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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官人来得正好。我家小姐要老奴带上轿子接三位贵客到内宅替您师傅洗尘呢。”
本忠认得他是天香楼看门的老仆,并不下马,只是勒住了马头,着急地分辩说:
“你不必去了。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温州去。今天下午我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来跟小姐会面了。你去回小姐的话,就说我先去找孔大官人,写定了船,马上回来跟小姐当面道谢!”
那老奴在妓院门口度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客人没接过?什么样的疙瘩场面没见过?他干的是接待客人这一行,留客的招儿,真是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俯拾皆是。他只怕小姐敦请的这位贵客过门而不入,为此给自己招来一顿责骂。不管这位客人的师傅为什么不肯来,只要把他对付到小姐的跟前,让他自己去跟小姐分说,不就没有他送信人的什么事儿了么?于是他一面把马往门里带,一面满脸含笑地跟本忠对付说:
“租船那样的小事儿,哪儿用得着刘客官自己去跑?等回过了我家小姐,老奴替您去办这件事儿,不比您人生地不熟的去瞎问方便得多吗?小的奉了小姐和家主母之命去专请您老三位,要是一位也不到,家主母责怪下来,小的可吃罪不起。您就算是可怜我小老儿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门户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好歹看承我这一遭儿。启动您老大驾,有什么话儿,您老跟我家小姐当面说吧!”
那老奴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马笼头就往大门里面带。本忠骑在马上,尽管紧紧地勒住了马缰绳,连连喝令松手,又说租定了船立刻就回来,绝不往别处去,怎奈那老仆死死地抓住了笼头不放。这时候,早惊动了门里的一众龟奴,有的报进了二门去,有的出来帮着轰牲口。那马跟本忠生,跟众龟奴熟,在众龟奴的前拉后拥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门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面,本忠正要下马分说,只见二门开处,素素带着两个丫环接了出来。事已至此,再要后退,已经绝不可能,只得硬硬头皮,跳下马来,迎上前去。梅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槽去了。素素是无拘无束惯了的,又是自小在行院里长大,向来不会忸怩作态,见了本忠,就笑着跑了过来,拉住本忠的手责怪他说:
“怎么着?听说哥哥马过我家门口,低着头就想闯过去呀?是小妹得罪你了,还是什么人冒犯哥哥了?快跟我去见过妈妈,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道不明,打我这里就饶不了你!”
本忠见素素当着那么多人就敢揶揄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怕她见怪,让她拉着的手,也不敢缩回来,只得一边跟她并肩走进二门,一边为自己开脱说:
“师傅专程来找我,只为家父病重,命在旦夕,要我昼夜兼程赶回家去,刻不容缓!我这是奉了师傅之命,先去找孔大官人,求他代寻一只便船,明天一早好动身赶到杭州,去晚了,只怕明天的船就定不上了。我是想等写定了船之后,再来跟你话别的呀!”
素素一听,不由得站住了脚。仅仅在两个时辰之前,本忠亲口告诉她:他父亲吴立志,三年之前已经被林国栋父子害死了,哪里又变出一个“家父病重,命在旦夕”来?莫非其中又生枝节,另有文章?还是他岳父旧病复发,不便明说,谎称父病?略一迟疑,就也笑着对本忠说:
“哥哥的爹爹,也就是妹妹的爹爹。爹爹病重,这样的大事,哥哥怎么不先来跟妹妹商量?就是急着要雇船,也用不着哥哥亲自出马呀!码头上,我们比你熟;要雇船,只要叫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回头对杏香说:“你到门口去给宋老大说一声,叫他马上到河边去找一只明天一早启碇开航的官舱大船。听清楚了没有?一定要明天一早就开航的。”趁本忠不注意,她向杏香做了个手势,杏香脆脆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忠不得不把雇船的差使卸下,由着素素把他拽到了东跨院的绣楼上去了。
绣楼跟书斋东西相对,也是前有廊后有厦的三层小楼,西面卷着竹帘,南面吊着窗户,门楣上一块小小的横匾,写的是“地上蟾宫”四个字。门内东墙的明窗下面,支着一个大绷架,绷着两幅大红缎子,绣着没有完工的彩蝶牡丹,四围放着几个锦墩儿。看样子,是素素和丫头们合绣的一床被面儿。两人刚走进门儿,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内的陈设,就把他拽上了楼去。楼上的铺排陈设穷极奢华,螺钿镶嵌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绣被罗帐,红绿相间,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几案上的摆设,四壁挂的字画,更是古色古香,琳琅满目。两人手拉手儿走进房来,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间,就把他摁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疑惧,尽管仍是细声细气的,但却露出惊恐焦虑的神情,顾不上说别的话了,急不可待地劈头就问:
“趁这会儿丫头们都不在身边,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也急于要把回家报仇的始末原委给素素说清楚,就把仇有财带来的消息如实诉说了一番,最后说:
“坑沿陈老儿树百岁坊庆寿品会场,定的是九月二十四日开锣,这个日子,是更改不得的。上人定好了计策,要在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中着落在我的身上攻破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这日子也是更改不得的。师傅在中秋之前就赶到温州去找我,没想到扑了一个空,跟脚又从宁波、杭州追到这里,耽搁了半个多月。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只有三十天了,该备办的事情,还一样也没备办,师傅心中着急,那还用说吗?就是我,也恨不得长出一对儿翅膀来,立时三刻就飞回白水山去呢!你想,正觉上人把捉拿林炳的干系都着落在我的身上,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让我给耽误了,吃罪得起吗?你放心,山上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又有上人定下的锦囊妙计,林炳这颗人头,一定可以稳稳当当地摘下来祭我的爹爹。只要大仇一报,事情一完,我马上就回嘉兴来跟你住在一起,长年厮守。你说,这不是天从人愿的一件大喜事儿么?”
素素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却并不显得高兴,神色愀然地说:
“哥哥的武艺,妹妹是见识过的。不是妹妹不相信哥哥,只是武艺之道,学无止境,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强者还有强中手。听你说,林炳的武艺,尽管赶不上本良大哥,却比哥哥你要强上几分。如今上人定下了锦囊妙计,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讨林炳的人头,这不是有点儿强人之所难,也叫小妹放心不下么?不管怎么样,我绝不放你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要去,咱俩一块儿去。小妹再不济事,长着一双眼睛,给你望着点儿风,也是好的呀!”素素急不可待地问:“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见她八百个不放心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说:
“妹妹不要过虑了。论武艺,早先我不如林炳,这不错;事隔三年多,我在师傅的点拨之下,又有了不少的长进,今天谁高谁低,还两说着呢!武艺这门功夫,各宗各派都有高招绝手,在刀上不如人的,在枪上就兴许人不如我。还没有交手,就认定自己不如人家,那还谈什么以巧取胜、以弱胜强呢!再说,山上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武艺比我强的人有的是,还能叫我一个人去孤军作战吗?上人的锦囊妙计究竟怎样施行,今天还是绝密的军机,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牢笼陷阱去捉拿林炳,事先我也无法估计。照我想,上人不远千里迢迢专派我师傅来叫我回去,其中必有巧妙的机关,妥善的安排,绝不是叫我在武艺上去与林炳比个高低上下的。你只管放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说起来,你也算是学过几天武艺,不过那些花枪花剑,真上起阵来,却多半儿用不上。打仗厮杀的事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看着就该害怕了。不提刀口枪尖的事儿,单说从这儿到缙云水旱八九百里路途,你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只怕这份儿旅程辛苦就受不了啦!”
素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却不分辩,只是问:
“要是明天一早上船,路上不耽搁,得几天能到缙云呢?”
本忠扳着手指头算给她听:
“从嘉兴到杭州坐船要两天;从杭州到兰溪、金华是上水船,得五六天,从金华过永康到缙云白水山,要靠两条腿走路,也得三天。加在一起,这一程路,没有十天是到不了山上的。”
素素听说只要十天工夫就可以到白水山,倒放宽了心地说:
“这么算起来,再往宽里打一打,有半个月工夫,就是遇上了顶头风,也该到了吧?今天刚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还有整一个月呢,有什么可忙的?哥哥快去禀明了师傅,就请到我家里来盘桓几天,让我收拾收拾,咱们干脆一路同行好了。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哥哥快去把师傅请过来吧。中午我就传下话去了,晚上单治一席,专为师傅接风洗尘呢!”
