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90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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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王实甫和李日华──王实甫:《西厢记》的作者;李日华:《南西厢》的作者。

    本忠愤愤地走出戏园子来,吸了两口凉风,头脑方才清醒了一些。看了这么一场好戏,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阵阵翻恶心,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了。看看天色,日头正在头顶上,大约正是午时光景,这才感到肚子饿了,就打算先找家饭馆儿把肚子吃饱了再说。

    又走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面大酒帘子迎街飘荡,写的是“荣华斋”三个大字。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分明是一座大酒楼,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独酌。

    走到荣华斋门前,见临街的炉灶上锅勺乒乓乱响,几个堂倌端着托盘穿梭似的往楼上送酒送菜,楼上窗口里往外溢出笑声喊声和猜拳行令儿的喧闹声。本忠正想举步进门,忽见迎面一个汉子,右肩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上着桃花妆②,穿一身红缎子袄儿、绿绸子裤,一双穿着红绫子绣花鞋的小脚,耷拉在那汉子的胸前,让那汉子用右手轻轻地拢着。那姑娘左手勾着汉子的脑袋,右手捏着一块罗帕和自己的辫稍儿,坐得稳稳当当的,还半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好像她很习惯于这样叫人扛着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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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桃花妆──指女人脸上浓重的胭脂,最重的也称“酒晕妆”。

    那汉子半歪着脑袋,甩着左手,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着,在本忠看来是那么离奇古怪、滑稽可笑的事情,在他却好像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似的。尽管在他肩头坐着的是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却好像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扇肉那样随随便便,毫不以为羞耻或者有伤大雅。

    在缙云,过年过节看龙灯看戏的时候,五六岁最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骑坐在大人肩膀上是有的,再大就没有了。有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可今天看见的这个姑娘,明明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不是看戏,而是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这算是哪门子风俗习惯?

    那汉子把姑娘扛到了荣华斋门口,就蹲下身子来。那姑娘一欠身子一抬腿儿,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住了,动作熟练得有如骑兵翻身下马。饭店里的堂倌儿看见了,扯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善和坊六小姐到!张府上的客,楼上雅座,请!”

    这位六小姐,倒像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一点儿也不忸怩做作,一边露出两排细小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一边迈动两只纤巧的小脚,跟着堂倌儿上楼去了。

    原来,当时头一流的堂子,接到叫姑娘出局的局票以后,不论远近,都是用轿子把姑娘给送去的;二三流的堂子,用不起那么多的轿子,遇到局票到了,堂子里的轿子都出去了,规矩又不能叫姑娘自己走着去,只好变通一下,由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龟奴把姑娘扛在肩膀上送去。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送送未成年的清倌人①,后来应条子出局的红倌人②也如此办理了。久而久之,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习惯。好在妓院里的姑娘年纪不会太大,份量也不会太重;再说,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高高地坐在人家的肩头上招摇过市,也是一种最好的活广告,正可以借此招徕更多的嫖客主顾。这种怪事儿,对当时当地人说来,因为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不拿它当新鲜事儿。本忠是个刚从内地出来的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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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清倌人;②  红倌人──堂子里的妓女,通称“倌人”(以别于在路边拉客的野鸡)。没有接过客人的、还是处女的妓女称“清倌人”;已经接过客人的妓女称“红倌人”。

    本忠不知道这个“骑人”来的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心跟着看个明白。反正他是为吃饭而来的,可以说是两便,就二话不说,撩起长袍的下摆来,径直上了楼。

    楼上一共是一大间三小间:大间有十几张方桌,这是接待零散的用餐客人的;小间是雅座,专门接待高贵的客人或铺排宴席台面。每一间小间,都有两扇一人多高的屏门,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脚,看不见脸面和腰身。

