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1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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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能走动,我就想去寻找太平军。一来这时候太平天国遭到了惨败,主力西撤,江南一带已经没有他们的影子;二来乡亲们看我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肯放我走。我只好又养了几个月,直到一切行动都正常了,乡亲们这才给我凑了几个盘缠,打点我上路。

    这永定县,在广东福建交界的地方,韩江的上游。要是在往常,本应该由韩江顺流直下汕头,再搭海船去厦门、福州、宁波或者上海。一来连年兵燹①,商船大都停航;二来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去找这笔盘费?踌躇再三,决定徒步北上,去寻访太平军的踪迹;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经龙岩、漳平,顺新桥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经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松溪越过闽浙山区,顺龙泉溪到浙江龙泉、丽水,溯恶溪经缙云壶镇到永康、金华、兰溪,再沿水路顺江到杭州转道到上海。这一路上穿山越岭,涉水爬坡,盘费有限,还不得不走走停停,找个殷厚人家,或告帮求助,或打短佣工,凑上三五天的干粮嚼谷,再动身上路。从福建的最南面穿过福建、浙江两省到达江苏,一共三千多里行程,没车没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家,连我自己都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

    ①  兵燹(xiǎn 显)──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战争造成的焚烧和破坏。

    历尽了千辛万苦,忍受了风雨饥寒,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劳碌弃波,总算是穿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们浙南地区,一进入三月清明、五月黄梅,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瑰”这两句诗来,简直就像是写我的… 般。那蒙蒙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如烟似雾,比起那云南的瘴气迷漫来,又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上走过来,只见床上躺的,门槛儿上坐的,尽是疟疾病人。我到了丽水,已经是梅雨刚过,转入酷暑天气,地上潮湿,白天毒太阳出来一晒,激起那暑气来,就像是进了笼屉一样。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饭,晚上住凉亭,睡破庙,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铁打的罗汉,也难支撑得住,何况我还是个伤势没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缙云地面,这要命的“半日鬼”就缠上身来了。头两天还能勉强支撑着,等烧退了,就拄着拐棍儿… 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容易挨到壶镇街上,经人指点,找到一家施舍药材的药铺,讨了一服专治“半日鬼”的药来,借个瓦罐儿在关帝庙后面熬了一碗药汤喝了,在庙廊旁边找个角落蒙上被子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自己觉得好多了,这才拄着拐棍儿上了路。本指望当天赶到永康,没想到连蛤蟆岭都没过去,就躺倒在大樟树底下了。以后的事儿,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来细说了吧?

    噢,对了,我上林家当了教师爷以后,也曾经托人带书信到上海城里,找到两家我们塘湾人开的小铺子,假装要账,打听我爹的下落。回信说:清兵打下塘湾镇以后,把我们一家和周师傅一家,杀得一个不剩,族中老弱妇孺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只有我弟弟刘保义随我堂叔在苏州开铁匠铺,没被他们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们举旗起事的时候,钟殿选、丁国恩把个苏州防守得铁桶相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几次派人到苏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没有成功。后来听说苏州城里的小刀会跟太平军里应外合,在咸丰十年打下了苏州。那时候我正在外地作战,也不知道我弟弟到底怎么着了。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寻思回塘湾去等于是灯蛾扑火,自投罗网;在这里,你们一家人又待我情同骨肉,就决计暂且不回老家去了,先在这里住下来,以后看情形慢慢儿再说。

    小娥,你不是说,要是长毛都像我这样,你就不但不怕,还特别喜欢么?告诉你,小娥,你姑姑周秀英可比我要强上千万倍呢!她不单武艺强,人品比武艺更强!她上了战场,舞动大刀砍起人来一刀一个,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像你剁萝卜切白薯一样。清兵只要一听说是大刀秀姑娘杀过来了,顾不得山高水深,抱着脑袋就落荒而逃。你信不信?在她妈面前,她可是个好闺女、娇闺女,也像你一样听话,可比你更会撒娇。在弟兄们面前,她比自己的亲兄妹还要亲。每次打仗下来,她顾不得脱下被血污浸透的衣裳,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上药,那手脚轻得就像描龙绣凤一样,生怕碰痛了人家,谁会相信这样的娇姑娘会是个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的女将军呢!说来又是件怪事儿:自打她上战场以来,还没听说她负过一次轻伤呢!