本忠不能把师傅不喜欢她的话头照直说出来,只得支吾说:
“算日子,如果中途不耽搁,最多有十二三天是能赶回去的。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赶早不赶晚,万一遇上刮风下雨或者有个什么意外耽误几天,误了上人的通盘计划,可不是玩儿的。上人的计策,动手的时间定在九月二十四,准备的时间呢?难道不也得好几天?师傅是个急性子人,只要是他定下来的事儿,谁也更改不得。他的脾气更古怪,生平从来不进行院人家,也不与官家大户来往,要他搬到这里来,只怕比牵牛上高墙还要难上三分。要照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素素听了,好像不怎么相信似的,歪着脑袋笑了一笑说:
“我就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我跟他无冤无仇,指着哥哥,他也是师傅辈儿,今天光临贱地,专为他治席接风洗尘,不信倒会招恼了他。你说得那么绝,我倒偏要试巴试巴,一会儿就打发门上带着轿子帖子去敦请,且看他赏脸不赏脸。”
本忠见素素要一意孤行,急忙拦阻:
“我师傅一辈子也没让人抬着走过,你叫他坐轿子,还不如打他一顿呢!”
说到这里,正好梅香拴完了马,送上茶来,素素抽身站起,想了一想,就吩咐下去说:
“既然是仇师傅生平从来不坐轿子,也不好勉强他。轿子不坐,马总骑得吧?梅香,你骑上一匹马,再牵上两匹马,带上请帖,快到亨通客栈去把仇师傅和黄客官请来。要是请不回来,你就别回来见我!”
梅香答应一声,正要下楼去,本忠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梅香,对素秦说:
“你这是何苦来叫梅香为难?请客吃酒,要两头乐意才成。我那师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能为梅香赖着不走就乖乖儿地跟她来么?照我看,你那么一闹,好事儿都会叫你给办砸了,我师傅也会更加不乐意起来。你要是一定要为我师傅接风,我这里倒有个圆通的办法:你把酒菜装成两个食盒,叫人挑了送到客栈里,让我们自己慢慢吃去,他倒兴许推让不得呢!”
素素听本忠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就叫梅香到厨下去传话:晚上的酒席,一色儿备办两份儿,一份儿着人拿帖子送到客栈去,一份儿开在内厅堂。本忠听了,忙又说:
“有一份儿就够了。师傅今天刚到,我总不能撇下师傅,一个人在这里又吃又喝吧?”
素素听说本忠要回去陪师傅,叫了起来。
“哥哥明天就要上路回家了,难道还不叫小妹给你饯行么?你师傅不肯失身份到我们行院人家来。难道哥哥你也不肯赏脸了?要是哥哥怕师傅责怪,就全推在妹妹身上,就说是我不放你回去好了。再不然,咱们跟他来一个礼多人不怪:先叫梅香备马去敦请一次,要是请不来,再把酒席送过去,顺便说一声,是我把你给留下了。这么着,师傅就是再不讲道理,也该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吧?”
本忠见素素为此上心,不觉笑了起来。素素见本忠笑了,只当他已经认可,就叫梅香赶快鞴马去请。
梅香下楼以后,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俩人了。素素依旧挨着本忠在床沿上坐下,手扳着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问他:
“先扔开师傅来不来的事儿不谈,趁这会儿房里没人,哥哥还是把你回去以后的打算给妹妹说说吧。报仇的事情,不管得手不得手,完事儿以后,都应该马上就回嘉兴来。我这里禀明了母亲,先把姑娘们都打发了,关了行院,跟脚就粉刷厅房,等你回来好办喜事。你想好了没有?我妈要是准出本钱来,今后你是打算开铺子呢,还是依旧做行商?”