    那个“骑人”来的姑娘由楼下的堂倌儿引着,直奔临街的一间雅座。那引路的堂倌儿先喊了一声:“六小姐到!”一面侧身推开一扇屏门,让那姑娘进去。就在这屏门一开一合之间,本忠看见那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着十来个中年汉子,大都是生意人打扮。每一个男人的身旁,略微靠后些都坐着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家一听是“六小姐到”,一齐抬头往屏门这边看。本忠甩眼看去,其中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黄逸峰。只是姑娘刚刚挨身进去,那屏门立刻就关上了,在外面看,依旧只能看见几双脚。不过半截儿的屏门,并不能隔断声音,只听得雅座里面一条沙哑的声音在张罗着:

    “老六,这儿来,今天你来伺候这位黄大官人。要是你能缠住他,哪怕只缠到半夜呢,明天早起你就发了大财了。黄大官人是温州来的大客商。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做黄大官人么?就因为他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黄金做的。只要你能够把他引到你的床上去,明天早起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样什么东西来,都够你一年半载穿戴吃用的。快把你那全套狐媚子本事全使出来吧!”

    一阵哄笑声中,那六小姐笑着回答说:

    “张二爷到底是最疼我的,有贵客来了总是不忘记要布给我。去年这时候,就把我布给一个从白下①来的白大官人,说是白大官人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白银做的。要我尽心尽意伺候他,也说是只要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就够我仨俩月吃着不尽的。我倒是真信了。  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奉承他,一会儿烟吧,一会儿茶吧,一会儿这个吧,一会儿那个吧,那一晚上哪有我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差点儿把我折腾得散了架子,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饶是这么着,还是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七百二十个不满意。等到脱了衣服上床,这才看见他一头的白虱,一身的白癣,加上他那一身贼胖贼胖的白肉,简直就像是一条白僵蚕②,别提有多恶心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掉我一床的白末子,果真三个月之后还掸不清扫不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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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白下──南京的别名。南京原名江宁,唐武德三年,改名归化;八年改名金陵,九年改名白下。

    ②  白僵蚕──指患有白僵病的病蚕。由一种菌类寄生在蚕体上,使蚕体硬直而外生白粉,直到蚕体僵死。

    六小姐那肆无忌惮的打趣,又激起了众人一片狂笑。

    这时候,本忠已经拣了一副正对那雅座的临窗座头坐了下来。跑堂的赶紧过来擦桌子,一边问吃酒还是吃饭,一面炒爆豆似的一口气儿报出几十种风味名菜和应时小吃的名称来。本忠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么多,拣那听清了自己也常吃的要了四样菜,荤素各二:一个鸡丝拌笋丝,一个鱼头烧豆腐,一个素什锦,一个摊黄菜,又要了四两五加皮先慢慢儿喝着。正张罗间,雅座里面的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个温州腔极浓的沙嗓儿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接了下茬儿,分明是黄逸峰的声音:

    “六小姐刚进门儿,咱们俩还没说一句体己话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拿我开涮,打起哈哈来了?你这不是指着葫芦骂瓢;当着和尚骂秃驴吗?你咒我,我可偏喜欢你,今儿晚上还非得叫你见见我这一身黄瘦黄瘦的黄皮黑肉不可──不过你放心,我头上没有黄虱,身上也没有黄癣,要说有什么黄东西掉下来叫你一年半载都受用不尽的,那除非是臭岜岜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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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  岜岜(b ǎ靶)──小孩儿话,指屎。

    黄逸峰的调侃,又激起了座中众姑娘的一片嬉笑声:

    “哈哈,犯了老六的忌讳了,得罚黄大官人三大杯!”

    “非罚不可,非罚不可呀!”

    “他要是不喝,叫老六揪着耳朵灌他!”

    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听上去似乎就是东道主张二爷:

    “慢着,慢着!让我先来审问清楚了。逸峰兄,你跟老六还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就知道她的芳名呢?”

    “我,我不知道哇!”是黄逸峰的分辩。

    “那就太巧了!这一回呀,三大杯可饶不了你了,非得罚你一个双份儿不可啦!”

    “要罚,也得罚我一个痛快明白的呀!这不明不白的,叫我挨了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你就把三杯罚酒先喝了。喝完了,我叫你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儿,还不行吗?”

