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45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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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店,雷一鸣和小虎都已经回来了。相问之下,才知道雷一鸣在学宫前骂林炳,牵涉到了县太爷,县太爷要逮他,幸亏有衙门里的朋友赶来给他通了风声,这才早早收了场回来等大虎。听大虎说内监外监全问过了,都回说没有这个人,总不成把个小伙子寄到了女监里去,就叫大虎先把晚饭做好了给立本他们送去,自己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帽,出去继续打探消息。不把本良的下落弄清楚,总不放心。

    雷一鸣虽然知道衙门里正在逮他,但已经有朋友递给了他实底儿,知道张胖子买放了自己,报的是“潜逃无踪”,只要太爷不再追究,并不会真有人来逮的。话虽如此说,但也还是避讳一点儿的好,就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一遮眼生人的耳目。过了溪,到了十字街头,掉头向了西,却不走大街,而是沿着城隍山脚的一条小路一直往北走下去,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去找本县典史袁正纲。

    缙云是个小县,不设县丞、主簿,典史就是县太爷的副手了。这个姓袁的典史,虽然当的是监狱总管,却倒是个读书人出身,为人不爱多管闲事儿。近年来信了佛,成了居士,更是“闭门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诵三藏经”了。金太爷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不爱别人来干预他的政事,有这么一位副手,倒是更合他的心意,因此既不参他,也不管他,大家两便了。

    三年前,袁正纲的独生宝贝儿子淘气上了树,一不小心栽了下来,左手脱了臼,正好雷一鸣在县里卖药,衙役中有认识雷一鸣的,保举他去治,只一拽一推之间,窠臼归位,关节复原,留下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三天平复,旬日后活动如常。袁正纲感谢不迭,称赞不止,备了一份厚礼致谢。雷一鸣想到这个人日后不免有用到他处,没有收下。几年来,只为没有什么大事儿,彼此身份不同,地位悬殊,也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他。今天吴本良既然发到了他的手下,弄出来办不到,见一面,送顿饭,想来总还可以帮忙吧?

    看门的老苍头见是给小爷治过病的郎中冠服整齐地登门求见,不敢挡驾,回了进去。袁正纲知道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此来,必有缘故,就亲自接出门来,请到客厅上叙话。

    雷一鸣讲明来意,袁正纲连说小事儿一桩,好办好办,只为他一去几年,一直未曾见过面,有心要款待款待他,一面叫儿子出来拜谢了,一面又吩咐置酒备莱,一定要留他便饭以后再去找人。雷一鸣虽然心中着急,却也不便过于有拂盛情,只好胡乱陪着喝了几杯,就讨饭来吃了,饭后又略坐了坐,这才点起灯笼亲自下监来查问,时候也就不免晚了一些了。

    那麻子牢头儿一见典史老爷夤夜亲自下监来,赶上自己正在“请客”,心里已经在打鼓了;又听说是为找一个人来的,心里更加发毛,屁股底下好像安了弹簧一般,腾地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面捅捅身边的两个禁子,暗示他们赶紧把本良放下来,一面点头哈腰,忙着让座递烟,急得一个个麻子坑儿里都往出渗豆粒儿大的汗珠子,一迭连声地说:

    “这早晚了,三爷还亲自下监?有什么事情,您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不就得了吗?这黑灯瞎火的,路上坑坑洼洼,要是磕着碰着了哪儿,小的怎么担待得起呀!”

    瞧他说话时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低声下气的神态、诚惶诚恐的架势、矫揉造作的嘴脸,谁又会想到,仅在片刻之前,他在这里还是个吆五喝六的土皇帝呢!

    袁正纲抬头看了看屋里的场面,心里早已经明白了,正要发作,旁边雷一鸣在油灯晃荡下一眼看出了房柁上面挂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吴本良,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三爷,咱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不由分说,动手就去柱子上解绳子。那两个帮着“请客”的禁子一看苗头不大对,赶紧过去帮着把本良放了下来,解开捆绑的绳子。本良躺在地上,脸憋得青中透紫,两个眼珠子努了出来,鼻子里嘴巴里还挂着面条和一块块鼻涕、唾沫、豆腐之类的混合物,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雷一鸣急得一面用袖子去给他擦,一面呐呐地抱怨自己说:“都是我,都是我,来晚了一步,叫兄弟吃了苦了!”回头又半怒半愠地问那牢头儿:“这是怎么说起的?董五哥!我的这位兄弟怎么得罪你啦?下这样的毒手!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进了你的牢房,多照应点儿才是情理呀!”

