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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今天是我的大限到了。俗话说,山上虽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早早晚晚,谁都免不了要走到这条路上来。我死之后,你们去找林国栋商量商量,把我埋在蛤蟆岭上那块大方石头的东面好了。那里是我生前常去的地方,向南看得见吴石宕,向北看得见银田村。往后小娥上二虎家,来回来去的也都得打我眼前经过。我身边多少还有几个积蓄,林家也还有我今年一年的束脩,买二分坟地一口薄材,大概还有富余。我一生不信神鬼,也没有什么冤孽宿仇要解,经忏道场什么的,一概不用。只要你们记住我的话,不再受骗上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刘保安有气无力地说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酸,觉得嗓子发痒,喉头发腥,一张嘴,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在床前。本良赶紧扶他躺下,月娥拿过手巾来正要擦,只见他两眼一翻,嗓子眼儿里咕噜噜一声响,吐出一块红里带黑的血块来,人已经晕了过去,昏迷不醒了。
马大夫正端下药罐往碗里滗药,听月娥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忙放下药罐儿,打开药箱,取出五支金针来,在刘保安两手虎口上的合谷穴各扎一针,在人中上扎了一针,竟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又在膝下阳陵泉各扎一针,依然毫无反应。扒开眼皮儿看了看,瞳孔已经散开,摸摸胸口,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英雄仙去,魂消魄散,神医束手,灵芝罔效,人间的针砭药石,无法起死还阳了。马大夫只得拔出针来,轻轻地说了一声:
“已经去了。气血枯竭,解救不得,准备后事吧。本想这服药下去,先拖两天再看看,谁知道只是回光返照。别看他刚才神志清楚,那是精气神全提起来了,内里却是空虚的。话多伤神,心里憋着的话一说完,精气神一放松,倒接不上气儿了。总算让他把话说完。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月娥一听说已经没救,哪里还记得不哭的诺言?一头趴倒在她干爹身上,呼天抢地,直哭得死去活来。一屋子人,本来也都伤心已极,听月娥这一哭,就是铁石心肠,谁又能不落泪?倒是马大夫做好做歹,劝慰了一番,告辞要走。立志道过劳乏,说些改日登门道谢一类的客气话,一家人送出门外。
送走大夫回来,立志让老伴儿劝住月娥,打发本良去壶镇街上看棺木,再三关照一定要挑那上好的木料,又打发本忠到本村各家去报丧,自己到林村去找林国栋,一者是报知刘教师已经作古的消息,二者是商量买那块坟地,三者去要刘教师今年一年的束脩,好开销丧葬用度。
吴立志来到林村,林国栋已经吃过午饭,正歪在湘妃竹的烟榻上烧鸦片烟。凡是抽烟又上了瘾的人,烧完了一口烟,总得在烟榻上四平八稳地躺上老半天,喝几口好茶,吃点儿水果,在烟雾腾腾中想入非非,做一场瘾君子的好梦。这时候,你就是用龙车(j ū居)凤辇摆着全副执事来接他去登基做皇上,他也懒得动唤了。吴立志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林国栋听说是这个倔老头子大中午的赶来了,心知必有急事,不敢挡驾,虽然极不愿意,也只好传出话来,叫在客厅待茶等候。
立志在客厅上焦躁不安地立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这才见林国栋趿拉着一双蒲拖鞋,懒洋洋地踱了出来。烟瘾没有过足就打搅了他,显然是老大的不高兴。见了面,皮笑肉不笑地说:
“有劳立志师久候了。刘教师大好了吧?”
吴立志正没好气儿,见他那副假仁假义的架势,心里直冒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半明不暗地回敬他一句说:
“大好了?没有你家的那半支人参,还大好不了呢!”
林国栋一时摸不着头脑,细品那话音儿,倒像是刘教师已经故去了似的,但这和林家的人参又有什么关系呢?话听不明白,只得收起笑容,半惊半疑地问:
“刘教师病危了么?这和我家的人参有什么相干?早几天我听人说,刘教师都已经能下床活动活动了,我这里正张罗着打算叫他们去接呢!”
吴立志见他一推六二五,更加光火了,干脆挑明了说:
“昨天我不在家,你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一包荔枝、一包桂圆,外带半支人参。刘教师昨天晚上喝了一碗参汤,今天一大清早就吐血不止,救不过来,午前已经咽了气了。你怎么倒推了个干净,假装不知道?”
