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87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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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财主嘿嘿一笑,也不坐下,却斜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本忠的肩膀,显得更加亲近似地说:

    “今天是小儿迎亲的正日子,我这里有几个好(h ào )戏玩儿票的本家,很景仰刘老板的仙音妙曲,本打算在席后大家会一会,交个朋友,图个热闹的意思。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小儿不知是冲撞了哪方凶神,昨儿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半天就嚷心口痛,嫁妆发过来了,也没法儿去接,好在坤方的月老是世交的老友,倒也不会计较。原以为灌两口凉风受了寒,喝点儿红糖姜汤就会好的,谁知道半夜里又吐又泻,病情反倒转重了。天亮之前,请了本镇的待诏大夫来看了,说不过是时疫小病,不妨事的。只是择定了的迎娶吉日,早已经知会出去,亲友们也都到了,屎憋屁股门的事儿,改日子是来不及的啦!我这里百般无奈,实在是没法儿可想了,这才只好来央求刘老板。无论如何,必得刘老板帮一下忙,把这个场面圆过来才好呢!”

    本忠见老财东这样客气地礼下于人,  婉言相求,不知道他要自己去干什么营生,就按照事先商定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定要看他一个结果的主意,迎合着他的口气说:

    “张爷言重了,刚才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是府上花钱雇来的傧相,三天之内,就是专为府上效劳的。府上要办什么事情,只消吩咐一声,敢不遵命!”

    老财东听本忠这样说,只是呵呵地笑着,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似的。这时候,除半仙开口说话了:

    “刘老板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风俗:迎亲的花轿,必得新郎亲自押送到女家去,行过奠雁之礼,才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如今新郎倌一病不起,怎么动得?事出突然,没有法子,只好请刘老板演一场戏,当一回替身往返一趟,只要把新娘子接回来,拜了天地,圆过这个场面来,不叫二爹在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啦!”

    本忠和仇有财万万没有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难辨真是得了急病呢,还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活局子。回想昨天发嫁妆过来的时候,倒真的没见新郎出来会客,兴许当真病了也未可知。在浙南地区,择定了嫁娶日期,届时新郎忽得急病请人“代新郎”迎亲拜天地的事情是允许的,也是经常有的,本来不足为奇。不过,那大都是由新郎的嫂子或妹妹女扮男装来粉墨登场演一场《孟丽君招亲》──来一个二女拜堂,还很少有听说找一个小伙子来代新郎拜天地的。莫不是张家的少爷容貌丑陋或是身有残疾难见人面,要找替身去骗婚么?本忠想到这里,先不置可否,却问那礼生说:

    “新郎临时得病,找人替代的事情,通知女方了没有呢?要是未曾通知,想当初定亲的时候,人家总也来相过姑爷的。如今换了一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岂不是好事办成了坏事,凭空又添一场是非么?”

    那礼生嘿嘿一乐,显得十分神秘似地说:

    “说起来,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也叫做天下事无奇不有。刘老板不要见怪:张府上的这位舍人,不单长相容貌跟足下一般无二,就是身材的高矮胖瘦,都是不差分毫的。你说是奇也不奇?要不然,张府族中那么多的少年子弟,打发谁去代理一下不行,为什么巴巴儿地非要求到刘老板面前,请你出马不可呢?这门亲事,原是两家的奶奶们在一次喜庆酒宴上提起来的。亲家母来相亲,赶上小舍人正在学塾里给塾师背书,亲家母只在窗外张了张,见小舍人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塾师问起书来,又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下就把亲事说定了。事后请的两位媒人,乾方的是大丰粮行的老板冯子才,坤方的是庆余堂支店少掌柜的胡有寿,都是温州市面上的大买卖家,生意上相与的朋友,对两家的儿女并不熟识,反正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亲翁更是卧床已久,连女婿的面也没见过。刘老板一来跟小舍人长相模样儿十分相似,二来又是在台上做惯了戏的,善于应对,三来女家又只有亲家母一个人来相过姑爷,还是匆匆一面,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以上这三宗因头,我适才跟二爹商量,此事请刘老板出马,万元一失。事出偶然,亲家那边还是以不说穿的为妙。好在刘老板在台上天天拜天地,不会怯场,又有我在旁边三步不离左右,随时给你提醒着点儿,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只当是你自己娶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就得了吗?”