    于是斟酒的,起哄的,又闹成了一片。在六小姐“咯儿咯儿”的笑声中,黄逸峰大概把三杯罚酒都喝了,哄笑一停,东道主笑着揭开了谜底:

    “我们这位六小姐,是善和坊里的花魁,姓郝,小名儿叫端端,杭州城里红出了名儿的。你老兄刚才说:‘好端端怎么拿我开涮打哈哈”,这不是叫了老六的小名儿了吗?这三杯酒,算是见面礼,不算罚酒。接下来这三杯,才是罚酒呢!你先乖乖儿地喝了,我再说为什么要罚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着,于是雅座里面又喧闹起来。起了半天哄,黄逸峰坚持不弄明白为什么挨罚的原因绝不认罚,东道主只好稍稍泄露一些天机:

    “我们老六一生百无禁忌,单单忌讳一个‘黑’字。今天你老兄一见面就要人家看你的黄皮黑肉,这不是存心损人家吗?我们老六有例在先,凡是冒犯触讳的一律罚酒三大杯,自打禁例一出,到今天还没有人敢违旨拗禁的。让你自己说,这三杯酒,是该罚呀不该罚?”

    “既是有例在先,我黄某人当然也不敢斗胆违抗,不过挨了罚了,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才是。六小姐嫩藕似的一个妙人儿,又不黑,为什么偏偏要讳这个字呢?”

    这话一出,席上的人们全笑做一堆儿,连东道主也哈哈地笑着,可是都不肯说破。倒是有条像女人似的的尖细嗓子憋不住了,替东道主揭穿谜底说:

    “大官人还自吹是老杭州哩,怎么连这样有名的典故都不知道?三年前老六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小美人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子。在善和坊里,是个数一数二的行首①。本地有个大才子,名叫崔涯,是咱们张二爷的诗友,一心想要梳拢②她。她妈咬死了一定要收三百两财礼,崔才子出不起,就做了一首诗,叫做《赠端端女校书③》,用大字写在宣纸上,装裱了,给她妈送了去。她妈不识字,只知道崔才子的诗是很难求的,也是很值钱的,赶紧拿到厅堂上张挂了起来。不料从此之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到了这首诗,一提起端端的名字,就都摇头,连点都没人点,谁还肯花三百两银子梳拢她?这样过了半年,端端连一个客人也接不着,她妈也就不死咬住那三百两的价码不松口了。崔才子见火候已到,不费什么力气,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给端端点了大蜡烛①。喜事办过以后,崔相公又做了一首诗,把先头那首诗换了下来。从此以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见这首诗,就都抢着要点她。这不是,才两年工夫,就攒下了不少私房钱,自己把自己的身子赎出来了。眼下她还在善和坊里搭班儿自混儿②,正在慧眼识英雄,给自己找主儿从良呢!大官人刚跟她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小名儿来,这不是有姻缘又是什么?贺三杯喜酒,还算多吗?话说清楚了,别慎着,快喝,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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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行首──行院中的魁首,对妓女的尊称。

    ②  梳拢──清倌人是“姑娘”的身份,梳的是辫子;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重,像新娘子出嫁一样,也要把辫子梳理后拢成一个头髻,然后与嫖客拜天地。因此“梳拢”一词,就专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

    ③  女校书──对妓女的尊称。校书,本指校勘书籍。蜀何光远著《鉴戒录》中说:蜀人称营妓为女校书。可见“女校书”一词唐五代间就有。又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指的就是唐代蜀中著名诗妓薛涛(本是长安人,流落蜀中,以善赋诗闻名)。

    ①  点大蜡烛──清倌人第一次接客留宿,要点大蜡烛拜天地儿,因此嫖界用“点大蜡烛”代替“梳拢”。

    ②  自混儿──身子自由、与鸨母是搭伙儿关系的妓女,有别于被卖的妓女。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人都在催着黄逸峰快喝那三杯罚酒,黄逸峰还是不服气,大声地叫着:

    “别急,别急!该罚的,我一定认罚,绝不赖账。只是钱兄刚才说的那一篇典故,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究竟我是怎么触犯了六小姐的讳,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呢!”