林国栋听说刘教师喝了他送的参汤吐血死了,也大吃一惊,连忙叫起撞天屈来分辩说:
“这话从哪儿说起?我什么时候给刘教师送过人参?这重病刚好的人,不能吃人参,我还能不知道?我家里倒是存着有多半支老山人参,那是头两个月为给内人合药,托人从县里春寿堂老店带来的。根根须须的都用了,下剩半支独梃,在我内人手里收着,多会儿我叫来旺儿给刘教师送去了?”说完,一迭连声地叫来旺儿。
来旺儿进来,林国栋问他昨天去吴石宕送参的事儿,来旺儿回说:
“昨天炳大爷回来,听说刘教师叫吴家抬走了,老大不乐意。下午传老爷的话,叫我把半支人参外加一包荔枝、一包桂圆给刘教师送去的。”
林国栋一听说是林炳的主意,跌足说:
“真是!真是!这孩子办事总是这样不知轻重!昨天他打壶镇回来,听说刘教师让你家给抬走了,还冲我直嚷嚷哩!他盼望着师傅的病快些好,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就问他娘要了那半支山参给师傅送去了。他哪儿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师傅了呀!这孩子有了一点儿小名气,吕团总非拉他去当教头不可。昨天急巴巴儿地赶回来问我,今天一大清早的就又回壶镇去给人家回话去了。可怜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哩!他要是知道了,真不知道又该蹦多高呢!”
吴立志瞧这情景,很可能林国栋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儿,怪他不得,多说也是白费。沉思半晌,这才说:
“刘教师临终留下一句话,想在你家蛤蟆岭头孩子们管它叫‘点将台’的那块大方石头东边买二分地建阴宅。为的是那地方他生前常去,二来又能看得见吴石宕和银田村,这也是刘教师死后还惦着我们张、吴两家的意思。刘教师一个外乡人,流落到这里来,没亲没故的,好歹也在你们家坐过三年多武学馆,他的这一点点心愿,想来……”
林国栋没等他说完,赶紧把话接了过去说:
“当然,当然!这个不消说得。蛤蟆岭上空地有的是,别说是二分地了,就是占上个一亩八分的,也不打紧。按情理说,刘教师如今还在我家处馆,由我家发送,也是理所应该。不过嘛,眼下灵停在你家里,按照咱们缙云人死尸只出不进的风俗,一动不如一静,也就不必多费这一番手脚了。一切丧葬事宜,只好劳动你们吴家多担当一些。好在刘教师今年的束脩还没有支取,过一会儿咱们当面算清了,你就手带回去,买棺木,做道场,一应的开销,大概也够了。”
吴立志见他一口答应,好像透着挺慷慨的样子,怕他又生变卦,干脆铁板上钉钉子,砸死了算,就开门见山地说:
“一个人的坟地,也用不了太多,有二分地,满够的了。买卖交易,你我也别来虚的。干脆说,你卖我二分地,算多少钱吧!”
林国栋听吴立志说要花钱买地,似乎吃了一惊,傻呆呆地瞪着两只眼晴在琢磨着这句话的份量轻重,等他自以为醒过茬儿来了,这才装出一副十分知己满不在乎的神态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为我们家教师办丧事,怎么能让你家出钱买坟地呢?这不是存心要我的难看,让乡亲们笑话我吗?”