    算起来也真巧,她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的那年,正是小娥出世的那一年。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隔一千多里地,隔了十八个春秋,今天的小娥竟会眼当年的周秀英长得这样相像!也许,这正是我一见了小娥就特别喜欢、临走要认她作干女儿的缘故了吧!小娥,听我说了这一番话,你爱秀英姑姑吗?

    月娥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她干爹讲这一段不比寻常的经历。在这个纯朴的山村姑娘的心里,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天下本事最强、心肠最好的人。她哪儿想到过这个小小的山村外面,比壶镇还要远一千多里路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又怎么会想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大小的姑娘家,却能手舞大刀,带领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去和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刀一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呢?这样的女将,她只在戏台上看见过:什么穆桂英啊、樊梨花呀,今天听干爹说的这个周秀英,不正是千儿八百年前戏文中的人物吗!只要倒退二十年,周秀英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跟干爹天天见面,一起并肩打仗!听了干爹的这一番话,她在沉思,她在默想,她在问自己:为什么一样是个女孩儿,人家就能那样了得,就能办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而自己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呢?正想着,听干爹问她爱不爱秀英姑站,就急忙回答说:

    “爱的,当然爱的。要是我也有秀英姑姑那么大的本事,我一定也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去杀那些狗赃官!”

    “好!只要有志气,本事是能够练出来的,谁也没从娘肚子里带了本事来。眼下还不到叫你去上阵打仗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分得清好坏,懂得爱什么人,恨什么人,往后真要是打起仗来,才不会好坏不分,胡打一锅粥,把好人也给打了。”

    月娥正要张嘴,却让本忠抢了先,把她的话头打断了。本忠也在林村寄过两年学,读完了《百家姓》、《三字经》和半本《幼学琼林》①。老塾师在讲到“忠孝”和“盗匪”的时候,都连带地讲到过“长毛”。可是“子路不说”嘴上的“长毛”,竟是一伙儿红胡子绿眼睛不问情由见人就砍、见钱就抢的强盗,是一帮不忠君、不爱民、不孝父母的反贼。这跟今天刘教师讲的太平军──也就是老塾师说的“长毛”是多么的不同啊!眼前的刘教师,就是一个“长毛”。这样的“长毛”,在本忠看来是那么高大,就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天神。可他又那么和蔼可亲,比自己的亲叔叔还亲,而比起那个猥猥琐琐、酸气冲天、讲不出道理就板起面孔拿起戒方①来要打人的“子路不说”来,不是天差地别吗?那么,老塾师为什么要把“长毛”说得那么坏,一提起“长毛”来就牙痒痒,简直是他家三代冤家八世仇人似的呢?这许许多多问题,一时间全涌上了心头,难怪他不顾小娥还有许多话要说,就把话头给抢了过去了:

    ……………………

    ①  《幼学琼林》──清代村塾中使用的启蒙课本,内容庞杂,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无所不包。

    ①  戒方──学塾中专门用来打学生的木尺。

    “太平军杀贪官污吏的头,抄土豪劣绅的家,不是跟梁山上义重如山的好汉一样,都是英雄豪杰吗?为什么‘子路不说’却说他们是杀入放火、无父无君、目无尊长、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的盗匪反贼呢?”

    “这还用说吗?你们的塾师和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是坐在一条板凳儿上的,刀砍在他们的头上,却痛在他的心上。其实呢,他的话说得也有点儿道理。我们扯旗造反,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是要反掉满清皇帝,要反掉那一帮拿老百姓当猪当羊的‘父母官’,无父无君,目无尊长,那还用得着说吗?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也都是事实。天王洪秀全就明令公布过要烧毁一切孔孟妖书。咱们中国今天之所以会这样贫穷落后,坏就坏在这些‘圣贤之书’上。两千多年来,他们总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去给皇上一个人当奴才。什么叫‘周公之礼’呢?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礼;就是不许‘反上’、不许造反这样的礼,我们能守么?他骂我们‘无父母’,原因不过是我们离开了父母出来造反。而按照孔圣人的说法,那是应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②的。远离父母出来造反,这就叫做‘无父母’,坐在家里等人家来砍你的头,这才叫做‘有父母’。天下还有比这更不讲道理的道理吗?”