    袁正纲听说吊的正是雷一鸣要找的那位亲戚,差点儿把鼻子都气歪了,跌着脚喝问那牢头儿说:

    “董德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两年我不大下来查看,惯得你老毛病又发作了,是不是?你照实说吧,收了人家多少银子,下这样的毒手?”

    那牢头儿叫典史一语道着了心病,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哪里敢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地扯个谎掩盖说:

    “三爷,您老圣明,自打那年您老恩德,赏了小的那一顿记心棒之后,那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沾过手。这一回确实是大正月里输急了,好容易今天开了印,发下个犯人来,又赶上我多喝了几口黄汤,财迷心窍,想从他身上榨几个钱去翻梢,倒是有的;买嘱做手脚的事儿,实情没有,实情没有!小的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三爷的教训!您老不信,尽管挨着个儿去问小的们,要是真有此事,不用三爷您老动手,我自己动刀先在心口上捅三个透心儿凉的窟窿,再把我这张麻皮脸自己给您揭下来!”回头又冲雷一鸣连连作揖,咧着大嘴一脸尴尬相地说:“我只知道他是壶镇林团总告下来的仇人,哪儿知道是你铜锤哥的兄弟呀!我要知道,就是给我一百个金元宝,也不干这事儿啊!要是亏心,叫我老婆偷人养汉子,我是个大王八!”

    袁正纲在缙云县当典史多年,每天跟这帮青皮光棍儿打交道,明知道这些泼皮破落户出身的牢头儿狱禁们都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货,就是当场抓住了他的手,还变着法儿地拿不是当理儿说,能推就推,能赖就赖,像这种有影子没巴鼻的事儿,问谁去谁也不会说实话。这些人,又都是上下一气儿捏的窝窝儿通同作弊的,一个人露了馅儿,就能牵出一长串儿来,谁又敢出头说实话落不是呢?再说,自古到今,从南到北,哪个牢监里当差的人不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自己就是想管,也管不了这许多。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自己早已经一心向佛,只求早日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再也不管这些人间肮脏事了呢!今天只要帮雷一鸣把他的亲戚找着,往后在牢里吃不着大苦,也就算过得去了。这样一想,先自平了一半儿气儿,接着又问:

    “你说你没收对方的昧心钱,那么人家在这里寄监,家里人送牢饭来,你为什么回说没这个人呢?”

    那牢头儿见又问到一桩心病上来,掉惯了枪花的舌头,扯起谎来比说真话还要快当,赶紧又来一个一问三不知,推了个干净说:

    “有这样的事儿吗,回头小的马上就去查间,看今天是谁在门上该的班儿。兴许是该班儿的吃饭去了,替班儿的不知道有犯人发下来,也不一定。要是孩子们有故意在这上头刁难的,查出来,小的一定好好儿整治整治他们。”

    袁正纲早已经听雷一鸣说过,外监门上回说并无此人的是个大麻子二爷,就知道准是这个董德茂又在弄鬼了,所以才决心亲自下来查看一番。如今见他装傻充愣,瞪着眼睛说瞎话,心里更没好气儿,恨恨地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像你这样的,还整治谁呀?我看头一个就该先整治整治你!”

    袁正纲说完了这一句,回过味儿来一想,说他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么他这个下梁歪了,不也是自己这个上梁不正惯出来的毛病吗?该整治的,不正是自己吗?这样一想,不禁“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那牢头见典史老爷自个儿乐了,知道他怒气已经快要消去,自己的事儿大有抹抹稀泥就过去的希望,赶紧顺着袁正纲的话茬儿说:

    “是,是,三爷说的极是!是应该先从小的身上整治整治,也好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说着,就左右开弓地一连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耳刮子,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清脆响亮,噼啪有声。一面打,一面还跺着脚问自己:“打你个不长心肝的东西!下次还贪酒误事不了?还不听三爷的教训不了?”

    大麻子牢头儿的这一场精采表演,把个绷着脸的典史老爷也逗乐了。回头看看本良,已经缓过了气儿来,正半靠在墙上就雷一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水,不时地发出连续的咳嗽声。雷一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替他捶着背,一面小声儿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袁正纲回过头来,指着本良发话说:

    “我跟这个吴本良非亲非故,也不管他有多大罪过该死还是该活,今天发到你牢里来了,你就给我好好儿看住,跑不了他就得。一天三餐,自有他家里人送来,不用你伺候,也不许你借故阻拦。从今以后,不许你随便碰他一下,隔长不短儿地我三两天就得下来一趟查看查看,要见他身上掉了一层油皮,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起来吧!”