“不,我这是为小娥她义父出殡,和你林家无关。这破土安葬的大事,不比一般。日后祭祀上坟,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争执,空口无凭,就不好说了。你我双方议定,请中人写了字据,从今以后,这二分坟地就是我吴家的产业,往后坟头坟边栽树砍树什么的,都由我家办理,万一后代子孙们有什么争执,我们有字据为凭,大家心明眼亮。”
一番话说得林国栋又发了愣,低头无言,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老头子果然厉害,连坟头上的树木都想到了。斟酌了半天,这才拿定主意说:
“我说要是不立字据呢,这产业还是我的,刘教师只算是客籍外坟,我当然不能收谁的地价;要是你一定要立字据呢,这产业成了你们吴家的,跟我家无关,我就不能不收地价了。这样吧,看在刘教师的份儿上,明天你自己量出二分见方的一块地来,坟地就当荒地卖,算十吊钱得了。”
林国栋是个人精子,田地山林的买卖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照他的估计,老头子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因此存心多要一些。要说是二分荒山地,本也值不了那么多钱,要说是坟地呢,那可就没谱儿了:一块风水宝地,几百吊钱甚至上千两银子也许还买不到;次一点儿的,也许要个三五十吊、百儿八十吊都难说。刘教师要的这块地,只是随心选的,并不图什么风水好坏,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算是荒山地,不能按好坟地要价。吴立志一听这二分山地竟要十吊钱,合五百斤大米,心想这笑面虎果然是嘴甜心苦,就连给他家教师出殡这样的事儿,都忘不了搂钱,这不是乘人之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吗?有心想还他价吧,又觉得犯不上。反正钱是刘教师的,刘教师处的是他林家的学馆,这话传出去了,坍台的是他林家,吴家只不过是用死者的钱替死者办事,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这样一想,也就不再为一吊两吊钱跟他磨牙,一口承应下来了。一面让来旺儿去请老塾师来做中人,写字据;一面就要林国栋算清束脩,当面交割银钱。
林国栋从刚才听说刘教师归天到现在,心里面一直在盘算着这笔账,早就已经算得一清二楚了,当时见问,就扳着指头权代算盘,不慌不忙地背出一篇账单来:
“刘教师在我家处馆,当时双方议定每年束脩六十吊,这你是知道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没得说,当然按九个月算。每月五吊钱,五九四十五,一共是四十五吊。扣坟地钱十吊,还有三十五吊;上次请大先生看病,诊金谢仪,照例出诊纹银四两,按眼下银价每两两千二百五十文计,正好是九吊钱;三服药是六百六十文钱;加上' 练改足旁' 火的谢仪和炭火三吊零七百文,合计一共十三吊零三百六十文钱。刘教师的事情,我也不会斤斤计较,三百六十文的零头就抹了不算了。三十五吊减去十三吊,还有二十二吊。这个数儿,你记明白了没有?要不要给你开张单子?”
在壶镇左近,林国栋的吝啬小气,刻薄起家,那是远近闻名,老少皆知的。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死要面子。按照他的如意算盘,最好是本钱小小的,获利大大的,名声好好的,众人捧柴多多的,他家火焰高高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了名利双收,他不出“无名之师”,也不多花一个“冤枉钱”。他家的长工短工,从来不用本村本族人。每逢插秧、割稻的大忙季节,林国栋总是亲自到壶镇大桥头人市里去挑那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的外村外地小伙子,先看他扁担镰刀是否油亮,再问他一顿饭能吃多少粮食。根据他多年来雇短工的经验,知道镰刀不闪亮、扁担上没有油汗的主儿,大多数都是平时不怎么干活儿的懶人闲汉,而一顿饭吃不了一斤粮食的主儿,又绝不会有力气。挑好了人,当面讲清楚:工钱比别家每天多二十文,一天一结算,干完活儿当天夜里给钱,再议明天用不用。请回来的短工,跟家里的长工一样,一天三顿大米饭,顿顿有肉,两顿小点心,不是肉粽子,就是糖烧饼。早晨摸黑起床,点灯吃饭,天不亮就要下地,天一亮就干活儿,中午饭和两顿点心都送到地里吃,晚上直到天黑了才挑着担子回家,洗洗脚就吃晚饭,这顿饭除了有酒有肉有鸡蛋之外,林国栋还要笑眯眯地亲自来斟酒布菜,左一个“表兄”,右一个“表弟”,叫得长工短工们受宠若惊,于是忘却了一天的疲劳,第二天下地干活儿,一个个全都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劲头来报答林老爷的恩遇──当然,如果第二天干活儿打不起精神来,第三天的活儿,也就不要想再干了。林国栋只不过多花了百儿八十个小钱,白饶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算,还落下一个“克己待人”的美名儿。
吴立志挨着林村住了几十年,对于林国栋的为人处世和发家之道,当然是很清楚的。不过今天的事儿,却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他万万没有想到,林国栋竟会开口算起给刘教师治病的钱来。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儿,再碰上这种恶心的事儿,忍不住想损他几句,就没好气儿地说:
“别看我识字不多,这几吊钱的账,倒也还记得下来。还是你自己再仔细想想吧,看刘教师还有什么该你欠你的没有。这钱我要是背走了,再要往回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林国栋也不是傻子,听吴立志话里带着刺儿,还有个听不出来的?笑面虎到底是笑面虎,也不发火儿,也不生气儿,反倒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摆摆手,冲吴立志哈哈一笑,满有理地说:
“你我这是亲兄弟明算账,心明眼亮,借钱归借钱,垫款归垫款。刘教师丧葬费用要是不够,再到我这里来拿个十吊八吊的,那是另一回事。”
其实呢,林国栋心里满清楚:这婚丧喜庆办事儿花钱,本无所谓够不够。有钱人家,借题目大事铺张一番,千儿八百两银子兴许还嫌少;没钱的人家,死了人,不过入土为安,有口棺材就算很不错的了;家无隔宿之粮的穷棒子,贫病交加,断了这口气儿,要是连施舍的“狗碰头”①都捞不着,用破席子卷巴卷巴不也一样埋人么?像立志那样的手艺人,家里办丧事,大不了花十几吊钱买口松木棺材,做一身装裹,请相帮的喝杯酒,事情就算完了,有这二十几吊钱,加上刘教师身边总也有几吊积蓄,尽够使的了。林国栋的这个顺水人情,吴立志心里能不明白吗?不过
自己此来,无非为了报丧领钱买坟地,既然事情办完,哪有闲心跟他逗贫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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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狗碰头──据民间传说,野狗在坟地里吃死人的时候,先把土扒开,露出棺材来,一群狗就轮番用头把棺材碰破。因此,俗称薄皮棺材为“狗碰头”。
可巧这时候老垫师迈着方步踱进房来,就一齐站起来招呼老塾师,把这些话头隔过去了。
林国栋取来了笔墨砚台棉纸①,先写坟地契约,由老塾师作中人,双方画了押。吴立志又央老塾师写一张碑文,是“故教师刘保安之墓”八个大字,两行中楷:一行写“原籍江苏青浦”,一行是“义女吴月娥立”。林国栋搬出铜钱来当面点交清楚。吴立志拿出一吊来,送给老垫师做润笔谢仪,这才背上二十一吊钱,告辞回吴石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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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绵纸──即桑皮纸。当年专门用来书写文契的一种薄纸。
吴立志回到家里,月娥娘儿俩和几个婶子嫂子们正用家织土布赶做装裹、孝袍、大被②之类。立志的意思,做装裹用的料子,应该到壶镇街上去买那好… 点儿的,他老伴儿却说,这土布都是她和月娥亲手纺织的,穿在身上,比那买的要贴心些。立志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走到刘教师房中,见是本忠在守灵,二虎在张罗着吊客。刘教师安谧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张黄标纸,脚后地上放着一个油碗,点着倒头灯。二虎见立志进屋,站起身来,两眼血红,气冲冲地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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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大被──专指死人入殓时盖的一种夹被:红面白里,当地一般都用粗布做。在缙云话中,如果指比较大的被子,用被里子的宽度表示,如“三幅被”、“四幅被”等等,奇 …書∧ 網而讳言“大被”。
“还去报什么丧!师傅明明是让他们害死的,过河拆桥,中了头名武秀才,就连师傅也不要了,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
吴立志摆摆手,叫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定,叹一口气儿说:
“我也知道刘教师是被他们害死的,可咱们拿不出铁证来。空口说白话,这官司打到京师刑部大堂去也非输不可。从古到今,你听说过有用人参毒死人的案子么?刚才我去林家,林炳又上壶镇去了,听来旺儿那口气,这人参是林炳假传林国栋的话叫他送来的。看起来,林国栋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这狗崽子比老狗更不是东西!”二虎气得眼睛里直冒火儿。“前天师傅不明不白地得了一场怪病,他躲到壶镇去再不照面;这回倒像是巴巴儿地回来专为送这支断命的人参的!这边师傅刚一咽气,他那边立时三刻就脚底下抹油,躲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要是他心中没鬼,为什么怕见人?照我看,师傅的这场病八成儿也是他弄的鬼。”
