五十块压起,肯定还是压了一百块甚至两百块。你现在已经在划信用卡的钱玩了,我得帮你看着点。”

    我着急地说:“你在这儿看着,我怎么提高赌注?会被赌场怀疑的!”

    “没那么容易怀疑,”师妹说,“你压一百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地压上一个黑筹码,师妹立刻动手将它拿下,换上两个绿筹码。我说:“这不行,会少赢五十的!”

    “嘿,我就知道,你果然是背着我压一百!”

    我自知理亏,一时无话可说。可这把牌下来,我19点赢庄家17点,让我又忍不住咕哝了:“你看,少赢五十了吧。”

    “可也让你避免了多输五十的风险!”师妹干净利落地回答说。我真有些后悔给她讲过那么多反萝卜理论,她现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修炼到姑苏慕容“以彼之技,还施彼身”的境界了。但我还是企图“数学高一尺,萝卜高一丈”,下一把又压上一百,并对她解释说:“刚才这把下来,平均点数上升到4,该再加倍了。”

    “别又想骗我了!”师妹坚决地给我再次换了筹码,“我看着呢,刚才那把出的小牌和大牌差不多,怎么就会升那么快?!”

    我有点急了,一下子又把黑筹码换了回去:“是你算牌还是我算牌啊?是我输了一万多你知不知道?不提高赌注怎么扳回来?”

    师妹毫不买帐:“该采取什么策略与你输了多少没有关系!”

    这次我护住了筹码,让她没法再换回五十块。两人拉扯起来,桌上的人虽然听不懂我们在用中文吵什么,但也似乎没有太大惊小怪。在赌场,这种老公发狂倾家一注的事情,恐怕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吧。桌面经理走了过来,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对发牌员说:“没关系,你发牌吧,这边的事情我会料理的。”

    师妹见夺不过筹码,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不用你料理了!”霍地站起来走了。

    我想去追,可现在点数正高,走不开。我装作若无其事,顶着大家各异的目光,算完了这盒牌,然后赶紧收好筹码,心急火燎地赶回旅馆房间。

    刚出电梯,迎面就撞上师妹,正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往电梯里走。我拦住她说:“喂,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玩了!”师妹大声说,“你自个儿乐旅去吧!我回学校了!祝你下面一路好运,中个百万富翁回来!”

    “我一个人怎么乐旅?得用你的身份办会员卡啊?”

    “哈,那我管不着,你自个儿想办法去吧,反正我不奉陪了!”

    我拉住她说:“你别任性了!你一个人,这荒郊野岭的,你跑哪里去?出事遇到妇女人贩子怎么办?”

    “多谢你关心了!”师妹用力把我的手拨开,“你还是多担心点你自个儿吧,别把裤子都输光了回来!”

    “你何必呢?这样吧,”我还想劝住她,“你再呆一夜,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堪萨斯城。”

    “你不要再拦着我了。”师妹冷冷地说,“不然我就要报警了。我不用你送,我又不是傻子,坐飞机回学校还是会的。”她拖着行李箱走向电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回学校后,咱们就谁也别找谁了。”

    我看着她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间的数字从我们这层楼一路下降,直到底层停住。我回到房间,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我想分析师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想计划一下,师妹走后我在伪装、谢礼、赌注上该如何应付,又想权衡一下,是否应该放弃,趁着信用卡上的钱还没有输掉,收手还来得及。我还没有想出任何名堂,就听见有人敲门。那节奏挺耳熟,应该是师妹。我赶紧去开了门,果然是她。我嘿嘿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师妹递给我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三百块现金。我的ATM卡有上限,一次只能取这么多,你凑合着用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妹面无表情地说:“这一路上都用的是你的钱,这三百块钱算是我那份。你要嫌少,回学校跟我说,我再补给你。”

    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不是寒碜我吗?我什么时候向你要钱了?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出来玩花的钱都是赢来的公费里出。”

    “公费不是输光了吗?”师妹将信封塞到我手里,“你还是收着吧!虽然不多,不过也够你开车回费城的饭钱油钱旅馆钱了。”

    “那也不用这么多,”我打开信封,想给她些钱,“你路上难道不要用钱吗?”

    “得,”师妹摆摆手,退后两步,“我有信用卡,不用你担心了。你要嫌多,就赌掉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再说了,”她的神色不无讽刺,“我刚才不害你少赢了五十块钱吗?算我赔你的!”