    那牢头儿好容易听到了这一句皇恩大赦般的从轻发落,紧忙爬了起来,诺诺连声地说:

    “谢三爷思典!有三爷您这一句话,小的敢不拿他当亲爹亲祖宗供起来哩!您就是借我一点儿胆子,我也不敢再捅他一手指头啦!”

    雷一鸣见袁正纲把事情发落清楚了,这才走过来,小声儿地说:

    “多亏三爷亲自出马走这一遭儿,总算把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也甭提起啦!只要他往后多照应点儿,就全有了。谁跟谁也不是三辈儿的仇人、八辈子的冤家,往后保不齐都有个谁用着谁的时候。这样吧,我的这位兄弟,刚才吃了一顿‘穿鼻面’,身子虚弱得很,东西是吃不下去的了,想早点儿歇着倒是真的。能不能请管事的二爷多担待一下,给通融一间铺草干松点儿的牢房?回头我马上就把被子褥子给送过来。”

    这一回,董德茂明明听见雷一鸣称他为二爷,却不但不生气,反而五官挪位地谄笑着迎了上来说:

    “好办,好办,这里有的是干净房间,被褥也都是刚从女监里拆洗干净了送回来的,要是不嫌腌臜,就现成的将就用吧!”

    吴石宕人出门来打官司,打的是住店的谱儿,被子带得并不多,听说有现成的干净被子,求之不得。那牢头儿着一个小禁子去拣那没人盖过的新点儿的被褥抱一套来,自己拿上钥匙,准备去开一间专为阔犯人准备的单身牢房。

    本良挣扎着站了起来,过来要给典史老爷磕头道谢,却叫袁正纲一把拉住了。一行四个人正待开门出去,却见一个小禁子飞也似地抢了进来,手里拿着硃批的牌票,向袁正纲打了个千儿回话说:

    “启禀三爷,太爷发了牌票下来,立取凶犯吴本良过堂问话,请三爷的示下!”

    四个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牌票,全都吃了一惊。袁正纲身为典史,当的正是太爷的副手,但是县丞是个八品官,主簿是个九品官,大小还有个品级,自己当的是典史,是个不入流的佐杂,在五品京官谪贬下来的金太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位,因此采取的是回避政策,平日总是托病在家,很少去衙里画卯应差。不过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幕僚们说起金太爷的古怪脾气之一,就是好在更深人静的半夜里夜审。据说太爷晚饭之后抽足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好,脑子也特别灵,多么刁顽的匪徒凶犯,每每一审俱服云云。当然,这里面的文章,僚属们人人清楚,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因此,袁正纲担心本良此去凶多吉少,要吃的苦头,又不是刚才尝过的“穿鼻面”所能比拟的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既然当一个挂名的副职,吃粮不当差,也就管不了那许多,只是黯然无言,微微点头而已。

    雷一鸣和吴本良别的倒是不怕,复审反正是早晚要审的,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又乏之外,外加刚受了一场非刑,身子还未复原,要是来一个通宵夜审,即便不用刑,又如何顶得住?

    几个人想法虽然互有不同,但是在牌票面前谁也不敢迟疑。袁正纲一点头,雷一鸣只得说一句:

    “一切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来给你送饭。”

    本良来不及答言,就被小禁子带走了。

    本良被带到了内衙,暂且先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没有灯火,没有桌椅家具,地上连一把稻草也没有。看起来,这是专为太爷夜审临时关押犯人而设的。

    厅堂上喧声笑语,虽然看不见那场景,却能听到有四五个女人的声音,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格格大笑,不时地夹杂着金太爷那半尖嗓音在分说抗辩。听那话音儿,似乎是几个人正在斗叶子,却又是金太爷输了,耍赖不认账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告一段落。接着收牌声,数钱声,逗乐声,笑骂声,莺莺燕燕,嘻嘻哈哈,嚷成了一片,逐渐远去了。

    静默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乱声又起:扫地,擦桌子,搬椅子,夹杂着几句低沉含糊的问答。听那动静,大概是正在归置收拾,要变厅堂为公堂、赌场为刑场、公审为私审的意思。果然不错,乱劲儿刚刚过去,就听见一递一声由远而近地喊开了:

    “升堂!”

    “升──堂!”

    “升──堂──!”