“如今这个世道,是他们有钱有势人家的天下,就是有真凭实据抓在手里,都奈何他不得,像今天这种有影子没巴鼻①的事情,你找谁说理去?我们这是哑巴叫人给卖了,满肚子委屈,讲不出道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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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巴鼻──“把柄”一词的音转。“柄”字失去了尾辅音,“鼻”字读轻声。
“天下黄河十八弯,我就不信驶的全是他一家的船!今天这口气,我们只得噎下。气憋在肚里,仇记在心里。常打鱼总有捞上王八来的时候。别着急,就算他家是皇亲国戚,八个人也抬不走一个‘理’字去。等哪天咱们把这个‘理’字抓在手里了,摔不死他也得让他掉层皮,”说着,咬得牙嘎嘣嘎嘣直响。
吴立志正想说什么,本良一脑袋汗珠儿地大步迈进房来,说是看了一口油松好材,议定了十五吊钱。问父亲的意思怎么样。立志说只要料好,价钱上下一点儿不打紧。拿出二十吊钱来,让他把该用该花的纸钱冥钞香烛之类都捎回来。回头又跟立本商量:要他带着本善、本厚一起走一趟,主要是怕本良不懂木材好坏,打眼②上当。二虎也要去,立志说有四个人满够了,要他留在家里帮着张罗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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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打眼──外行人买东西被骗。
立本带着本良他们走了以后,立志细细地给二虎讲刘教师临终前留下来的那一番话。讲到给月娥放脚那一节,二虎一拍大腿,跳起来说:
“您怕我不同意吗?不瞒您说,为这事儿我跟本良商量了不止… 回了,正打算从月娥和我妹妹这里起个头儿呢。良子说:那天刘师傅讲起周秀英的故事,月娥佩服得了不得。第二天,她悄悄儿地问刘师傅,周秀英是大脚还是小脚。刘师傅说:要是小脚,怎么上阵打仗啊?不单周秀英是大脚,太平军里的女兵女将,个个都是大脚片儿。也有原来是小脚的,当了太平军,都把脚放了。月娥上了心,也想放脚。刘师傅说:这种事情,在太平天国那年月不算一回事儿,在咱们这里,可就是件大事了。尤其是我妈,在大脚小脚这件事情上吃足了苦头,流了足有一大缸眼泪;如今要她的女儿和儿媳妇都把脚放了,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说得通?刘师傅的意思,要慢慢儿来,着急不得,找机会先把我妈说服了,事情就好办了。没想到刘师傅临终前还惦着这件事儿……”
第二天,立志给刘教师换上装裹,入殓开吊。村子里受过刘保安指点拳脚的青年人都来上香磕头。林国栋为了掩人耳目,打发林焕带着来旺儿、来喜儿捧着香烛纸钱穿着素服过来祭奠,本来不过就是虚应故事而已,见吴石宕人待搭不理的,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烧了一刀纸,没说两句话,坐也不坐一下就走了。倒是来旺儿、来喜儿兄弟两个,想到刘教师平日待人宽厚亲切,好端端的忽然得了暴病,没几天儿工夫就撒手仙去,再也见不着这样的好人了,越想越觉得伤心,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呜呜咽咽地抽泣了好半天儿,这才离去。
本良上过香以后,到石宕里去挑了一块现成的好石板,打磨平整了,拓上老塾师写的字,亲自赶錾墓碑。只见他咬着嘴唇,涨红了脸,一下一下地用力敲打着,把对刘教师的满腔热爱,把对林家父子的一肚子仇恨,全都集中到錾子上,凝结在石碑上,只用了小半天儿工夫,就把一块墓碑錾好了。
第三天一早,坟地上挖好了圹坑,接着就起杠出殡。月娥全身缟素, 按已字未嫁女子的父丧礼仪, 梳了一个髽髻①,一手撑着破雨伞,一手提着香碗篮,弯着腰,哭哭啼啼地走在最前面。吴石宕的老老少少和附近几个村子中受过刘教师好处、佩服刘教师为人的乡亲们,都来送葬。林村也来了有四五十个人,却不见林炳、林焕和他家中的一个人影儿。来喜儿他们心里想来,可是没有林国栋的一句话,谁敢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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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髽(zhu ā抓)髻──妇女的丧髻,用麻丝掺在头发里编成的发髻,表示已经出聘而没有过门儿的女子死了父母。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坟头给堆了起来,立上了墓碑,已经是中午了。月娥把破雨伞插在坟头上,把香碗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面,想起干爹英雄一世,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今天一入土,再要见面那就永远也办不到了;再想起干爹平日最疼的是自己,如今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自己想报答报答干爹的恩情,再也不能够了。想到这里,有如万箭穿心,再也忍耐不住,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身子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飘摇摇,没着没落,一个劲儿地往那黑暗深处掉了下去。