    ……………………

    ②  这一句见《论语·里仁篇》,意思是说:父母在世,不能离开父母到远方去;即便要离开,也必须有固定的地方。

    本良和二虎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一笑。师傅的这一番话,这…段经历,对照十一年前太平军从缙云县撒退以后本良和他爷爷所身受的那一番苦难,用不着说,这一家人家,对刘教师的坎坷身世和斑斑血泪,不但完全能够理解,而且从心底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了。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的心窍;他像一杯圣水,洗亮了他们的眼睛。顷刻之间,他们变得聪明起来了。他们为自己有这样的师傅而感到自豪,为师傅的舍生忘死四处奔波而敬仰,也为造反大业功亏一篑半途而废感到痛心。一时间,本良和二虎在心里有许多话要跟师傅说,有许多问题要请师傅解答,可是今天太晚了,来不及了。师傅的病刚刚好转,说一句话都要费好大力气,怎么可以让他继续往下说呢!所以当刘保安的话音儿刚落,月娥和本忠都抢着又要问什么话的当口儿,本良摆一摆手,站起来说:

    “你们只顾问,也不看看师傅说了这半天话,都累成什么样儿了!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师傅也累了,让师傅早点儿歇了吧!”

    吴立志这半天儿没搭一句茬儿,一面抽着烟,一面仔细地听。从他看见刘教师的第一天起,就看出这个人言谈话语非比一般,又有一身好武艺,心知他必有来历。自古以来,昏君无道,百姓造反,成者王侯败者贼,是非好坏,当老百姓的哪儿分得清楚?不过有一条他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刘教师绝对是一个十分正派、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的好人。今天刘教师讲的一番肺腑之言,更证实自己的估计一点儿不错。可惜像刘教师这样的好人,如今却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他乡,当个拳教师混饭吃,心里也觉得愤愤不平。想到地面上民团强大,耳目众多,又不觉为刘教师的处境和安全捏一把汗。他怕本忠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不知厉害,特别关照说:

    “本忠,今天刘师傅说的这些话,在外面可不许走漏一个字,听见没有?这些话,要是传到林家去,报给地方上知道了,你刘师傅不单不能再在咱们家住下去,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懂了吗?……娥子,你去看看炭炉里还有火没有,去给你干爹使黄酒卧两个鸡蛋,多搁上点儿白糖……”

    第十一回

    半支人参,刘教师中计遭毒害

    二分山地,蛤蟆岭新添菊花坟

    刘教师被抬回吴石宕半个多月以后,林炳才兴冲冲地从壶镇回到林村家中。

    他这次去壶镇参加团练总演武,壶镇所属的各村各店,凡在团防局辖内的头头脑脑儿们都来放对比武。风云际会,群雄聚首,校场上战鼓咚咚,摇旗呐喊,刀枪并举,弓弩齐发,好不热闹。三场过后,选拔冠亚殿军,敲起得胜鼓,打起凯旋锣,披红挂彩,插花饮酒,好不兴头。

    林炳作为团总请来的客人,… 连在台上看了三天,并没有下场。座中的团董帮办们听说他是新科头名武秀才,都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就一个劲儿地撺掇他下场客串,让大伙儿见识见识。林炳呢,看了几场比武,不见谁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本事,就是获胜的几个大头目,不论刀枪弓箭,也都平庸。看起来,就凭自己的本事,压倒这几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心里就想借机显一显身手,露一露头角,试一试锋芒,要是连战连捷,一鸣惊人,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壶镇林无敌”,就算是又一次叫响了。因此,听团董们一撺掇,正中下怀,就半推半让半真半假地说几句“献丑请教”之类的客气话,脱衣下场,暗地里却拿出全身的本事来,把比试中选拔出来的顶儿尖儿一个一个排头儿全打了下去,博得了一片声的叫好喝彩。