    这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在宁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升堂”的长长尾音儿,小黑屋子的门儿开了,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起本良来就往外拖。本良在黑暗里坐的工夫大了,猛一被拽出来,眼前又是灯烛辉煌,光亮一片,加上身体虚弱,不由得两眼一黑,金星乱迸,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脚不点地地由着人拖到了厅堂上强摁着跪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两只眼睛这才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临时由厅堂改成的公堂,正中央并着两张朱漆方桌,正北面南放一把太师椅,坐着的当然是金太爷;西边面东是一个圆鼓墩儿,坐着的却是姽婳夫人金太太。两个人面前全都放着盖碗茶和纸笔砚,不过太爷面前放的是硃笔,金太太面前放的则是墨笔。看起来,今天晚上这一堂夜审,掌印夫人要兼充刑房书吏:“鬼话夫人”要变成“鬼画夫人”了。两个站班的,虽不是彪形大汉,也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小伙子。押进本良来当堂跪倒以后,就一边一个在本良的两边叉手一站。用不着说,能在太爷夜审的时候站班掌刑,当然是心腹亲信无疑的了。金太太不知道是已经卸了妆呢,还是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一脑袋乌黑蓬松的青丝,随便地挽了一个抓抓髻,一样钗环珠花也不插。亏她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娘们儿了,还学姑娘家打扮。通向内室去的侧门门帘儿后面,影影绰绰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监审呢,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太爷坐堂而特意来听隔壁戏的。

    缙云县的内衙,早在同治元年一把火烧光了,眼前的朱漆厅堂,是前任知县钱国珍在同治八年间按照京中款式重建的,因此,倒是有糊着高丽纸的雕花隔扇跟天井隔开,屋内并不太冷。就在隔扇门的两边儿,一边儿放一个刚生旺的炭火盆儿,通红的炭火,像长虫吐信子似的呼呼地窜看淡蓝色的火舌,熏得屋子里像季春三月桃花开似的热烘烘,暖洋洋。

    本良自打在外监听说太爷夤夜提审,只当是依旧在大堂上问案,没有想到一带带到了内衙,就猜这里面另有文章了。等到一进厅堂,看这四个人的公堂,就知道这个公堂虽然设在衙门里,坐堂的也确是县太爷无疑,但实际上却是背着合衙上下私立的公堂。俗话说:好事儿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金太爷早衙草草退堂,这时候又来不及似地夤夜提审,连明天早上都等不及了,这不是明摆着心中有鬼,怕见人面么?瞧这个阵势,堂上尽管只有四个人,但是来势不善,看那个劲头,不从犯人嘴里得到点儿什么,那是轻易不会罢休的。

    面对着这一班鱼肉乡民的贪官酷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看起来,金太爷是非要逼自己招认抢劫杀人不可的了。招认,死在刑场上;不招认,也许就会死在刑具上。好死歹死,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哪里还有一线生路呢?既然如此,与其招认为贼死在刑场上,倒不如咬定牙关豁出一条命去接茬儿揭他的贪赃枉法,揭他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也叫他知道知道缙云人并不全都是那么好啃的软骨头。主意打定了,上得堂来,尽管又倦又乏,反倒提起了精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死瞪着这个狗赃官。

    金太爷见本良上堂来以后,尽管是叫人强摁着跪倒了,但是昂头挺胸,依旧是上午那副倔犟的姿态,不觉勃然大怒,伸手就想去抓惊堂木,等到抓了个空,方才想到这里是内衙,签筒、惊堂木之类,都没有摆出来。就在这一举手之间,金太爷突然念头一转,不但没有拍案大怒,反而顺势用抓惊堂木的手向本良轻轻一点,假慈悲地说:

    “吴本良,今天早衙,你吵闹公堂,本该当即打你四十大板,先枷号你三天,再来问你的案子的。本县看在你也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不忍心施刑,找了一个端由,带你下去自己琢磨琢磨,清醒清醒,无非也是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你应该懂得本县的这一番用意和苦心。今天晚上,咱们在内衙见面,不算过堂,不拘形迹,随便聊聊,把你的案子弄清楚了,本县可以早日结案;你们也可以早日回家,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去,岂不是两便吗?”