掉哇,掉哇,也不知掉了有多久,掉了有多深,这才隐隐听见耳畔有人在叫小娥。叫唤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眼前好像也越来越亮。使劲儿把眼睛睁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上身偎在妈的怀里,四周围站满了人,都在柔声地叫着自己。月娥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还在人世,并没有跟着干爹一起到那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不觉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四周解劝的人也都纷纷落泪。
小娥呼天抢地,顿脚捶胸,哭个不休,就是不肯离去,乡亲们也都站在四周饮泣垂泪。吴立志见小娥不走乡亲们都不散,没了办法,只好叫本良、本忠一边一个脚不点地地把她架回家去。
自打刘教师入土以后,月娥一连几十天每天天一亮就提着篮子到她干爹坟上去上供烧香,一直到断七①才罢。每去一次,就带去几棵菊花,种在坟前坟后和左右两旁。没多久,就把院子里的几十棵菊花全都移到山上去了。二虎看见,又把自己家里的菊花也尽数起了来,把坟头四周统统种满盖严了,又挑了水来浇透了。老远地看去,雪白的一片,就像一个花坛似的。秋风吹来,一朵朵盛开的菊花迎风招展,在蛤蟆岭头满山的黑色大石头中间,黑白分明,格外显得洁白无瑕,鲜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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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断七──人死以后四十七天。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有三魂七魄,生后每七天增一魄,死后每七天消一魄:七七四十九天,魂魄散尽,叫做“断七”。
年复一年,这里的菊花越分越多,越开越旺,坟头四周的二分地上,密密层层满满当当全是菊花。从壶镇出永康,如果走小路,必须经过这里。经常往来的人,就管刘保安的坟叫做“蛤蟆岭上菊花坟”。渐渐地,四周十几个村子里的人,也都这样叫起来了。
第十二回
百官拜相,赛神仙法眼看风水
一钱如命,笑面虎狠心扣工钱
刘教师入土以后还没有断七,林国栋就打发来旺儿到壶镇大桥头去把阴阳先生张铁山请到家里来,打算给林炳合婚。
提起这位张铁山张先生,在壶镇街面儿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祖上自称得到赖布衣①的嫡派真传,原先在永康县方岩山②上摆一个卦摊儿,以算命测字看风水为业。自从壶镇大桥建成之后,他祖上因为在当地得罪的人太多,日子有些不大好过,就把测字摊儿收了,带上老婆孩子搬到壶镇来。一面先在关帝庙支起卦摊儿,一面拿出积蓄,在大桥头的台阶儿旁边盖起了一幢小小的铺面房,一楼一底,一前一后,开了一家命相馆儿,以起课占卦算命看相为业,兼当合婚择吉看风水定方位的阴阳先生。祖传一部《易经》,一部《秘本麻衣相法》,两卷《催官篇》,十二卷明代人郭戴騋所撰的《六壬大全》,遁甲太乙,九宫八卦,天盘地盘,文王神卦,样样精通,加上一张铁嘴、一条鹦哥舌,不论是问凶问吉,谈命谈相,总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简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单传三代,传到了张铁山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部《易经》,就好像是他写的一样,怎么说怎么有理;有人夸他的金钱课起得比文王还准,简直就像是过去未来五百年历历在目似的。再加上深研堪舆之学,熟谙《铁板神数》①,比起乃祖乃翁来,又不知高明多少倍了。
……………………
① 赖布衣──宋代处州府人赖文俊:字太素,精阴阳堪舆之学,自号布衣子,世称赖布衣,著有《催官篇》二卷。
② 方岩山──在壶镇西北永康县境内,距永康县城四十里,距壶镇也是四十里。山顶是一块天生的四方形岩石,四壁直立如削,只有南面凿石为磴,叠石为阶,可通山下。山顶是一块广阔的平地,还有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水池。池边有一个极大的山洞,洞内建一“赫灵庙”,供的是宋代侍郎胡则。胡则字子正,永康人,宋端拱二年己丑进士,少年时代曾在方岩山上读书,因奏免当地灾后田赋受到人民爱戴,死后立庙供奉。每年中秋前后附近几个县的善男信女都要到这里来赶庙会,香火极盛。抗战中浙江省政府曾移驻这里。
① 铁板神数──即铁板数,传为宋代邵康节所著。其法根据本人及父母的八字配合五音、八卦之类,从中查出一生的凶吉祸福。因为是书中写明,只须照抄,不用推算演化,所以称为“铁板”,一说原书用铁铸就,故称“铁板”。