    真是欺师灭祖,我教给她的一些赌博原理都被她用来抢白我了。

    师妹再次离去后,我的脑子更乱了。在床上又躺了一阵,可头都想疼了,还是什么也没想清楚,最后只剩下两个念头:

    我输了一万二。我要扳回来。

    可是怎么扳?我想不出来。也许是和师妹斗气,也许是急于求成,我决定再次提高赌注,一旦点数达到2点,就压一百,3点压两百,4点压三百,依此类推,直到一千。——当然,结局你肯定也猜出来了——当第二天早上,我把从另一张信用卡里刷出的四千块也输光时,我蓦然抬头看见赌场对面墙上,一幅巨大的印第安壁画。我忽然想起了乐旅的起点“快活林”,那也是一家印第安赌场。我陡然意识到,我果然重复了师兄的命运。

    刹那间我万念俱灰,唯有羞愧如烈火般艳红灼热。

    十三

    乐旅就这么结束了。我开车回到费城(我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把师妹给我的三百块钱也赌掉),考虑如何面对现实。输光了以前辛苦赢来的钱和自己的积蓄也就算了,关键是两张信用卡各取了四千块钱的现金,加上手续费、利息和一路上刷卡花的钱,总数已达到一万。我这个暑假为了去乐旅,推掉了系里的助教和助研,因此毫无收入。帐单月底就要付,如果不付,那利滚利下来更了不得。怎么办?

    我上下打量打量自己,平时也挺能蹦达的一个人,说起来坑蒙白活好像都沾点边,可真要赚钱的时候,其实还是两袖清风、身无长技。毕竟不是在国内,找个哥们,倒腾点东西,说不定也能发点小财。想来想去,能说得上本事的,还就是算牌。

    这大半年来,我除了在赌场前线作战,也在网上泡了些算牌手网站,跟一些职业算牌手混了个脸熟。我发了个帖说:“本人富有算牌经验,曾有一晚赢两千的业绩,因本钱不够,寻东岸算牌团队合作。”有个叫比尔的回帖:“本周四算牌手在大西洋城某饭店聚会,你也来看看罢。”

    这个聚会每月一次,我以前也知道,但一直没去过。到了星期四,我搭费城唐人街开出的“发财巴士”,去大西洋城。车里照例又坐满了萝卜,大谈各派赌经,气氛之热烈,直追古希腊广场,各人之自信,犹如文革大辩论。我当然不会理他们,只顾心事重重地想着下一步的计划。坐在我旁边的人却不容我一人向隅,于激战中转身大声问我:“喂,小伙子,你倒说说,我跟他说得哪个有理?”

    我莫名其妙地问:“你们说什么哪?”

    “他说见好就要收,赢到钱了赶紧就收,免得再输回去。我说见好就要追,赢钱说明你气盛嘛,对不对?不追就浪费了!见好就收,哪天才能赢大钱哪?!收,收,收,输了才收,哪有赢了钱还收的?对不对?反正是……”

    “嘿,你不收是吧?你追是吧?”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打断他说,“你这一追,迟早要把刚才赢的钱再输回去!”

    “你听,你听!”他手指着那人,转身对我说:“这人要能赢钱才怪了!”

    “哦,就吵这个啊,”我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们俩都赢不了!”

    “什么?!”他们俩同时叫道,“那你倒说怎么才能赢?”

    “怎么才能赢?谁也赢不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也不想想,赌场老板花了几亿几千万美元盖的赌场,就是给你们赢钱的?人家都请了风水师看过风水,八卦师设计布局,你进去就是陷进去他们的局了,不输光就出不来的……”

    “不输光就出不来?哪有这话!我常在赌场赢钱的!对不对?有一次我一晚上赢了三千多呢!”

    “那你次次都赢吗?每次都赢三千吗?还不是赢少输多?你懂不懂风水?你看那赌场的布局,门前都有流水。水是什么?水就是财啊!这财是动的,一会儿流到你这儿,一会儿流到他那儿,但归根到底,你看好了,赌场门前的水都是从外面流到里面去的。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们的财都要流到赌场那里去!还有这个大门,你看赌场的大门,都按八卦阵设计的,生门都关着,大门都是死门……”

    “嗨,这个我懂!我问过风水先生,每次都要从侧门进,进去后看时辰,要找对时辰的桌子……”

    “你那风水先生问一次多少钱?十块钱?”我不屑地说,“人家赌场请的风水先生多少钱?那没一百万不出手的!你们这里面差多少档次?你说他能破得了赌场的局?人家赌场下了多少投资?他们都养小鬼的!要不你说庄家的运怎么总那么旺?有小鬼在里面帮他们聚钱呢!你还想赢钱?你除非自己也养小鬼!你那风水先生有什么道行?敌得过人家小鬼的法力?”