    本良跟金太爷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一回生,两回熟,已经摸透了他惯常使用的先软后硬、软硬兼施的心计和嘴脸。心里想:既然你来软的,我也不跟你硬顶上,愿意慢慢儿谈,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心中没有鬼,还怕讲道理么?主意打定,也就冷笑一声,意在言外地说:

    “多谢大人另眼相看,一进牢房,就是一桶冷水从头顶心儿淋到了脚底下,不单头脑清醒了,连身上也凉快了许多,正打算请大人的示下,好好儿说道说道呢。小民这里有三件事情弄不明白,倒要请大人剖析剖析:第一,林国栋偷走了我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今天早衙大人拿出来的那张花牛皮,已经又干又硬,少说也有半年多了,绝不是只经一冬天三个月的东西。大人自幼读圣贤之书,见多识广,这种小小的掉包鬼把戏,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吗?第二,小民的父亲是到林家去找牛的,一去不回,小民等才第二次又去林家察看动静,当时从牛栏里找出小民父亲带去的‘吴’字灯笼一盏,旁边又有带血石锁一具,分明是林炳见花牛的把戏戳穿,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埋尸灭迹,像这样重大的情节,大人为什么避重就轻,故意略去不问呢?第三,小民等深夜去林宅,为的是寻父要牛,当时赃证全让我们抓在手里,林国栋无法抵赖,林炳兄弟蛮不讲理,亮出刀剑来就要行凶,小民等无可奈何,只好随手抄起锄头扁担抵敌一阵,正为没有称手的家伙,才落得死的死,伤的伤。试问民等果真是明火执仗,抢劫行凶,又明知林炳兄弟武功来得,哪有空着两手,连家伙也不带,还只去两个人的道理?以上三条,道理最简单不过的了。大人久理讼案,耳聪目明,当然早已经看清了的,要不是收了林炳一千六百两赃银要卖我的脑袋,像以上这样重大的案情案由,大人为什么不是避重就轻,就是一个字也不提起呢?”

    本良的这一番话,是从早衙退堂以后,进了牢房,兜头一桶冷水清醒了过来,方才悟出来的。在寒冷瑟缩中,越琢磨这个金太爷越不是个东西,简直比杀死自己父亲的林炳还要凶恶十倍。于是乎一篇反驳这个狗赃官的有理言词,就在肚子里酝酿成熟了。这一番话,本来是打算在明天早衙提审的时候再当堂质问的,如今太爷既然等不及了,要连夜审问,不趁此机会当面回敬,还等什么时候?于是乎一句句有理有力的话,就直往太爷的肺管子里扎了过去。

    金太爷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乡巴佬,嘴头上居然会如此厉害,条条列举,侃侃而谈,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全没有一点儿畏缩恐惧的样子,十足显出他是一个难以制服的劲敌。金太爷受到这致命的一击,倏地一阵晕眩,几乎坐不稳身子,直往后仰,幸亏有太师椅的靠背挡住,才没跌倒。他几次想伸手去拍桌子,大骂一场,总算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好一个五品顶戴的县太爷,到底不愧是皇帝身边出来的京官,鬼画符的花招儿听得多也见得广,做起正反两面文章来,更是拿手好戏,辩驳应付,还不算是拙于心而讷于口。在哑口无言中,先把金太太记的笔录拿过来测览一番,这才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很好,很好!你能够大胆地畅所欲言,为本县提供反证,于确切断案上,不无好处!不过,你提出来的三条反证,都是站不住脚的。第一,你说林国栋偷走了你家的大黄牯,用豆浆抹成了花牛。林府家财万贯,会不会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且不去说他。自古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无赃无证,空口说白话,在大堂上可算不得数。偷牛的时候有谁看见了?抹成花牛,又有谁看见了?拿不出人证物证来,首先就构成了一条诬告乡绅之罪。第二,你说本县从玉记作坊里起出来的花牛皮是林炳换过了的。这叫血口喷人,应当立即掌嘴。本县亲赴林村验尸验伤,乃是林府宰牛之次日。验尸之后,即着得力差役去起牛皮。此皮剥下来不过三日,鲜血淋漓,皮毛未干,有本县亲自过目登录在案,怎么可以任意胡指?要说牛皮已经干透,这是本县为它腥臭难闻,无法收藏,特着管赃物的隶役用生石灰腌制并张挂吹风所致。真是乡愚无知,妄生口舌,混淆视听!第三,你说你父亲吴立志深夜上林府要牛,一去不回,你们兄弟才又去林府寻找吴立志,从此引出‘吴’字灯笼、带血石锁、双方格斗、各有死伤等情,皆因牛而起。本县既已查明林府所宰之牛与你吴家无关,则吴立志之去林府,自无争端可起,更无引起杀人灭口之可能。此事你等既无人证物证可资证明,则显系凭空捏造,为你等杀人越货张本无疑。第四,林团总告你夜入民宅,非偷即抢,从来盗贼抢劫行凶,决无身带大刀、长枪之理,林团总擒获你和张二虎,击毙吴本善,都在身边搜出七寸钢刀一把,吴本忠杀死林国栋之妻张氏,据验也系短剑匕首之类所伤。你等四人,每人各带利刃,犹称未带家伙,如此强词夺理,难道以本县之善意为可欺吗?,第五,你几次三番,口口声声诬指本县收下林团总一千六百两纹银,出卖你的首级,真是太高抬你自己了。别说你的脑袋还不值这许多银子,即使值得一千六百两,足足一百斤,不是靴筒里掖得袖筒里藏得的东西;当时是你亲自与我挑来的,还是转托别人抬进衙门里来的?今天你要不拿出真凭实据来,本县绝不与你善罢甘休,先办你一个诬告本官之罪,发出去枷示十天半月,死不了的时候再判你夜入民宅、杀人越货之罪。以上五条,问得你心服口服,还有何话可说?识时务的,适可而止,快快把你如何定计、如何潜入林府、如何事泄杀人、如何格斗被擒等等一应详情细节如实招供上来。本县念你敢作敢当,不愧英雄本色,犹有从轻发落的希望;如若不识好歹,推三阻四,言语支吾,本县已经人赃俱获,必定重办不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说完,抬头仰天,往太师椅上一靠,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大有经过一场鏖战,终于生擒敌魁并掷之于马下的得胜将军的姿态。