    姓钱的哈哈大笑,拿腔拿调地说:

    “说破了关节,不是连我也冒犯老六了吗?不过黄大官人既然是真不知道,我也只好不怕开罪六小姐,把这个底儿泄给你吧。崔相公的头一首诗,写的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chēn ɡ撑),一把牙梳鬓上插,昆仑顶上月初升。’第二首诗,写的是:‘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娶端端,杭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哈哈!”

    这一段风流韵事,座上诸公,除了黄逸峰之外,大概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不过正因为它有趣,姓钱的说完,全座依旧大笑不止。黄逸峰弄明白了,也笑着说:

    “罪过,罪过!崔相公拿六小姐的这一身细皮白肉如此作践,死后应该打入拔舌地狱。黄某不知,多有冒犯,六小姐莫怪!既然六小姐有成例在先,这三杯酒在下当然是应该喝的。不过区区今天承蒙各位抬举,连连干杯,实在已经不胜酒力了。要是六小姐能够原谅我语出无心,从轻发落,替我代喝一杯半,咱们面子交情两不误,行不行呢?”

    “行啊,行啊!太行啦!”这是那个女人似的嗓子在大叫。“大官人刚一见面就能叫出端端的名字来,不能不说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刚才又帮老六数落了一通崔相公,可见跟老六是一个心眼儿了。没得说,这一杯半酒名份儿应该是老六代的。来,先对干一杯,再喝一个交杯!快,快来!”

    这种随缘凑趣的事儿,谁不同声附和?不过妓院里的规矩,妓女应条子出局来陪酒,要是事先不申明伴宿,是不许动杯筷的。因此尽管大家起哄,端端还是不肯举杯。张二爷是东道主,叫端端的局票又是他代写的,如今看看事情已经有了九分,就笑着对端端说:

    “黄大官人拿你当知音,连黄皮黑肉都打算交给你了,还不给大官人替杯代盏?快把酒喝了,取琵琶来高歌一曲酬谢酬谢大官人吧!”

    有人发了话,端端这才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先对干了一杯,又在黄逸峰的手上喝了半杯剩酒,然后取过琵琶来,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地拨了一段过门儿,唱了一段《三笑姻缘》中的《唐伯虎点秋香》──果然是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一曲歌罢,“座中欢乐谁最多?”当然是“温州商贾笑不歇”焉。

    黄逸峰为端端的声色所动,兴致勃勃,笑语欢歌,猜拳行令儿,浪声四溅。就在堂倌儿端着托盘推开屏门送酒送菜的一刹那间,本忠瞥见黄逸峰的脸皮红得像关公似的,一手搂着骑人来的那个姑娘,斜着眼睛嘻着嘴,连说带比划的,两头不闲着,已经完全不是惯常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叔丈人了。

    四两五加皮喝完,本忠不想久坐,以免跟黄逸峰照面儿,就叫堂倌儿盛饭来吃。堂倌儿送上饭来,托盘里还有一碗雪里蕻豆瓣儿汤,一点儿油腥也没有,倒是十分清口。吃完饭一算账,才知道这里吃饭,只算酒菜钱,饭和汤都是“奉送”的。这跟浙南山乡的小饭铺正好相反:在那里,吃饭只算饭钱,一桌子现成菜,谁来了谁吃,吃完了再添,并不算钱。当然,还是那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买的没有卖的精。一个“送”饭,一个“贴”菜,不过是异曲同工,异途同归,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罢了。

    本忠付了钱,走出店门来,太阳已经西斜,就近雇了一顶轿子,就抬回里西湖来了。

    那天晚上,黄逸峰果然没有回玛瑙寺来。用不着说,当然是到“昆仑山顶揽明月,善和坊里采牡丹”去了。第二天午后,一顶轿子抬回黄逸峰来,依旧是睡眼朦胧,酒气熏天。见了本忠,三句不离行情涨落,销路宽窄。本忠不便说破,只是唯唯而已。