    那人不服气地问:“那你坐这巴士去大西洋城干什么?输钱啊?你养小鬼啊?”

    “我去参加朋友聚会!正好在大西洋城,所以我搭这巴士去。你以为我去赌场啊?!”我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在美国赚钱也都不容易,我冒昧地劝一句,久赌必输,你们搞不过赌场的,还是把血汗钱省下来,养家糊口不好么?”

    “你这是迷信,”他摇摇头说,“养小鬼都出来了,还养狐狸精哪?这赌博也是门学问,多少人钻研出办法来,赚了大钱,是真学问!对不对?不带迷信的!”说着他转过身去,又进行他的学术讨论了。

    我继续闭目养神。车到大西洋城后,停在“恺撒宫”赌场,我匆匆地兑现了泥码,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路,找到聚会场所。说是聚会,也就是五六个人,坐在酒店一角聊天。我过去打了个招呼,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欢迎你,老摇!我是比尔。”

    接着大家都厮见了,乃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性,长相都很普通,不是微笑可亲的家庭妇男型,就是木衲沉默的nerd型,没一个是我此前想象的眼中精光四射、满脸精悍强干、乃至太阳穴高高凸起的武林高手型。比尔留着大胡子,挺着个超级啤酒肚,手里拿着一瓶heineken,于谈笑风生间问清了我的来龙去脉,很爽快地说:“来,我们来试试吧!”

    我们将中间的茶几清理干净,比尔拿出六副牌盒来,熟练地洗牌。他是个左撇子,左手食指齐根不见,结了个血红色的大疤。我知道过去的算牌手多有些歪门邪道,也不好问。他神色自若地用四根手指把牌洗得啪啦啪啦响,一会儿就洗完了六副牌。然后他扮庄家,飞快地发下牌来,我扮玩家一一应对。

    大家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遇到有意思的牌局还开几句玩笑。发到大概一副牌时,比尔忽然停了下来,问道:“多少点了?”

    我说:“4点。”

    比尔点了点头,旁边其他人有的也点头,有个人笑着说:“我这里是1点——我是用KO算牌法的。”大家笑笑,比尔却白了他一眼,只是继续发牌。

    如此又重复几番,我始终没有跟丢点数,每次都准确回答出来了。六副牌全发完后,点数成功归零。比尔把牌重新洗好,给我一堆筹码,说:“现在我要求你用这个赌注策略:0点或以下10块,1点15块,2点25块,3点50块,4点75块,5点或更多100块——你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开始吧。”

    他这副牌大概是调过的,一开始不久就出现高点数,我按照他定的策略小心下注。没多久,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嗨,帅哥,我可以进来玩吗?”

    我转头一看,是个30多岁的金发美女,脸上化着浓妆,低领上衣露出大半个胸,手里端着一个高脚酒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看了一下比尔他们,只见他们都笑嘻嘻和她打招呼:“哈罗,莎伦!”我马上明白了,立刻说:“当然可以,欢迎之至!”

    莎伦坐下后,比尔也给她发一份牌。她一会儿问我她这手牌该怎么玩,一会儿说我那手牌应该那么玩,一会儿问我交过几个女朋友,一会儿笑骂白种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还时常动手动脚,一会儿在我肩上拍拍,一会儿往我身上蹭蹭。好在这半年来我也算身经百战,一边算牌,一边也还能对付得过去。至于她暴露出来的酥胸,上面的皮肤已经颇有些松弛了,隐隐地都起了斑点,因此也分不到我的神。

    这盒牌结束后,比尔说:“老摇,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想测试一下。”他从刚才那盒牌里抓出一堆来,问我:“这里大概有多少牌?”