    本忠听他这么一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是清清楚楚的。昨天半天儿没见到新郎,看起来,这件事情倒好像真是事到临头横生枝节出的拐遭的难。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时间颇难决断。回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看师傅,只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本忠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另外,来前就商量好了的,一切过场都听张家的安排,倒要看看这场喜事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文章。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张府上出钱雇来唱戏的,唱什么戏,怎么个唱法,全听柜儿上吩咐。不过唱得好唱不好,会不会砸锅露怯,我可不敢写包票。比如说,我这学了才几天的温州腔,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了,本地人听起来就不够味几,难免会叫人起疑心。这样吧,跟我来吹笛子的这个伙计,年纪比我大,这种事情,经得多见得广,要给他也找一份儿差使,随时跟着我,那就好了。到时候我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他给我提个醒儿,我就胆壮了。”

    徐半仙见本忠已经答应了,欢喜不迭地说:

    “刘老板只要肯帮忙,一切全包在山人我的身上,准保你办一个马蹄刀瓢里切菜──两头合适。你这一口温州话,不仔细听,也差不离儿了。为防万一,到了女家,你就装腼腆,多作揖,少开口,一问一点头,二问一摇头,三问是是是,非说不可的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调子拖得长长的,人家只当是新姑爷害臊,就混过去啦!反正拢共就一顿饭工夫,新娘子一上轿,咱们一掉转船头,就算是完事大吉。回来以后的戏,就好唱了。你的这个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等你吧;那边的事情,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要是又添一位出主意的在你身边瞎叨叨,不一定合我的意,中我的款,出了漏子,是他担待还是我担待?过一会儿,咱俩再碰碰头,一应过场,事先都合计好了,省得出错儿。张府上的底细,我也大约码儿地给你说说,省得一问三不知,驴唇揞到了马嘴上去。等到花轿抬进门儿来,大功告成,张二爹少不得还要重重地谢你呢!”

    说着,就把手上的包袱解开,让本忠换上做新郎的衣帽鞋袜,正如刘半仙所说,不长不短,肥瘦合体,就好像可着身儿量准了尺码做的一样呢!

    第六十九回

    一场风雨,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半支玉簪,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礼生跟本忠交代了迎亲的过场细节和男女两方的家世梗概,已交辰时,赶紧迈出房来,吩咐乐班起乐。执事人等也掮起旗牌跟在乐班后面一对对儿鱼贯走出大门,登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三只大船。

    一直等到花轿抬上船去以后,本忠这才在傧相的陪伴之下,披红插花,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不论是远近的贺客还是左右的衔坊,都显露出惊异的眼光、迷惑的神色,对这位风流潇洒、丰彩四溢的新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意外。本忠泰然自若,好像登台演戏,也好像今天果真是他小登科一般,从从容容地穿过人墙形成的夹巷,左盼右顾,微笑着登上下一艘饰有花彩的大船,在中舱里正襟危坐。

    这时候,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天色陡地阴了下来,刮着飕飕的北风,寒意料峭。夹江两岸还没有开败谢落的芙蓉花,在风中颤抖着、摇曳着,把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儿洒落到江中,在水面上漂浮打转。

    徐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暗暗地皱了皱眉头,见该上船的都已经上船了,就下令放炮开船。三条大船在乐声中解开缆索,点离江岸,调转船头,扯起帆来,顺风中船如箭发,在浑浊的浪涛中直向南岸如飞驶去。