这个问题,上午他们两个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的时候,本忠倒是想过的。紧接着师傅突然来了,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赶紧返回故乡,手刃林炳,为全家合族报仇雪恨,至于报仇以后,怎么回嘉兴来娶新娘做事业,说实在的,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呢。这会儿听素素问他,只好照实回答说:
“咱俩的事儿,今天上午刚提了一个头儿,我还来不及细想,师傅就来了。这半天儿,我只顾琢磨回去以后的事情,咱俩的事情,还没工夫细想呢。这次回去,既然是山寨上安排下的计谋,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手刃林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少不了要一刀一枪,舍命厮杀。至于成败吉凶,可就难以预料了。要是苍天有眼,鬼神有灵,保佑我手刃了仇人,又能平安脱险,我当然不会在山上久住的。正如妹妹上午所说,我家的仇人只是林炳,不是官家;大仇一报,就算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没有必要也没有那力量去跟朝廷官家结仇作对了。只要我能够顺利得手,不管山上怎样留我,我都不会答应留在山上。至多住上十天半个月,跟兄弟姐妹们盘桓几天,还是要下山来做我的买卖的。我跟朝廷官家没有那么大的冤仇,也不惦着保真命天子打天下做什么开国元勋。我只希望做一个安份守己的买卖人,将本求利,少不了我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就心满意足了。算起来,九月底要是能够把林炳送上西天,再在山上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下得山来,也已经是十月中下旬了。如果先回嘉兴,住不多久,就是年下,又得赶回温州去。这样匆匆忙忙的,也不好办喜事。再说,师傅是先到瑞溪找我的,要我上山的打算,想必我岳丈也知道了,事情一完,不先回瑞溪,似乎也说不过去。这么看来,要是事情顺利,我还是先回温州的好。开了春,再到嘉兴来与妹妹相会,咱们就可以消消停停地办喜事了。要是过了明年三月我还不来,那就是事情失利,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了。那时候,妹妹千万不要以哥哥为念……”
素素听本忠说到这里,急忙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嗔着他说:
“临上路的,也不讨个吉利,怎么连个忌讳都不顾了?哥哥此去,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是天神共佑,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不过要妹妹熬过这小半年的光阴,才能与哥哥再见重逢,这漫长的一百五六十天日子,牵肠挂肚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求求师傅,请他宽限一日,让小妹收拾收拾,跟哥哥一起上路,也让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吧!”
对于素素的这种任性,本忠打心里意识到这是出于她的真心和痴心;也是由于他们两人的休戚相关,命运与共。从她脸上的焦急忧虑,从她眼中的脉脉含情,本忠不难一下子看到了她胸中强烈地跳动着的那颗赤诚的心,禁不住深深地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了。他伸出了双手,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来。素素半坐在他的大腿上,却把一张粉脸紧紧地贴着他的油脸,在激情中沉默,在陶醉中沉默了。两个人紧紧地相互搂抱着,半天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猛烈的心跳,只觉着彼此急促的呼吸,还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泪在簌簌地爬,但却弄不清是谁的泪水在流了。在这种异样的静谧中两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并倾听着来自内心的无言的低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素素渐渐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由于过份激动而饮泣了。本忠松开了她的纤腰,两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抽动着的瘦削的双肩。在亲人的爱抚下,素素逐渐平静了下来,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抚摸着他那宽阔壮实的胸脯,仰起脸儿来,无限深情地说:
“只要我能够天天跟哥哥在一起,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历尽艰难险阻,我也心甘情愿。只要看见哥哥平安,妹妹的心也就踏实了。你一去半年多,干的又是刀尖儿枪口上的营生,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要这样牵肠挂肚没着没落地过日子,用不着三个月,我就该想死愁死记挂死了。你还是去跟师傅说说,让我跟你们一路走吧!好吗,啊?”
瞧着她那天真、稚气、无邪的大眼睛,本忠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儿,像捧着一件心爱的珍宝似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蛋儿,在她的樱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无限深情地说:
“我就要上路了,你不也应该讨个吉利么?那些犯忌的话头,再也不要提它了。我跟妹妹才相亲,又相别,才相爱,又相离,心里难道就好受么?要按我的心思,一年到头天天跟妹妹形影不离早晚厮守才称心呢!可是天下的事情,哪能都那么如意呀!师傅根本就不许我把家里的事情给外人说,我跟你的这一段姻缘,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肯答应让你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参与我们的机密大事呢?再说,你母亲只知道我是个温州来的客商,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藤蔓枝节,你我又是没成过亲的夫妻,不论从大道理、小道理上说,你妈也不会放你跟我一路走的。为今之计,只好请妹妹在家里安心静等。妈妈跟前,只说我回家去侍奉父病,明年开春之后一定来嘉兴与妹妹成亲。我到缙云之后,不论得手不得手,一定找个可靠的人专程给你送信儿来。要是过了年还没有我的信儿,那就是遭到了意外,妹妹只当……”
没等本忠说完,素素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大叫着说:
“不行,不行!你不能把我闪在这里不管不顾,叫我在相思相望中过那没着没落的苦日子。我也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穴!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跟着哥哥去!”