    我估计了一下说:“两副。”

    “不对,是两副半。”比尔熟练地将牌分为同高的两摞,然后再分两次,将那摞牌一数:“十六张。乘以八是一百二十八,在两副半的误差范围内。”他握住牌在桌上敲了敲,说:“老摇,我发现你算牌的点数比较准确,也不太受外来的干扰,可是对剩余副数的估计上有严重偏差。不仅是刚才这个估计出错,在你算牌下赌注时,我发现你对平均每副点数的估算也总是偏高。”

    这个结论太突然了,我被打击得脑中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说:“怎,怎么可能呢?我赢过很多钱的,不可能啊,怎么会估错牌呢?”

    “可你最终还是输光了不是?”比尔咄咄逼人地说。

    “那只是我运气不好……”

    “还是因为你总把点数估高,导致了更大的风险?”比尔紧盯着我的眼睛。

    “那,那我还可以练啊……”

    “很抱歉,老摇,”比尔摇了摇头,“我们会训练新手,但象你这样已经玩过很多时间的算牌手,我很怀疑旧习惯是否还纠正得过来。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来做这件事。况且你又在Griffin名单上,进一步提高了我们的成本。”

    “这没关系啊,”我急忙说,“我可以化装的……”

    比尔微微一笑:“你也知道算牌这门职业的风险。我们必须仔细计算成本和收益,不能轻易冒失败的危险。象你这种情况,对我们的成本太高。”

    “比尔,给他个机会嘛,”莎伦嘟起嘴说,“我喜欢这年轻人,他一看就很聪明,肯定能学好的。”

    “莎伦莎伦,你总是太老好人了,”比尔摇头说,“新出炉的算牌手,输光了本钱,来找我们想入团合作,他又不是第一个。你还记得彼得吗?”

    “哦,彼得!”旁边有人作痛苦状,“你们在他身上损失了多少钱?五万?”

    比尔回答说:“三万两千元,四十五小时的训练人工,和无法计算的心理损失。”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清楚地意识到,再争辩下去也是自取其辱,于是放弃挣扎,站起来礼貌地和他们说了再见。

    他们和我一一握手道别。莎伦尤其满脸同情,连说sorry。这同情让我受不了,因此我拒绝了她要送我出去的好意,独自走出饭店,回到“恺撒宫”赌场。

    “发财巴士”站旁早坐满了等着回去的游客。我坐在地上,靠墙发呆。两个小时后,我们的巴士开上回程,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今天赢了不少,兴高采烈地大谈他的赌经如何正确,还嘲弄了几句我的愁眉苦脸。我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我才是这辆车上最大的萝卜。

    等我回到住处,无力地躺在床上时,这个念头已升级为“原来我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萝卜”。过去的种种萝卜事迹和萝卜念头,逐个在我心头闪过,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我曾多么得意地自以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或者曾多么绝望地希冀于侥幸,而置数学于不顾。如今我为阶下囚,只能仰头看着它们登台控诉、游行示威,尽情将我羞辱。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也许余秋雨是对的,而庄子是错的。也许人生真的是苦旅,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诚惶诚恐地跟从、庄严肃穆地感想、盖棺定论地死去。至于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背负青天的乐旅,视下其远而无所至极、不顾蜩鸠的乐旅,生于北冥而徙于南冥、死于姑射雪山的乐旅,大概只存在于庄子的想象和我的一厢情愿罢。

    十四

    认清了我萝卜的本来面目,或许能让值日功曹在我的阴鹫簿上添一笔,却不能使我的帐单少一分。我得赶紧出去赚点外快。算牌这条路我已经彻底死心了,再下来的看家本事,也还就是老本行计算机。暑假都快过去了,再到公司找intern是不可能的了,打零工我的学生身份又不允许,只好去唐人街碰碰运气。

    我在网上注册了个域名,设计了个网页,然后逐家去找唐人街的饭店:“老板,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很多人都通过网络来找饭店。你看,我可以给你们设计个网页,包管你们生意爆满、财源广进!”

    老板们一概都说:“什么网络?我们不花这冤枉钱!”或者,“哦,网络啊?我们早给费城华人协会交过钱了,他们办了个网页,上面就有我们的饭店。”

    “那个网页啊,嗐,我看过的,什么也没有!”我拿出我打印出来的的花里胡哨的网页拷贝,“你看,我给你们设计个新网页,不光只有电话号码,还有你们的菜单,什么特色菜啊、时鲜菜啊,荤菜素菜、山味海鲜,都分类好了,价格也列出来了,客人还可以自己先选些合意的菜,然后下面这个小格子里就把总价格给算出来了,多方便!还有这儿,客人可以找到怎么开车来你们饭店……”

    “哎呀,我们小本经营,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这不贵!我给你们设计个网页,只收一百块!这还多吗?可以给你们多吸引来多少客人?现在是网络时代,是人就上网的!只要多来个二三十个客人,你这投资不就收回来了吗?”