    船到南岸,落下帆来,又沿江逆流向西而上。这时候风力不断加大,激起了越来越猛的浪头,不断地把船从侧面推向岸边。船老大①们只好跳上岸去,艰难地一步一步挽纤而行。约摸走了五六里上水,从温州府北门外的一个港汊里弯了进去,折而向南,又半扯起风帆来。船在西门外的内河里航行,就像是飞梭似的,擦着对面摇来的大小木船,一晃而过。这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运河,沟通瓯江和飞云江,联接温州府和瑞安县。拐进内河之后,尽管风力依旧在不断加强,但浪头却没有多大。船过了梧埏镇,河里的船少了,礼生叫乐工们止了乐,却叫船工们把风帆一扯到顶。船行如飞,不用橹不动桨的,比端午节出没在这条河里的龙舟竞渡还要快。老艄公在船尾稳掌船舵,船老大们都收起橹桨,只握着竹篙,预备着点开万一有迎面撞上来的小船。

    ……………………

    ①  船老大:温州地区对船工的称呼。

    顺风船转眼之间又驶过了七八里,老远看见迎面的西岸边一片瓦房,像是一个镇店模样。这时候船上的鼓乐一齐大吹大擂起来,估计快到坤方了。船工们落了帆,让船减速。船还没有靠岸,就听见岸上冲天炮和万子炮同响,本忠心知已经到了女家。扭头看看窗外,码头上黑鸦鸦地一片儿站满了人,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都是丝绸的长袍、缎子的马褂,老的少的一齐嘻开嘴巴,双手举过头顶,老远地就向船上的熟人行礼致意。

    船拢了岸,在礼生的调遣下,以乐班仪仗为前导,媒妁亲友为中军,花轿和新郎断后,浩浩荡荡,下船上岸,往村子里进发。路旁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倒也不少,都目瞪口呆地等着,好像就是专为着一看新郎倌长几个鼻子几双眼睛似的。等到新郎一过去,人们就都蜂拥地跟在后边,好像不看到新娘子上了轿下了船,绝不甘心就这样散去的样子。

    走不多远,先行的乐班在一家扎着彩楼的大宅院门前停住了,借衔的执事灯笼和旗牌之类的仪仗在大门外面一对对左右摆开,媒妁亲友们也都在门外两旁站定,待到新郎和花轿到了门前,两扇贴着朱红喜联的黑漆大门,竟又吱呀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迎亲的行列统统地拒之于大门之外。

    按照礼生事先的嘱咐,本忠回身从一个管家的手中接过四封红纸包裹的银子来,从门缝中递了进去。里面接了开门钱①,随着三声炮响,立刻重门洞开,女方的父兄家族迎了出来,先接进媒妁和亲友,然后一派细乐、两对绛纱宫灯,把新女婿迎了进去。到了厅上,奠了雁,本忠以大礼参拜老丈人。正厅和两廊,早已经安排下十几桌席面,每一席上是八个冷盘。本忠仪态大方,举止文雅,叩拜揖让,神色自若,彬彬有礼,毫不慌张,尽管是演戏,却是十分自然。

    ……………………

    ①  开门钱──当地的传统风俗:迎亲之前要先交钱后开门。很可能这是买卖婚姻的一种残余形式。

    临上船之前,徐半仙给他交代女家概况的时候,说到女方姓陈,名叫秀芝,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父亲名叫陈一新,是个贩山货的客人。本忠当时就吃了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温州客人呢?后来又听说瑞溪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十之八九都姓陈,名字既然不一样,大概只是本家,不见得会是一个人。待到进了陈家,奠过雁,行过礼,面对面坐下了,本忠才仔细端详起这个陈一新来:只见他面庞瘦削,两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尽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奈何久病初愈精气亏,说话中气不足,行动迟缓怯力。一眼看去,眉宇神态像是有几分面熟,细一端详,跟记忆中肥胖魁伟的陈焕文却又毫无共同之处。

    陈一新坐在主位上,也在端详着自己的女婿,一见本忠抬起头来正眼儿瞅着自己,他那双枯涩无神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瞪着眼睛呆看不动,好像要从本忠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过了一会儿,闲谈中又只管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盘问。本忠按照徐半仙事先的嘱咐,满脸堆着笑,除了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说。