自从十几年前张铁山替洪坑桥马富禄马举人在上倪村择了一圹坟地,修了一座石墙石顶的花纹,把马家乃祖的黄金②葬进去之后,不出三年,一连考了十几科都是名落孙山的马举人,年过半百了,居然高高得中第十三名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③,为缙云人争光添彩不少。椐马翰林事后自己说,三篇八股文章,写得并不高明,跟以前各科的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并无出色惊人之处,要不是借新迁祖坟的好风水,这一辈子都别指望有出山的日子;看起来,张铁山的法力,简直比神仙还高明。于是就有人给他起了一个响噹噹的外号叫“赛神仙”,没想到竟叫响了。这样一来,张铁山的名声为之大振。从此每逢壶镇赶集的日子,他这家小小的命相馆总是门庭若市,挤不动也拨不开。远近财主人家盼着子孙平步青云的,纷纷打发轿子来接他去看风水、踩龙脉。近几年来,除了五天一集在家支应门市占卦起课之外,平时总有人请,很少在家闲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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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黄金──讳称从坟中刨出准备迁葬的整副尸骨。
③ 庶吉土──明置,从进士中挑选文学优美及书法精良的人担任。清代的庶吉士,只是翰林院散馆。
张铁山接到林国栋的简帖,约定了日子,到时候收拾起罗盘、卦筒、百叶①、法帖之类,装进了褡裢,叫儿子张景清背上跟着,也没坐轿子,爷儿俩一大清早就安步当车地往林村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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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百叶──在这里指历书。
从林村到壶镇虽然不到十里地,不过这… 带是偏僻的山区,除了林家之外,没几户有钱人家,还没有人请他去看过风水,择过坟地,因此路虽不远,张铁山还是头一次到林村来。
在壶镇的西北方,有一条从东北往西南走向的山脉,叫做北山。它的分水岭,就是缙云县和永康县的交界。林村就坐落在这条山脉的东南方,离山脚不过半里地。村子前面,还有几道小山岗,把村落包得严严实实的,不走到跟前,绝不会发现左近有人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这里的写照。
张铁山越过了最后一道山梁,站在山岗上一看,林村展现在眼前,一览无遗。村东头高高矗立着四杆杉木旗杆,用不着说,这就是当年进士老爷建造的府第无疑了。抬头往远处一看,蛤蟆岭上黑色巨石满山遍野,何止五七百块?早就听说过蛤蟆岭是缙云和永康交界处的小路路口,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远远看去,那一块块大黑石头,的确像是一群癞蛤蟆。再一看,山顶上还有一块四楞四方两丈有奇的大石头,那一群癞蛤蟆,好像团团转都围着那块大石头似的。风水先生看到了这里,不觉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一片奇景来。
张铁山睁开法眼,横竖打量,唔,也不知道是他看花了眼呢,还是他别具神仙般的慧眼,那几百块花里巴拉的大石头,忽然间竟变成了蟒袍玉带、腰金衣紫的文武百官,而那块两丈见方的大石头呢,也变成了天官丞相的黄金印了。张铁山拍拍脑门儿揉揉眼,慨叹地自言自语说:
“啊呀!我这个壶镇生壶镇长、在壶镇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壶镇人哪,竟不知道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牛犄角尖儿一样的地方,还有这样… 块风水宝地呢!”
林国栋今天专诚把张铁山请到家里来,除了请他合一合吕家的庚帖,如果不克不妨,准备纳聘行定之外,还想请他在门前的河上选一个恰得其所的桥基、方向厮称的桥位,以免有所冲犯,破了风水,误了子孙前程。
张铁山一进门儿,林国栋急忙降阶相迎,请到客厅上分宾主坐定。张景清在一旁站立,小僮献上茶来。一通寒暄客套,道过劳乏之后,林国栋取出吕家的庚帖,先请张铁山合婚。
这庚帖本来就是一式两份儿,吕家的一份儿早就请张铁山合过了。惯闯江湖的人,一双眼睛又尖又毒,一张嘴巴又甜又辣,碰上这种事情,只有作成,哪有拆破的?当下张铁山接过庚帖来,鬼眉眼道地排开八字,掐着指节推算了半天,接着又点起三支清香,卦筒里装进两个铜钱,手拿卦筒在烟雾袅袅的香火上一边转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神鬼合其凶吉。今有本宅弟子,对天买卦,恭问子息婚姻,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念完,把卦筒里的铜钱倒在桌上,如此三次,这才迭成一卦,看了六爻①动静,指着桌上的卦象对林国栋说:
……………………
①六爻(y áo 谣)八卦的基本笔画是一长两短,如乾三连(),坤六断()等等。六爻就是由八卦两相配合而成的卦象。
“乾坤两造,八字相合,上上大吉,不单不冲不克,坤造还是金命帮夫运,主公婆双全,夫妻齐眉,福禄寿考,多子多孙,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课三卦,占的是开、休、生三门①,都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象,大壮②一卦,乾下震上,雷在天上,主阳刚盛长,妻宫居于侧位,日后夫唱妇随,和美柔顺,保无反目犯上诸般情事。恭喜你家大爷,这杯喜酒,山人可算是吃定啦!”