    看了他的武艺,不但出场的大小头目和历届武秀才们甘拜下风,就是座上的几位老一辈儿武举武官,不禁也连连点头,频频夸奖。

    吕慎之原以为他只不过会一些通常的武艺罢了,没想到他手底下一套一套的尽是真功夫,也十分称赞。散场以后,吕敬之请吕慎之家宴小酌,林炳作陪。席间听吕团总连连夸奖林炳,吕敬之见自己的毛脚女婿大有人中豪杰的气概,也觉得脸上生光,格外高兴。林炳还不知道林、吕两家席间议亲的故事,并不明白他姑夫今天容光焕发肉球生光的真正原因。

    吕慎之想到自己年逾古稀,虽然还当着壶镇团防局总办,实不过借的是当年的一点点声望,论功夫本事,早已经撂下多年,成了烂柿子一大堆几──拿不起来了。看到林炳少年老成,武艺出众,就有心想把这副担子交给他去挑,所虑者只是年纪太轻,名望还不足以压众。斟酌了半天儿,觉得不妨先把他拉进团防局里来,再慢慢儿提拔,把担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到他的肩上去。主意定了,就借着酒兴,跟吕敬之商量,要礼聘林炳当壶镇团防局的总教习。林炳嘴上逊谢,心里却是求之不得,还客气一番,说是不敢自专,要回家禀过大人才能决定。

    吕敬之看他说话有分寸,心里更高兴,连说“理当如此”。吕慎之也说:“既然如此,老朽也不敢勉强,请作速回府与令尊商议,我这里恭候佳音。”大家酒足饭饱而散。

    在壶镇附近,林炳本来就有不少老相识,这次演武,又结交了一些新知。练武这门行当,交的是拳脚朋友,讲的是不打不成相识。演武刚一收场,林炳名声大噪,新老知交们纷纷相邀请教,盛情难却,少不得只好到各处去走走。不到十天工夫,几乎绕着壶镇在各村店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大肉球家中,两口子又苦留了几天,跟表妹说说闲话。一直到吕慎之讨回话来了,这才告辞回林村来。

    按照林炳的估计,这半个月时间中,刘浪不但早就已经一命呜呼,而且连尸骨都已经入土,一应啰唣事儿也都料理完毕,用不着他来操什么心费什么力了。

    没想到刚迈进大门,就听说刘教师在昏迷不醒中让吴本良给抬走了,请了个江湖郎中三治两治的,居然霍然而愈,如今正在将息复原之中。这真叫如意算盘不如意,巧妙计策欠巧妙,气得他说不出道不出的,见了他爹,直嚷着说:

    “刘师傅病得那么重,怎么能让人家抬走哇?难道说咱们家倒不如他们家了?他们请个穿草鞋摆医摊的江湖郎中都能看好的病,咱们请了大先生来看反倒看不好怎么着?如今倒是落下话把儿啦!街坊们准说咱们不给师傅好好儿治病,一推六二五,一脚踢出门外去就不管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呢!”

    林国栋挨了儿子的数落,噘着个嘴很不高兴地说:

    “刘教师得病的时候,你可是还在家里的呀?你自己一走就是十几天,想到过要回来看看么?刘教师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叫来旺儿到壶镇去找你回来商量个办法,说是你看完了团防局的大比武,又到朋友家切磋武艺去了,连个准地点都没有,叫我跟谁商量去?”

    一句话噎得林炳也没了说词儿。怎么办呢?去接他回来么?人人都知道刘教师抬出去的时候只比死人多口气儿,是吴家请大夫给治好了的,要是接回来没几天儿又死在林家,那也过于照影子了!要不然,亲自去一趟吴石宕,看机会下家伙?不过,自从在县里参了那一本之后,连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再跟昊本良见面了。一个人在房里倒背着手转了半天磨,考虑了又考虑,琢磨了又琢磨,这才打定了主意,到后院去问他娘要来了两个小包、一个小盒,又叫进来旺儿来,教给他一番话,打发他立刻到吴石宕去。

    来旺儿到了本良家,一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本良和他父亲一早就到外村去应承一宗石活儿,还没有回来。刘教师已经能够下床来活动活动了,正和月娥在院子里浇菊花。这几盆菊花,还是今年春天二虎子分的根,巴巴儿地从银田村给月娥送来的。月娥爱得了不得,天天一早一晚地松土浇水,到如今已经开出一色儿雪白的碗口大小的五六朵花儿来,还有十来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来旺儿一脚迈进大门,见刘教师已经大好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打一个千儿,双手捧上那几个纸包说:

    “家爷打发我来专问刘教师好。叫我来看看教师爷大好了没有,缺什么不缺。这里特意给您送来一斤荔枝、一斤桂圆,还有半支老山人参。家爷说:七钱为参,八钱为宝,这支人参,原有七钱多重,根根须须什么的都合了丸药了,下剩的这半支,倒是整梃的,还有五六钱重。家爷说,把它切成薄片儿,加上荔枝、桂圆,用文火煨成汤,晚上临睡前喝下去,可以大补元气。家爷还说,等这半支吃完了,再叫人去买上好的给您送来。家爷这两天不得便,不能亲自过来瞧您,只盼您早日好利索了,早日打发炳大爷来接您回去。”

    刘教师接过包儿来,顺手递给了月娥,回头对来旺儿说:

    “回去替我道谢,就说我已经好多了。多承东翁惦着,改日再去面谢吧!”

    来旺儿回去以后,月娥把纸包儿拿进屋里去给妈看。娘儿俩早就听说过人参是补药中的上品,可就是从来没看见过。打开那个盒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根手指头粗细、三寸多长、像萝卜干儿似的东西。月娥心里想:这个吝啬鬼,这一回倒透着特别大方哩!赶紧把切鞋底儿用的切刀找出来,擦了又擦,又在砧板上垫了好几层纸,这才小心翼翼地一片儿一片儿切起来。约摸切了有… 半儿光景,觉着差不多了,才把剩下的那一寸多装回盒子里去。月娥妈打开那两个纸包儿,剥了七八个荔枝、十来个桂圆,把药罐儿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这才叫月娥拿到厨房里炭炉上煎去。还特别关照她:小心看住了,别溢出来,多煎一会儿,煎得了,多放一点儿白糖。

    刘保安病后体弱身虚,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天黑以后不久,见月娥把参汤给他端来,喝了就睡了。“晚上睡得早,省油省灯草”,这是他一贯的主张。

    等到本良和他父亲归来,刘保安已经睡下多时。月娘说起林家送人参来的事儿,立志忙问煎给师傅吃了没有,月娥说是已经吃了头煎。立志又问煎了多少,叫把剩下的人参拿来看。月娥把那个纸盒子拿出来,比划着原来有多长,切了有多少。立志掂着那支参的份量,两眼发直,半天儿没说出话来。月娥见她爹愣了神儿不言语,正想问,她爹却一摆脑袋叫她睡去,也就不敢再问,心中却着实狐疑,以为那支人参不是真的。

    第二天天不亮,月娥就起床下厨房去烧汤煮粥捞饭①。平常时候,她干爹总是天一蒙蒙亮就起身,洗一把脸就去抢露水,迎朝阳,纵然不练刀枪,也得伸伸胳膊踢踢腿儿,抻练抻练筋骨。这次重病后稍为好一点儿,只要挣扎着能起床,还是照常天一亮就起来,一步一步爬上蛤蟆岭头,在山顶那块四方大石头上站着,沐浴晨风朝露,呼吸清新空气,一直到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这才不慌不忙,又一步一步慢慢儿踱下山来。这一回,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得快固然透着有几分蹊跷,去得快却在神医良药之外,不能不归功于他自已的摄生有道,锻炼有方。除了早睡之外,“早晨起得早,打靶练拳脚”,也是他一生中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规律。“三个五更抵一工”,更是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禅。

    ……………………

    ① 煮粥捞饭──当地的一种做饭方法:把大米放进水中烧开,把半熟的大米捞出来蒸饭,剩下少量的米熬成稀粥,这样做的饭,就叫“粥捞饭”。

    可是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月娥把水烧开,米都下了锅了,还不见她干爹起来。心里想:是不是喝了参汤,安神定性,夜里睡觉睡得香,一觉睡过了头,以致于鸡叫三遍,还沉睡不醒?这样的事清,可实在太少了。等月娥把饭捞进饭甑里蒸上,天已经大亮,她爹和本良兄弟也都起来了。月娥不放心,走到干爹窗前听了听,没有动静;推椎门,并没有下闩,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刚进门没多一会儿,月娥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到她爹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拽起她爹的手就又进了刘教师的房中。本良和本忠看她那神色慌张的样子,吃了一惊,赶紧也跟了进去。一看,地上一大滩血,刘保安躺在床上,被子全蹬开了,两眼紧闭,两手抓住胸口,脸色蜡白,眼窝深陷,大口儿大口儿地喘着粗气儿。月娥哭喊了好几声,刘保安只是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看,又无望地闭上了。本良叫了两声“师傅”,竟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急得搓手顿足,无计可施,两眼却直瞪瞪地看着他爹。