    本良是个乡下人,出娘胞胎以来,压根儿就没进过衙门见过官儿,更不用说是跟谁打官司了。自己琢磨了一下午想出来的理儿和词儿,还只当是既有理,又有力,一定能够驳得金太爷哑口无言的。哪里想到,这个干瘦的县太爷,耍嘴皮子臭嚼却是他的看家本事,专会拿不是当理儿说,连驳带压的,本良哪里是他的对手?再说,本良讲的都是常理,这种常理,到了公堂上,却连屁都不值。公堂上,讲的是证据:证据齐全,可以把没罪的人定成死罪;缺乏证据,明明是杀人凶犯却可以逍遥法外。这就叫公堂的不公,法律的不法。自己的官司,虽有人证但不敢出面;虽有物证却让人家给藏过了,于是两处关键都成了空口说白话,就是清正廉明的县太爷,没有人证物证,也不能根据一面之词就草率断案的,何况金太爷已经被林炳买通,处处向着林炳说话。特别是林家所宰的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本案关键的关键,如今居然由县太爷出面作证,小小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呢?……本良正在沉思中,金太爷以为他无言以对了,奸笑一声,频频催促说:

    “吴本良,没理儿可讲了吧?俗话说:砍的没有镟的圆。明摆着没理儿的事儿,还胡砍什么呢?痛痛快快,一下子全撂了,低头认罪,不就完了吗?”

    本良被他那刺耳的奸笑声打断了思路,又听他酸溜溜地奉劝自己去钻他的圈套,承认为盗作贼,这不是不动刀枪刑具就把人往死路上逼吗?本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猛然抬起头来,手指着县太爷破口大骂:

    “你想三言两语就把我赚进圈套里,叫我自认作贼吗,告诉你,办不到!偷牛的贼是林国栋,杀人的强盗是林炳,该低头认罪的不是我,而是你!正是你这个贪赃枉法的赃官!你当是林炳塞给你的一千六百两银子,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没一个人知道吗?实话告诉你说,天下没有不通风的篱笆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背着人暗地里搞的那些鬼名堂,通街上下,还有一个人不知道的没有?你当是银子由李联升支走,再由他儿媳妇一点儿一点几倒腾进衙门里来,就能一手遮天,掩尽众人的耳目了吗?你要证据,倒也不难,人证物怔,全在我手里攥着,到了刑部大堂,自然会一样一样都给你摆出来。这时候你想摸底呀,没那么便宜的事儿!还是我上午说过的那句话:你要是还有一点儿良心,眼睛里要是还看得见国法,看得见戒石上‘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八个大字的话,赶紧交出赃银,秉公断案;要是继续一意孤行,我们缙云县衙门里,你也快要住不成了!”