    尽管杭州这个人间天堂有那么多令人留恋难返的地方,但是黄逸峰“生意第一”的宗旨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因此,他一方面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一方面也不忘打听货物销路、行情涨落。而当他一旦确实摸到了脉搏瞅准了门路认定有空子可钻有银子可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被路柳墙花缠住了脱不开身的。对于“酒色”二字,他认为不妨可以逢场作戏;而对于“财气”二字,则认为是安身立命之所系。两者之间,只可互为表里,绝不能本末倒置,把嬉戏当正事儿,为了迷恋娘们儿,连生意都不去做的。

    就在本忠“荣华斋巧遇黄逸峰”的第三天下午,两个人辞了堂头和尚,离开了玛瑙寺,坐船经拱辰桥由大运河转东苕溪往湖州进发。

    这湖州,紧傍太湖南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杭嘉湖“下三府”中著名的鱼米之乡。除米麦棉麻之外,盛产蚕丝,所织花素湖绉,驰名全国,远销各地。善琏村所制毛笔,俗称“湖笔”,更为每一位读书写字的小相公老夫子所熟知。如今春蚕上山,正是新丝上市的季节。黄逸峰已经打听清楚:今年这里的春花比哪年的都好,各丝织厂和外地来的丝商已经开盘收丝,但是他们沆瀣(h án ɡ xi è杭谢)一气,把收购价码儿压得比哪年都低。黄逸峰瞅准了这是个下家伙的大好时机,就决定去和一趟浑水,捞他一把。

    办法并不新鲜,依旧是在宁波用过的那一套:第一是火速找到牙郎,张嘴就要货,价高价低,满不在乎;第二是放出空气,声称该种货物何处可卖大价钱,只消一转手之间,即可获利多少多少;第三是典押货物,加速资金的周转;第四是趁市场波动物价上涨到最高峰的时候,再由另一人出面,全部脱手,所不同者,只是在宁波收茶叶,在湖州收生丝,此外,本钱也比第一次要雄厚一些罢了。

    对于黄逸峰的生财之道,本忠已经心领神会,颇能密切配合,运用自如了。因此,这次来湖州,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一买一卖之间,又进项了三千多两银子。来往账目一清,不便久留,把银子换成了庄票,五月初三日又回到杭州来了。

    从三月初三日离开温州到五月初三从湖州回到杭州,短短的两个月中,他们一共获利五千多两银子。按四六拆账,本忠名下也有两千多两银子了。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自己去打来一盆凉水,替他解开上衣,擦洗干净油汗,又把湿手巾镇在他额头上,静候大夫来诊治。

    不多久,老和尚带了一位脸儿圆圆的矮胖子大夫来给黄逸峰切脉瞧病。从随请随到、不用车马、满脸带笑这三条看,这位大夫大概还没出名,住处也不远,所以没端着名医的架子,来得也快。他听老和尚说病人呕吐不止,随身还带来了一支广藿香①。及至切了脉,看了舌苔,连说不过是伤酒伤食加上中暑,服两剂药,将养两天,也就好了。说罢,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丁香、藿香、砂仁、甘草、薄荷之类。本忠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诊金。那大夫临走之前,又说切忌油腻大荤,最好吃些清淡爽口的暑令食品。病情如有变化,可以随时着人去找他。本忠再三称谢,一直送到山门口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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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广藿香──藿香是一种野生草药,有浓烈的香气,可止呕吐。产于广东的,称为广藿香。

    本忠送走了大夫,烦一位小师父照顾着病人茶水,亲自去药店抓药。考虑到客中烦人煎药有所不便,又买了一只瓦炉、一只药罐、一篓松炭,雇了一个闲汉挑了回来。走到半路,想到有了炭炉,不妨可以自己熬点儿粥喝,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一些粳米、绿豆、米仁、莲子、红枣、百合、白糖之类,做一担儿挑回寺里来,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煎药熬粥。