    立志摇摇头,咕噜了一句:“那支人参,是那半支害人参吃坏了……”回头又对本忠说:“快去请马大夫,告诉他,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半夜里吐了血,这会儿昏迷不醒,问他有解药没有。快,快跑!”

    本忠蹿出门口,一溜小跑跑到马店。幸亏那天不是赶市的日子,马大夫正往地里挑圈肥,本忠还没进村,就跟他在村口遇上了。马大夫一眼看见本忠气喘呼呼地跑得满头大汗,心知准是有了变故,忙放下挑子招呼他。本忠一把拽住了马大夫,结结巴巴地把刘教师喝了参汤大口吐血的事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了一遍。马大夫一听,直咂舌头直跺脚,二话不说,把一挑圈肥在路边田头一倒,挑起空粪箕就往家走。

    进了门儿,马大夫匆匆地洗了手,打开药柜儿取出几味药来装进了药箱,本忠伸手就把药箱抢过来挎在肩上。这一回,马大夫也不跟他抢了,只挥挥手,叫他头里走,自己迈开大步,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本忠带着大夫来到吴石宕,己经是辰时三刻。刚迈进大门儿,就隐隐听见月娥的哭声。本忠吃了一惊,好像兜头一盆冷水,顿时从头凉到了脚心。赶紧推门进去看时,本良跟他爹妈都在桌子旁边坐着,呆若木鸡;月娥坐在床脚,低头垂泪,嘤嘤啜泣。再看看刘教师,脸上纹丝儿不动,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已经是垂死弥留的景象了。

    马大夫走进门来,本良父子… 齐站起身来迎接。马大夫只点了点头,却直奔病人:先扒开眼皮儿看了看,又号了号脉息。一屋子十只眼睛,全盯着马有义的脸色。立志焦急不安,轻声问:

    “还有救么?昨天我不在家,林国栋叫人送了半支人参来,切了有一寸光景,熬了汤,昨天晚上临睡前喝的。我倒是听说过病后虚弱吃不得人参,没想到会有这么厉害……”

    马有义顾不得答话,只摆一摆手,示意别打搅他,回头从箱子里取出三根针来,在病人两脚心涌泉穴各扎一针,在鼻下人中又扎一针。病人猛一哆嗦,胳膊腿儿也都抬了一抬,微微睁开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儿,又“吁”地吐了出来。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忽然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马有义也吐出了一口气儿,一面叫月娥去倒一碗醋来,一面叫本忠到街坊四邻去看看,不拘哪家生有炭炉子的,先借来用一用。这才回头对本良和立志说:

    “上次我临走一再关照你们:要慢慢儿将养,不能性急,怎么就忘了?你想想,一个人在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两亏,怎么可以用人参大补呢?就好像一棵庄稼一样,大旱之后,秆枯叶黄,只能先浇清水,让它缓过来之后,再少施一点儿粪尿圈肥,等慢慢儿抽出新枝嫩叶来以后,再上大粪就不碍事儿了。你们家从来没吃过人参,不懂得这个道理,倒也还有得可说;林国栋是常吃人参的主儿,难道也不知道?为啥单在这当口儿给刘教师送人参来?这不是恨人不死么?大病之后,五内失调,元气大伤,就好像炉火快要灭了一样,理当一点儿一点儿加一些松软好着的柴炭,轻轻扇火,这样,炉火才能慢慢儿缓过气儿来,越烧越旺。又好比点灯一样,灯盏里没油了,就得先添油;要是不添油,光是把灯芯儿拨大了,那不是拨得越大灭得越快么?如今你不往炉子里加炭,不往灯盏里加油,却一个劲儿地猛吹狠拨,那还不等于烧一道催命符念一遍勾魂咒一样?这人参,重病之人吃下去,入于胃而滞于肝,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肺金,不但不能起死回生,大补元气,反而虚火上升,心血逆行。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必然咯吐。都知道人参是补药里的上品,用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再加上用量太重,会比毒药还厉害。这个道理,不是很明白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好像炉火已经灭了一样,就是华佗再世,扁鹊还阳,也没有法子可想了。我这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要是万一能有个死灰复燃的希望,当然更好;就是挣扎不过来,回光返照一下,能给你们留下几句话,也是好的。”