……………………
① 开、休、生三门──太乙、遁甲等术以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为八门,以配九宫,其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其余各门为凶。
② 大壮──易经中的一卦。
林国栋听说婚事大吉,当然是欢喜不禁,赶忙又请张铁山择一个纳聘行定的吉日。赛神仙手捻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说:
“现放着一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在那里,何必再拣去?大内钦天监择定的吉日,‘阴阳不将③,夫妇荣昌’嘛,还有什么说的?圣上大婚,普天同庆,喜上加喜,吉上加吉,再借皇上一分洪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的时候,只怕你早忘了我张铁山啦!”
……………………
③ 阴阳不将──迷信的说法,认为阴阳不将是婚娶的吉日。见《协纪辨方书》。
原来,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六岁④登基以来,今年已经十七岁,如今奉生母慈禧皇太后的懿旨,钦天监择定九月庚子日册立皇后,为儿皇帝完婚,下诏罢朝三日,普天同庆。这在当时几乎是举国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经赛神仙一说,林国栋也醒过茬儿来了。这样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岂有不同意之理?
……………………
④ 这里按虚岁计算。按载淳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登基的时候,还不足五岁半。
合婚择吉完毕之后,林国栋这才请他们父子俩步出大门儿,去看桥位。
按林国栋的意思,想正对自己家大门口造一座石板拱桥,但又怕有所冲犯,所以才请赛神仙“顺便”参谋一下,以便决断。
张铁山张大了眼睛四面看了看:林家西面是林氏宗祠,东边只有几栋茅房灰铺,没有别的住户了。正对林家大门儿,是一棵两丈多高的枫树,这时候正是叶红如火的季节。张铁山看了一会儿,频频点头,回身对林国栋说:
“府上门前这棵大枫树,红红似焰火,童童如车盖,主荫宅中主人有华盖旗伞之份。如果正对大门造一座桥,这棵枫树势必砍去,岂非送走了福星?再说,石桥建成之后,什么样的人不从桥上走过?府上大门内外又没照墙影壁,宅内景物动静,过桥人等岂不是可以一览无遗?还有一层:遇到村子里有人出殡,空棺材抬进村来,材头正对府上大门,冲犯也太大啦!敝意不若往西移二三十丈,正对祠堂大门而建。这样,不单桥头空地开阔,大有回旋的余地,多数人过桥来都是往西而去,往东走的只有府上一家,清清静静,干干净净,说起来,还是为族中开祠堂方便着想,岂不是更好?”
林国栋一听这个主意,真是面面俱到,不禁连连拍手,呵呵大笑说:
“先生慧眼,果然名不虚传。这层道理简单而明白,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先生这一移,不单保住了我家风水,躲开了冲犯,还省得别人说我把桥造在自家门口,只图自己方便。真是一举而三得,也算是不空劳先生启动这一趟了。哈哈!”
张铁山受到了夸奖,喜形于色,却又故弄玄虚,绷着劲儿神秘地说:
“今天山人来到贵村,为府上改了改桥位,只能算是小而又小的区区小事儿一宗,何足挂齿!我这里还有一块风水宝地,也是合该与府上有缘,今天干脆一并送给贵府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先:干我们这一行,常常泄露天机,每每为造物所忌,所以福禄寿考嘛,也往往与我们沾不上边儿。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做官发财的风水先生,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张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如今年过半百,也还是只有这一个孩子。要说这是报应,连我自己都觉得是该着。所以嘛,今天我把这块风水宝地指给了贵府,他日府上出了贵人,封侯拜相,可不要忘了我张某人今天指点有功啊。即使我这把老骨头已经进了黄土,我这孩子,大概总也不免还要在壶镇大桥头摆卦摊儿。那时候,可别忘了拉扯我这孩子一把,山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府上的大恩大德啦!”
林国栋听他说话虚虚实实,玄而又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反正是件好事儿,就愣头愣脑地问:
“是有块好坟地么?在哪儿呢?”
张铁山指着蛤蟆岭问:
“我先请问:这蛤蟆岭的山主是哪家?”
“这蛤蟆岭是先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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