    本良一时气极,不顾一切地怒斥了赃官一顿。金太爷听本良义正词严,说的又正好是他金太爷最怕别人知道的隐私,听在耳朵里,戳进心坎儿中,脸上在一阵阵变色,心里在反复地琢磨:这个吴本良,这是第二次提出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话茬儿了。这一次说得比上一次更清楚,连银子交给谁,由谁送进衙门来,他都知道了。看起来,这个人还不是空口说白话,倒像是手里真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要是真凭实据果然落到了他的手上,那事情可就真的不好办啦!太平天国以来,二品三品的大官儿到处都是,上茶馆儿逛窑子甚至登毛厕都能撞上好几个,自己小小一个五品借补知县,本省抚台衙门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顶戴摘去,哪儿还用得着官司打到刑部大堂?一旦摘了顶戴,就是军机达拉密的八行书到来,也无济于事了。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个人,就已经不单单是林炳的冤家,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快;同时也成了自己的对头,非得置之死地而后已了。这样一想,一股无名邪火陡地从心中升起,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案上没有惊堂木,捏紧了他那干枯的小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捶,大喝一声说:

    “没良心的狗东西!本县几次三番开导你,打算放你一条生路,叵耐你这厮不知好歹,活路不走走死略,来呀!‘杏花雨’的伺候!这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本县不讲情面!我倒要看看你是铁嘴钢牙,还是铜筋铁骨!今天我要不问出你这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证据来,我这个‘金’字倒着写!”

    随着这一声“来呀”,两个亲信的站班衙役立即扑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本良身上那件湿漉漉的棉袄和小褂儿都扒了下来,光着上身,脊梁背朝上捆在一张特别宽大的长凳上,两手两脚在凳子腿儿上捆了个结实,拦腰再加一道绳子,全身上下除了脑袋还能活动之外,就一点儿也不能动换了。

    事情明摆着:金太爷要开始用刑逼供了。那么,他用的是什么刑呢?

    按照清代的刑狱规定,县衙门里审案,是允许用刑的。这种准许的刑罚,称为“官刑”。最常见的无非是大板、小板、掌嘴、夹棍儿、夹指(拶子)这样几种。其中前三种是“罚”,后两种才是“刑”。

    所谓“大板”,就是打屁股。这是用于对罪行轻微不足以判刑的罪犯进行的“重罚”。一般是案子审问明白了,大老爷判定责打罪犯大板二十至四十下,即便是罪大恶极,必须“满杖”,也不过一百下,打完了就放人,也就是俗话所谓的“打了的不关,关了的不打”。打屁股,与其说是责打,不如说是羞辱。因为即便大老爷判定的是“大板四十下”,真正打到屁股上的,不过只有八下,是象征性的, 是不是把犯人打痛了,打怕了,并不计较,更不会皮开肉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清代县衙门里打屁股,所用的“杖”是特制的,着肉的一端,刻成手形。也就是说,每扬起来打下一次,算是五下,“大板四十下”,实际上只有八下。所以即便用最大的力气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被打的人,必须把裤子脱掉,露出屁股来,而且必须在大堂上或者衙门前面的影壁下面当众挨打。试想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管他是读书的还是做生意的,特别是妇女,要他当众受这样的侮辱,是不是心理上的损伤比肉体上的损伤更加严重呢?

    至于“小板”,指的是用竹板打手心儿,形式与学塾中老师用戒方打学生相似而更厉害。在大堂上打手心儿,就不是以“人格侮辱”为主,而是以打痛为主了。因此打小板动辄一二百下,而以四百为度。被打者的手可能肿得老高,但仍不至于因此而致残。

    “掌嘴”,就是打耳刮子。不过不是用手,而是用一种厚皮子做的形似手掌的东西,名字就叫“皮掌子”。那东西打在脸上,能把脸打肿了,却不至于把牙打掉。这种刑罚,也是以羞辱为主,一般施之于女犯。因为中国是个“礼仪之邦”,不是罪大恶极的案子,总不能让女犯当堂脱了裤子打屁股,于是就改为打她那张嫩生生的、惹人怜爱的脸蛋儿,也是让她见不得人的意思。

    以上三种都是“罚”,是在审讯之后施行的,目的在于“儆戒下次”;前两种有时候还与“枷号示众”结合起来使用,那就是一方面责打犯人,一方面儆戒众人的意思了。

    下面两种都是“刑”,是在审讯之中施行的,目的在于用痛楚逼供。

    最常见的刑是夹棍儿,用三根锄把儿粗细的硬木加两根粗绳子或牛筋制成,所以俗名就叫“三根木”或“三根无情木”。使用的时候把夹棍儿套在受刑者的两个脚踝子骨上方,用人力收紧。