    这时候,天空上阴云四合,雷声隆隆,北风摇曳着庭树,刮起片片落叶,径直送到厅堂上来,吹得贺联漫卷,喜烛掩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在客厅上坐着,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吉利话,无非为的是打发时间,等着吃饭,准备新娘子上轿。徐半仙看看天气,又看看本忠,心里颇有些着急。一者担心过一会儿风力加大了过不了江;二者也生怕本忠在老丈人的再三盘诘之下会露了马脚。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徐半仙道行不深,没算准今天会下雨,那云头偏偏却越压越低,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他盘算再三,如坐针毡,总于忍耐不住了,离座走到乾方媒人冯子才身后,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根,嘀咕了几句。冯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没等徐半仙归座,就跟陈一新商量说:

    “一公,天有不测风云,早起还是碧空万里,赤日炎炎,这一会儿工夫就乌云翻滚,雷鸣电闪起来。看样子,这场雨倒下来就小不了。要是被风雨所阻,过不了江,另改吉辰可就不怎么合适啦!我看府上今天这一席,咱们权且寄下,改日再来拜扰,先把夫人请出来拜见了,我们好在大雨之前赶过江去,省得误了那边的大礼。不知一公尊意如何?”

    北风劲吹,鸟云压顶,分明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先兆。俗话说:“风是雨的先行”,陈一新不瞎不聋,怎么会视而下见,听而不闻?不过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乡风习惯,新郎上门来迎亲,老丈人就是穷得穿不起裤子,也是要酒足饭饱之后才能打发新夫妇上路的。再说,酒席早就准备下了,怎么能叫新姑爷和月老、贺客们空着肚子回去,枵腹迎亲呢?主人小声地跟坤方媒人胡有寿商量几句,微笑着说:

    “子才兄且请放宽心怀,少安勿躁。不见酒席都已经摆下、厨房热菜都已经出锅了么?冯、胡二公都是大忙人,轻易贵履不践贱地,每常到二位府上盘桓,叨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今日为小女的婚事有屈二位和众亲友枉驾舍下,再要不赏光喝这一杯薄酒,兄弟的脸上可就有点儿挂不住啦!在这个镇子上,寒舍虽称不上富足,一顿便饭总还是管得起的。要是叫新姑爷和诸位空着肚子过江去,街坊四邻,老老少少,可不都会戳着兄弟的脊梁骨说我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个吝啬刻薄的人了吗?诸位且别着急,这会儿还不到午初呢!秋天了,有雨也不会很大。急着回去,倒没准儿正好赶上阵雨。吉辰定的是酉时,还有三个多时辰呢!我这里去催厨下紧着点儿,等用过了酒饭,再叫内人出来受姑爷一礼,准保误不了诸位过江。子才兄,往常在尊府,不醉倒了你是放不过我的,寒舍酒薄,二公又都是海量,只管开怀痛饮,喝不醉的。就是玉山倾倒,过不了江,寒舍虽然狭窄,还能舒得开胳膊伸得开腿儿,就在寒舍下榻,也不妨事嘛!”

    冯子才心知此事如此办理于礼数上欠妥,只得作罢。徐半仙也无可奈何,再没有什么妙计可以施展了,强摁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又坐了片刻。须臾酒席完备,捧盘的厨役端上头一道热菜来,一边厢奏起了细乐,厅上廊下,一片喜气洋溢。

    老丈人亲自离座安席,把本忠让到正中一席上首坐了,两造媒人居次,接着亲友和贺客人等也都依次序齿入座。宾主频频举杯,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在缙云山区办喜酒,八个盘,九个碗,样样离不开猪身上:不是火腿腊肠小香肚,就是蹄胖腰花狮子头,还有那吃不完喝不尽的敲肉羹、千张羹、鸡血羹、莲子羹,咸的、酸的、甜的,几乎就像是灌屎蚵螂,不灌到满出来溢出来不算完。温州这地方,沿江靠海,水产丰盛,这种鱼那种鱼的,山里人见也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喜宴席上,除去燕窝、鱼翅、海参之外,更有那极新鲜的虾仁、蟹黄、牡蛎、蚶子之类。本忠是山里人,又是穷苦匠人出身,在班子里学了两年戏,吃的也不过是青菜豆腐白薯干儿,面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海味,不懂得吃法,唯恐闹笑话,只好拣那大路的夹来吃。对老丈人布到他碟子里来的那些怪物,也看清了别人怎么下筷子再动手,总算没有露了怯。