    正说着,月娥端了一碗醋进来,还把那剩下的小半支人参也拿来了,一起交给了马大夫。月娥总疑心这半支人参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什么毒药。马大夫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看,又用舌头尝了尝,苦笑着对月娥说:

    “人参不但一点儿也不假,而且还是上品。就算林国栋没安好心,惦着害死刘教师,他也不敢拿毒药当人参给刘教师送来呀!他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办这种给人抓把柄的傻事儿吧?现放着这么好的老山人参,不是比毒药还厉害吗?”马大夫也怀疑到送参人不安好心这件事情上去,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便于明说。

    本忠不知从哪家借来了一个小炭炉,双手捧着走进屋来。马大夫叫放在床前,又叫本良把病人扶了起来,自己左手端了醋碗凑到病人鼻子底下,右手用火筷子把炭火一块一块夹起来往醋碗里淬,呲啦啦一声响,炭火熄灭了,却冒起一阵酸味儿扑鼻的白烟来。一连淬了几块炭火,病人终于猛吸一口气儿,打了一个嚏喷,睁开了眼晴,流下了两行眼泪,呼吸也渐渐地匀称起来了。

    马大夫从箱子里取出几味药,叫月娥把药罐儿拿来,随手就在床前小炭炉上煎着。刘保安半靠在本良肩上,虽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也无神开口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两耳也听得清清楚楚。刚才马有义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全都听得真真儿的。对于自己的病情忽然恶化,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刘保安的脑子里就好像拉开了西洋景①,一片儿拉过去又换一片儿,许许多多平时想不到的人,记不起来的事,忽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恍惚迷离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分明看见:父亲站在红炉前,从融融的炉火中夹出一块铁来,放在砧子上,正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要他举起铁锤来;母亲端来满满一碗他最爱吃的炒鳝丝,放在他的面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久离家乡的游子,要他举起筷子来;师傅把狗赃官揪到忿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会的大旗前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要他举起宝刀来;师妹在上海大南门断后,手舞大刀,浴血奋战,掩护大伙儿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要他继续举起造反的大纛(d ào 到)来;弟兄们蛰伏壕堑,眼望敌阵,高举着滴血的钢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统领,等他发下命令来;赃官们临刑之前,浑身哆嗦,四体乱颤,亲爹亲娘地哀叫求饶,磕头如捣蒜,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摇尾乞怜,求他软下心肠来……

    ……………………

    ①  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儿”。

    一张张喜怒不一、神态不同的脸,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终于渐渐消失,在许许多多张脸当中,最后只留下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小耳朵,三角眼,露出得意的目光,撇着嘴奸笑着──就是这张脸,铸成了自己一生的大错。自己这条命,多少次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会断送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底深处陡然腾空而起:劈了他!撕了他!绝不能让他这种得意的奸笑在自己面前晃动!朦胧中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看,抓在手里的,却是本良的袖子。

    那张奸笑着的脸突然隐去,四周是本良一家亲人般关切的眼睛。温暖、感谢、激动的心情像一股暖流,化开了他心中的块垒,抚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驱逐了他心中的悔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像决了口子的洪水一样,一齐涌出了心田,堵塞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啊!生命的尽头,人生的最后时刻,脑海中汹涌澎湃,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们诉说啊!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阵,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抓住本良的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喘息了半天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

    “本良,在我的一生中,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去见我的父母亲,去见我的师傅和师妹,我用不着低头,也不会脸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情不是出于我的本心,这就是为了想不离开你们,却去了林家。我忘了天地会只为穷哥儿们办事儿的章程,也忘了师傅不许我们跟官府财主来往的教训。我用我的奶水养大了一头狼,到头来却叫这只白眼狼把我自己一口儿吃掉。这就是我闯荡江湖,奔波飘泊,用我自己的一条命换到手的惨痛教训。我劳累一世,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们。记住我的这个教训吧!这比金银财宝有用……”