    与夹棍儿形似的还有“夹指”,也叫“拶指”或“指拶”,用五根比筷子略粗的竹棍儿加两条略细的绳子或牛筋制成,使用的时候令受刑者双手合十,把四个手指头伸进竹棍儿的夹缝儿中,也是用人力收紧。不过这是专为女性准备的,因为女性体质羸弱,经受不起夹棍儿的酷刑,所以才有此“优待”的。

    “官刑”虽然痛楚,但有一个限度,一般不会致人死命,碰上“善于挺刑的凶顽之徒”,就奈何他们不得了。因此各地的太爷、太尊们,就挖空心思制造出许多“私刑”来,以补官刑的不足。

    我国历史上关于“刑”的记载很多,当时也无所谓“官刑”或“私刑”。纣王设炮烙,把忠臣捆在烧热的空心铜柱上,很可能是后人的诬蔑,是无耻文人的创造,这与有关隋炀帝的荒淫记载同样不可信。因为当时的铸铜工艺铸一只鼎就已经相当困难,要铸一只空心的铜柱,难度极大,没有必要为用刑而费如此周折。唐代酷吏如来俊臣、宋代酷吏如万俟卨等人所创造的酷刑,大都很简单。明清时代虽然允许在公堂上用刑,但有种种文字规定,而且使用之前还要“验烙”,据说这就是“官刑”的开始。但是明清两代关于“私刑”的记载也相当多。明天启年间的阉党魁首魏忠贤为了消灭政敌,有“淫刑百出”的记载。例如在天启三年弹劾魏忠贤犯有二十四款大罪的三朝元老杨涟,就是被魏忠贤的私刑“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整死的。郑板桥当过地方官,他所写的《私刑恶》诗,当然是他的亲身见闻与体会。

    金太爷来到缙云以后所创建的许多私刑,有的固然是“鬼话夫人”的创造发明,有的则是他们从别人那里抄来的“老谱儿”。例如缙云人最熟悉的立在县衙荷花池两旁的四架站笼,在清朝末年就已经是很普遍的刑罚了。

    金太爷今天夜审,准备下的是两种“私刑”。

    两个内衙小听差把本良在刑凳上捆绑结实以后,接着又把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儿抬了过来,先在炭火上盖一张薄薄的铁皮,然后在铁皮上放一个像是熨斗似的东西。这东西,是一块五寸见方的厚木板,每隔半寸见方钉一枚三寸长的圆帽儿钉,一寸钉进了木板里,两寸露在外面,一共是一百枚大帽儿铁钉。木板的另一面有一个木制的提手。这就是包文拯夜审郭槐的时候用过的一件刑具,历史上很有名的,叫做“杏花雨”。鬼话夫人小时候爱看《狸猫换太子》,看到了夜审郭槐这一折,很佩服公孙策大谋士的别出心裁,就存下了有朝一日也仿制一个亲自试试的念头。来到缙云县当了掌印夫人之后,总算了却了这桩心愿。在许许多多私刑当中,头一件造的就是这玩意儿。包公所用的“杏花雨”,是由公孙策画的图样,然后请高手铁匠铸出来的多乳头烙铁,“鬼话夫人”没有这样的铸铁工艺设备,只能请木匠用木板和铁钉土做。不过历经试用,能经得住这种“杏花春雨轻吹洒”而不开口招认的人还实在不多。因此每逢夜审,金太爷也特别喜欢使用,以求一审而服。

    说话间,盖在炭火盆儿上的薄铁板烧红了,热力均匀地传到了那一百个钉子帽儿上。金太爷见一切准备就绪,呼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瞪圆了充满血丝儿的小眼睛,一手摁在桌子上,一手指着本良,咬牙切齿地问:

    “看见了没有?烧红了的钉子帽儿烫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儿,马上就要叫你知道知道!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本县也给你留下一条自新之路:只要你老老实实招供,什么刑罚,一概全免,如今你且先说:是谁叫你造的谣言,诬诣本县贪赃枉法,一千六百两的数目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又要牵扯上李联升一家?说!快说!说了就饶了你!”

    本良被捆在刑凳上,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任他零割碎剐,  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听赃官撇开了案子不问,先追究起赃银来,知道他也沉不住气儿了,就勉强地抬起头来,十分憎恶地说:

    “这时候你着急啦?早知道有着急的一天,当时别受那赃银好不好?告诉你,你贪赃枉法,铁证如山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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