    酒过三巡,捧盘的厨役又端上一盘香鱼来。这种鱼,鳞细而不腥,春天在江边孵化以后,上溯到溪涧中定居生活,每月能长一寸,因此又名“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廊檐下看天色。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一面打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递给本忠做见面礼,一面回过头去就冲两位月老说:

    “风大浪急,过不了江,不要紧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有风有水,更其兴旺生发嘛!趁这好风好水的吉日良辰,有我们作主,就在这里拜了天地得啦!成礼之后,什么时候风定了,再过江去也不晚。”

    两位媒人本来是聋子的耳朵──有名无实的,如今有女方父母在作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礼生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但是各有职掌,各有所司,又是事先择定了的时辰日子,也只能心里发急,说不出话儿来。可不是么,既过不了江,又不便于另改日子,下剩的一条路,也就只能在女家拜天地了。如今礼生只希望天从人愿,拜过天地之后,顷刻之间风平浪静,马上抬起花轿,开船过江,新娘子还是张家的;要是一进了洞房,假戏真做起来,那可就成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这时候的本忠,是骑在虎上,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就是把新娘子迎过江去,拜天地这出戏也还是要他出场的,早晚是这一出,倒也不以为意。压寨夫人发了令,忙坏了大小喽啰:七手八脚,前厅上搬开了桌椅板凳,点上了龙凤花烛,布置了礼厅;后院儿里抱出了罗帐绣被,陈设了新房。尽管全套的妆奁都已经在昨天发走,好在陈家小姐的闺房里衾褥床帐也都不俗,只是稍许旧一些而已。

    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①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②,一部《花庵词选》③,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④,《牡丹亭》⑤,《桃花扇》⑥,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①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

    ①  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②  《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③  《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④  《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⑤  《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⑥  《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①  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了。要不是这场病掉了我三四十斤肉,见了面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没容本忠答言,丈母娘急不可待地要女婿回答:

    “你快说说你是哪年到的温州,哪天认了张二做义父的吧!到了温州那么些天,怎不先上我家来呀?”

    本忠跟岳父母重新见过礼,请他们都坐下,这才定下神来,把前年今天跟陈焕文分手以后在蛤蟆岭脚找牛讲起,一直讲到张家请去做傧相代新郎为止,两口子和闺女这才如梦初醒。老婆子还有些不肯相信似地说:

    “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那就怪了。今年五月间我上张家去相亲,还亲眼在学塾里见过你哩!这不成了怪事儿了?就说你跟张家的儿子长相模样儿差不多,总也不会是一模一样连一点儿也不差呀?”

    陈焕文见老婆子还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事实,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就相信你那双眼睛!我说你是二五眼,你还不服气。这一回瞧瞧,让人家用障眼法遮住了眼睛,蒙在鼓里了,还非说是你过过眼的就再也错不了!这下子总该服气了吧?你再说说,眼前这个本忠,是你相中的女婿还是我相中的女婿?”取笑过老伴儿,回头又对本忠说:“自打我从你家出来,一路上收齐了账,就回家来了。原打算等过了夏天药材上市以后,再进一趟山,顺便去看看你们,多盘桓几天,没想到口腹不慎患了暑泻,转成了痢疾,一病不起。眼看着胖子拉成了瘦子,圆乎脸儿拉成了长乎脸儿,照照镜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心想着自己闯荡一生,只有这个女儿,传给她这一份儿小小的家业,几亩薄田,能保布衣淡饭;一栋破屋,可避风霜雨雪,撒手归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不眼看着你们小夫妻成亲,还有些不甘心。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朋友要到金华、兰溪那边做生意,我就写了书信托他费心带去,无论如何要把你和亲家接来,趁我还有一口气儿,看着你们圆房成亲,把账本子交给你,也好让我闭眼瞑目。想不到我那朋友回来,才知为了那天我急于要拽你回家去见亲翁,把你放的大黄牯忘在蛤蟆岭脚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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