    黄逸峰本没有什么大病,在本忠的悉心照料调理之下,吃完了两剂药,又将养了两天,果然就渐渐地复了原。

    这时候正在二伏中,一连十几天不下雨,暑气蒸腾,闷得人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晚上喝过了莲子百合绿豆粥,本忠把两张竹榻搬到院子里,用凉水冲了,再沏上一壶龙井,两个人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聊闲天儿。

    黄逸峰与本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们既非师徒,又非叔侄,也不是东家与伙计,朋友那就更加谈不上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同船共室,朝夕相处,除了表面文章和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务之外,推心置腹的倾谈却连一次也没有过。年逾不惑的黄逸峰,在本忠面前不能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掩着自己荒唐的那一面,生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尊严和敬重。本忠呢,因为黄逸峰是老丈人的义弟,是自己的叔丈兼月老,而且对吴家的底细十分清楚,不但眼下学生意赚钱要靠他,甚而至于日后的报仇雪恨和飞黄腾达都跟这个人有扯不断的干系。不是么?别的甭提起,只要他无意中把自己的身世泄露出去几个字,一条小命儿就交代了。因此,本忠对于黄逸峰,是尊敬之外,又加畏惧,在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之前,生怕言语不周,冒犯冲撞,无意中把他给得罪了,不单老丈人面上不好看,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危险,真是疏忽大意一点儿都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层苦衷,怎不叫本忠箝口缄默,不敢多说一句话呢!

    但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在荣华斋亲眼看见他狎妓吃花酒,亲耳听见他在妓女面前那一口难描难学的腔调之后,本忠对他的尊敬不由得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剩下的,也是“畏”重于“敬”了。

    从黄逸峰背着自己偷偷儿狎妓,想到他每次外出跑行情找门路都背着自己一个人去做,也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心想:做生意,靠的是门路熟、行情准,要是这些节骨眼儿上的紧要关节都不叫自己知道,一旦自己单独出来跑买卖,岂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门路也没有,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么?

    黄逸峰这一次旅中得病,多亏本忠茶饭汤药地日夜照料,才能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心里着实感谢。再加上轿子是从妓家直接抬回来的,还有个龟奴随着来讲了发病的经过,这一段风流韵事,料着要瞒也瞒不住了。这一来,原先那副叔丈人架子忽然间放下了许多,跟本忠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也就亲近了许多。

    这时候,两个人并排相对地躺坐在院子里,习习凉凤迎面吹来,把一天的暑气赶了个精光尽净。黄逸峰拿着一把芭蕉扇,边聊天儿边轰着那胆敢近身来的蚊子。看得出来,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气神儿又跟以前一样充沛了。本忠算了算出门来已经有多少日子,比了比温州和杭州天气孰热孰凉,猜测着还要做几票生意才能回家去,一面掐着手指头,一面笑着说:

    “今天已经是六月廿九,离初五立秋还有六天。今年立秋是卯时一刻,‘早立秋,凉飕飕’,秋后一伏,大概就不会这样热了。咱们在这里消暑,一住又快一个来月。下一步,到底上哪儿去,做什么生意?叔丈人有准主意了没有?”

    黄逸峰笑了笑回答说:

    “门路倒是访了好几处,不过都还没有定下来。头两天有人说起嘉兴今年烟叶的长势极好,准是一个好年景。白露过后,头一茬烟叶就下来了。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子,过了中秋,咱们就上嘉兴去。”

    “嘉兴的烟叶,是出产多呢?还是货色好呢?”

    “我也没有去过嘉兴。听人家说,自打崇祯末年,嘉兴就遍地种烟,连三尺童子都叼着烟袋锅儿。有名的顶上好烟‘熙朝瑞品’,就是嘉兴出产的。只要今年嘉兴烟叶产得多,价钱也就一定上不去,咱们趁此机会去捞他一票,大概也该回家过年了。”

    “空身回去么?”

    “哪儿能呢!多少再带回点儿土产去,来回的水脚和送礼的人情,不就都有了么?”