    说完了这几句话,刘保安似乎支撑不住自己似的,把脑袋倚在本良的肩上急剧地喘着气儿。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月娥过来替他轻轻地捶着背。过了片刻,刘保安的呼吸又渐渐地均匀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有力地说:

    “还有,黄龙寺的那个老和尚,见识、武功,都在我之上。他尝遍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如今看破红尘,遁迹空门,又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大愿意多管尘世间的是非曲直。我死之后,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重大难题,你们可以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保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潮的澎湃,气往上提,血往上冲,只觉得眼前一阵儿金星乱迸,接着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漆黑,隐约有几颗芝麻粒儿似的金星,在眼前上下飞舞,耳畔也仿佛听见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像是仲夏之夜庭前的流萤乍明乍灭,深秋傍晚野外的促织一唱一和。刘保安赶紧闭上眼睛,靠在本良的肩上呼呼气喘。本良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却拿眼晴去看马有义。

    马大夫不动声色,依旧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阵阵往上蒸腾着热气儿的小药罐儿。过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工夫,刘保安这才又抬起头来,张开了显得枯涩但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月娥微微颤抖着的娇小的身躯上。凝神半天儿,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儿,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月娥的头顶心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亲般的语调轻柔地说:

    “我最不放心的是小娥。按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动不动就哭鼻子流眼泪呢?古往今来,只有打下来的天下,哪有哭出来的江山?小娥,你我父女一場,今天大概算是到头了吧?我死之后,在别人也许会盼你多哭两声;在我,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最好是一声儿也不要哭,最好是从今往后永远不再流眼泪。你秀英姑姑,打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看见她哭过一回。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听我的话,跟你秀英姑姑那样,从今往后,再也不哭鼻子。小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能做得到么?”

    小娥眼睛里本来就噙着一包泪水,听她干爹这样说,赶紧用帕子擦去了眼泪,刚说了“我不哭,您不会……”这几个字,却再也忍不住,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刚说了半句的话,也噎住了,赶紧转过脸去,擦掉眼泪,死命咬住了下嘴唇,总算没有哭出声儿来。

    刘保安觉得心酸,闭上了眼晴,沉默了好长时间。半响,忽又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看着月娥她爹说: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如今小娥已经有了人家,等二虎来了,你们跟他商量商量,把小娥的脚放了吧。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人家,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缠那么小的脚,除了让孩子多受点儿罪,落个残废身子之外,有个什么好处?二虎是个明白人,我相信能够说得通,只怕他妈……”

    刘教师说到这里,猛地噎住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别的女人是为了缠小脚流眼泪,而二虎他妈却是为了没缠小脚,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他妈娘家虽然不是收租放债的财主大户,却也是自耕自织,够吃够穿。七个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八妹,独生女兼老疙瘩,不免娇惯了一些。小时候娘给她缠脚,总是怕疼,白天缠上了,到晚上就悄悄儿地把裹脚布都解掉。她娘皮疼肉不疼地打过她两回,也不管事儿,索性就不给她缠了。当时的姑娘,小脚的多,天足的少。年轻的小伙子相媳妇儿,讲究的是脸儿白白的,辫子长长的,屁股大大的,金莲儿窄窄的,像样点儿的人家,谁愿意娶个大脚婆?就为这个原故,这个天足姑娘过了十八岁还没有媒人上门来说亲;又过了两年,才不得不少收聘礼多贴妆奁嫁到银田村这个偏僻的山旮旯儿里来。饶是这样,一下花轿还有那爱挑剔的街坊和多事儿的大嫂子们愣把新娘子的大红裙子撩起来看大脚,讽刺挖苦,揶揄奚落,气得新娘子差点儿没在洞房花烛夜里就一根绳子上了吊。生了二虎他妹子以后,她妈是下了狠心非把闺女的脚缠小了不可。结果是娘儿俩流了一样多的眼泪,却一个以脚大出名,一个以脚小著称。这个故事,刘保安是早就听说了的,无怪乎说到了这里,就顿住了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刘保安又换了一个题目,接着说:

    “看起来,今天是我的大限到了。俗话说,山?(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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