    老板还是不耐烦地摇头:“这能有什么用?我们报纸上做做广告,生意也蛮好么!你网络有什么用?我不花这冤枉钱!”

    我只好再推销另一个产品:“那我帮你们建个数据库怎么样?帮你们分析进货啊、存货啊、什么时候卖什么菜啊,MBA级别!”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呢?”老板打断我说,“什么漱咀库、刷牙库?我们做饭店的,不要这些玩意!你再去找别人试试吧,我还要忙呢!”

    走遍了整个唐人街,几乎磨破嘴皮跑断腿,还是什么顾客也没有拉到。付信用卡帐单的最后日期快到了,我只好向朋友同学借了点钱,先把帐单的最低限额应付过去。我看得出大家借钱给我时都有些勉强(奇*书*网…整*理*提*供),毕竟师兄的先例就在一年前,他们大概也都怕我突然人财俱杳。要在以前,我肯定会笑他们门缝里看人,可现在,我只能说,他们怕得有理。

    我终于意识到,我可供出卖的,其实也就是一点劳力。我重又把唐人街上的饭店走了一遍,不过这次是问:“你们要waiter吗?”

    但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没戏。要么是干脆的“不要”,要么问我几句:“熟手吗?”

    “生手……不过我可以学,我上手很快的……”

    “不行!我们没空训练生手!”——看来饭店的风险比算牌还要高,对生手没有兴趣。——就算有饭店跟我谈得稍入港些,最多也就是再问几句:“会说广东话吗?……不会?那福建话呢?也不会?”

    我只好回他一句:“会C语言行不行?不行?那你们有印尼客人吗?我还会爪哇语呢!”

    还有一家饭店干脆对我进行性别歧视:“男的我们不要!”

    “为什么?”

    老板的肥脸上满是嫌恶地说:“男的都木,整天就站在那里,都不知道机灵点见缝插针帮忙,手又重,上个星期我们这里还刚有个男waiter打碎了两个碗,给我立马辞掉了……”

    最后总算我命不该绝,有家饭店正打算在唐人街反一回风潮,开拓外卖业务,正好我送上门去,老板将我上下打量几番,说:“你没经验,又不会说广东话,waiter是干不了啦。——有外卖你想送吗?”

    “送外卖?”我脑中顿时掠过无数外卖郎被抢被打的传说,“这要被打了抢了,饭店负责吗?”

    “嗨,其实这事没那么吓人。老黑喜欢吃中国菜,这钱好挣。都窝在唐人街,大家恶性竞争,没意思!我调查过了,靠唐人街比较近的这几个街区还挺安全的,最近一年都没出什么案子。你放心,太远的外卖,我们也不接。怎么样?我给你开工资,客人还会给小费,全归你!”

    “那到底被打了抢了,饭店负不负责?”

    老板一咂嘴:“啧,你别听那些胡说八道,都是见风就是雨的,抢了一个就好像天天遭抢似的,你送外卖送十年不出事也没人知道,被抢一次马上大家就传得满城风雨,其实没那么危险,有人送了几十年都没事的。”

    我一听,哈,跟我算概率?立刻说:“对啊,反正也不会出事,那我们订合同好了,我送外卖,出了事你们负责医药费、打官司,这事反正概率很低,你的预期成本基本等于零。”

    “嗨,你这人,什么咖喱、鱼鳞的……这样吧,我再给你个优惠好不好?送一份外卖,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小伙子,你想想,一个外卖五十块钱,你抽百分之五,十个就是二十五块,再加小费,我还给你开工资,一天下来一百多块钱呢。我付你现金,不用交税的,你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工作?你又做不了waiter!”

    我想了一下,说:“这活儿还是太危险,你怎么都得给我百分之十的提成吧?”

    讨价还价的结果是百分之七,一天八小时,一小时八块钱,不送外卖时得在厨房打下手,先试用两个星期。老板给我签了合同,又说:“这话咱们可说清楚了啊,出了事你可别不识相,学人家找律师找警察的,我在这唐人街上有的是认识的人!”

    第一份外卖是在唐人街北面的黑人区。饭店有辆破自行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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