    本忠不能不佩服黄逸峰在做生意上“门槛精”。联想到他的门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往后,就试探地问:

    “叔丈人没有去过嘉兴,那边的牙郎字号货栈什么的,不就没有熟人帮忙了么?”

    黄逸峰微微一笑:

    “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圈儿套圈儿?熟不熟的,全凭老关系拉新关系了。就说宁波、杭州、湖州、绍兴这些地方,原先我不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吗?买卖人之间,和尚不亲帽儿亲,只要有一封八行书,在铜钱银子上再看得开一些,到哪儿拉不上新关系呀?这就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本忠趁机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是这么说,出门做生意,这人头熟不熟,朋友多不多,倒是第一宗要紧的事情呢!我丈人要侄婿跟叔丈出来见见世面,学着做生意,这三个月来,倒是学到了不少诀窍和门径。不过侄婿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举凡一应货进货出、银钱收付、上账销账这些事情,叔丈都手把着手地教给我了;独有在会朋友、找门路、跑行情这些事情上,叔丈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我想,今年有叔丈人带我出来,在决定做什么生意这些事情上不用侄婿操心;要是过几年侄婿单拨儿出来呢?这人头门路全不熟,不是会寸步难行,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吗?”

    黄逸峰听本忠提起了这个,搔了搔脑袋,“啧”了一声,像是本忠的心思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慢慢地说:

    “不带你出去会朋友,我猜到你会有些想法的。其实,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老丈人的再三关照。实话跟你说了吧,上船到宁波之前,你老丈人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头一次出门儿做生意,赚钱不赚钱不要紧,只要跟我去见见世面,熟熟路道,知道一下做生意是怎么回子事儿,就行了。他说你年纪还太轻,叫我千万不要带你去走花街串柳巷,为的是怕你掉在里面出不来。花几个钱是小事儿,一拿不定主意,从此走到邪路上去,事情就大了。有你老丈人的话,你想我能带你到处乱走么?”

    “叔丈人去跑行情,见的不过是些经纪人买卖人,怎么能说是乱走呢?”

    黄逸峰呵呵地笑着说: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买卖人奔波劳碌,只为牟取蝇头小利,比起贼偷盗抢和贪官受贿的不义之财来,当然是公道正路的。不过买卖人也有一样陋规不好,那就是一谈生意,总离不开茶楼菜馆、醇酒妇人。有的时候,要想打听一处行情,推销一宗货物,就不得不上酒楼进妓院。本来,天下的行当,除去当兵吃粮的不算,就数咱们当行商的最辛苦了。别的行当,不管好赖,总还能够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独有咱们这跑买卖的,不管本钱有多大,路途有多远,自古以来就没有带着老婆姬妾出门做生意的。白居易说咱们是‘只重钱财轻别离’,那是他没有做过买卖,不知道买卖人的苦处。李白六十多岁了,出门去游山玩水,还带着一名歌妓呢;他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去当司马,能不带着大小老婆吗?这就叫做‘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一行不知道一行的苦。晏平仲设官妓以奉客商;汉武帝置营妓以待军士,都是将心比心,想到了这两种人长年出门在外,没有妻妾的苦处。其实,一个以钱买色,一个以色卖钱,价钱高低,依色相美丑而定,倒也是一种公平交易,两头乐意,各不相欺的。像咱们这样长年出门儿在外,有银子无妻子的人,只要自己拿得稳,不被狐媚子迷了去,逢场作戏,偶然到娼家妓院去走走,还可以借此成交几笔买卖,照我看,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坏事情。难就难在像你这样刚出山的年轻人,见闻少,阅历浅,没经过香风花雨的吹洒,遇上个妖娆点儿的小妞儿,一来二去的,三下两下就迷上了,保不齐会陷在温柔乡里脱不开身。你老丈人不让我带你去见这个世面,怕的也是这个。”

    这还是黄逸峰第一次在本忠面前谈论妓女。对于他的看法,本忠有同意的,也有相左的。而其中最最使他听不入耳的,还是说他年纪轻、把不稳自己这一句。于是他梗梗脖子,颇不以为然地说:

    “听叔丈这一说,可见我丈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那么不放心。不瞒叔丈说,我在家里那阵子,一者年纪小,二者家教严,跟这些事儿全不沾边儿;后来进了戏班子,在台温处三府转,每到一处地方,那些粉头暗娼就跟苍蝇似的围着我们,轰都轰不开。唱戏的这一行,除非是两口子都唱戏,也很少有带着老婆跑码头的。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到处打野食吃。尤其是像我这样唱风流小生的,围着我转的粉头自然也更多些。不过我一者严守不嫖不赌的家教和师训;二者大仇未报,不能为此消沉了意志;三者我也算是定了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团聚,总也不能对不起陈家小姐。所以这两年来走了那么多地方,尽管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却是一次也没有开张过。说起来,叔丈一定不相信:别的关能不能过不放妄说,独有这美人关,是一准能够闯过去的。”

    按照黄逸峰的想法,男女相爱,这是天性,除非是不通人道的天阉或白痴,正常的男人,见了标致的姑娘哪有不动心的?因此,他听了本忠的表白之后,认为那只不过是年轻人喜欢说大话的通病,也颇不相信地说:

    “听你这一说,你简直就是当今的柳下惠和鲁男子①啰?不管你吹得怎么天花乱坠,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乡下的姑娘,连细皮白肉的都少,哪儿有几个像人样儿的?那样的柴火妞儿,你看不上,也不稀罕。你是没见过下三府大地方的妞儿们,脸蛋儿长得又白又嫩,简直吹弹得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娇滴滴的,还弹得一手好弦子,唱得一口好曲子,比起你见过的那些只知道脱裤子上床不会弹也不会唱的土娼村姑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呢!”

    ……………………

    ①  柳下惠和鲁男子──传说中的两位不近女色的古人。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的大夫,最善于讲究礼节,有“坐怀不乱”(女子坐在他怀里不动心)的传说。他食邑柳下,死后谥号为惠,所以称为柳下惠。鲁男子是鲁国的一个单身男子,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隔壁小寡妇的房子塌了,来敲他的门,要求避雨,他因为男女独处一室有嫌疑而拒绝开门,被推为“守礼”的典型。

    本忠听黄逸峰把乡下姑娘说得一钱不值,更其不服了:

    “要照叔丈这么说来,乡下地方的姑娘就都不如城里的了?我看倒也不见得。咱们浙江,山明水秀,本来就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不要忘了,西施就是诸暨县苎萝村的人,也是个乡下姑娘啊!这两年来,单就我见到过的土娼来说,也真有几个长得模样儿不错的。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闺女,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卖色相,操皮肉生涯,也是百般无奈,其实都是苦虫,吃的是眼泪饭。除此之外,不瞒叔丈说,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看我的戏着了迷,偷偷儿给我送表记定幽会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淫人妻女是一件为天理人情所不容的缺德事儿,只好一概不理不睬。说到大地方的妓女,别人我还真没见过,要说是叔丈认识的那个六小姐,我跟她倒还有一面之交,说句不敢恭维的话,脸上涂着半寸厚的胭脂花粉,就好像上台唱戏似的,实实在在还比不上乡下地方的土娼淡雅好看呢!”

    黄逸峰听本忠说起“六小姐”,吃了一惊,张大着眼睛奇怪地问:

    “你说的六小姐,是不是善和坊里的老六郝端端?真没想到你这个小鬼头,早已经背着我开了洋荤啦!”

    本忠见事情已经说破,就笑着回答说:

    “我见过的六小姐,正是善和坊的老六郝端端。不过叔丈却冤枉了侄婿了:我跟这个六小姐,真的只是见了一面,还是那天在荣华斋门口偶然遇见的。后来我上楼去吃饭,还叨光听她唱了一段《点秋香》。至于开洋荤的事儿,哪有那胆子跟路子呀!”

    黄逸峰心知自己的底细都叫本忠摸了去了,就半打哈哈地圆场说:

    “老六不过是杭州三流堂子里的货色,马尾儿穿豆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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