本忠搂着她,正要善言解劝,忽听得楼梯响,急忙松开了双手,就拿袖子替她擦去了斑斑泪痕。两人同时起身,改坐到桌子两边的椅子上去。
上楼来的是薛三娘。中午素素从北门外骑射归来,已经把她与本忠定了亲的事情跟母亲都说了。薛三娘见女儿自己选中的女婿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家里又是个广有资财的富商,也很称心满意,一口答应女儿,要把院儿里的姑娘们打发掉,准出银子来,交给姑爷去做买卖。后来听说本忠的师傅从浙南找了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回客栈去了;刚才又听丫头说本忠在素素绣楼里,就一个人兴冲冲地上楼来,且看是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商量处置。
本忠见三娘上楼,忙站了起来见礼。三娘落座以后,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的婚事,小女中午回来,已经给老身说了。老身命蹇运乖,先夫不幸早故,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举目无亲,流落到这嘉兴地面,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开这样一家行院,也是万般无奈。如今多承小官人不弃,跟小女定下了百年好合,不单小女终身有托,就是老身,也有了半子之靠。从今往后,自当不再操此贱业。且容老身逐渐地把姑娘们该发放的发放出去,该留下的留下使唤,腾出前院儿来,交姑爷另派用途。老身自从先夫故去之后,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原有的一点点资财,变卖的变卖,散落的散落,如今手头能够拿出来的,也不过七八千两而已。等你们办完了亲事以后,我再悉数点交给你。该做什么生意,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办。往后老身早晚只在佛堂念佛,一应上下内外的事情,全都交付给你们啦!听说你师傅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你师傅怎么不一起过来见见?”
本忠听三娘如此说,急忙离座深深一揖,改了称呼说:
“岳母有所不知,只因家父年高体弱,偶感风寒,未能及时调理,以致卧床不起,病中想念小婿,特烦小婿业师专程赶来,要小婿火速返里侍奉汤药,稍尽人子之道。目下正值家父重病,有关婚事一节,小婿尚未与我师傅谈及。加上师傅连日车船劳累,明天又将买舟南归,需要稍事歇息,不能与小婿同来,并嘱小婿代向岳母致谦。小婿此番返里,如蒙苍天垂怜,一俟家父病体稍有转机,小婿当即禀明家父,礼请媒妁专程前来纳聘行定。小婿此去,多则半载,少则三月,一定前来完婚,侍奉岳母。今日之事,实出突然,不及与岳母细商,还望岳母海涵。”
听本忠这一说,三娘才知道本忠明天就要回温州去了,不觉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素素在一边答话说:
“公爹身染重病,做儿妇的自应在床前侍奉汤药。孩儿禀过母亲意欲随刘郎一同南归,待公爹病体康复之后,再与刘郎一起返禾,完成花烛,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薛三娘心想:好不容易找了个可心的女婿,偏偏亲家公这时候又一病不起。要是女婿回去侍奉几天,能够就此好转,倒也罢了;要是万一病入膏肓,呜乎哀哉死了,不是又得服丧戴孝,三年之内,不得婚娶么?想起女儿已经一十九岁,早就过了摽梅之年,要是为此再拖个三年五载,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女儿青春?这么一想,不禁又有些着急起来,不及细想,就说:
“公爹卧病,做儿媳的本应该衣不解带,日夜在床前服侍才是。只是你们还没有成亲,一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怎么能上婆家去走动?不叫你去吧,辜负了你的一片孝心;叫你去吧,又为礼法所不容许,实在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要想两全其美,我看只有趁你师傅和黄客官在此,就烦请他们二位为媒,先完了婚姻大事,方才便于同船南归,一路上也可以不必避嫌。好在小女的妆奁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大门前面摘下‘天香楼’这块牌子来,从此关张歇业,不再招客,等喜事忙过去以后,我再来慢慢儿发放她们,也就是了。这么办,尽管匆忙了些,倒是个两全之计。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本忠见她们母女二人,一个使性子。一个出点子,非要作成素素到浙南一行不可。这可难办了。三娘不明就里,只当亲家真的病危,如此办理,倒是她委曲求全的一片真心,堪称难得;素素完全知道事情的实底,还要如此胡闹,就不能不说是太任性了。可是当着三娘,又不能明说,急得他只好连连推托:
“岳母的两全之计,固然是为两家的方便着想,只是婚姻大事,一者不能如此草草;二者于家父病重期间仓促成婚,不单要为旁人讪笑,也将为严师所绝不允许;三者未经禀明家严,私自在外招亲,于情于理,也难通行。有此三者不便,以小婿之意,不如请贤妹安心稍等一些时日,待小婿返里之后,一俟家父病情稍有痊可,立即禀明此事,届时备下聘金彩礼,偕同媒妁再来花烛完娶,岂不是好?”说到这里,回过身去,又对素素说:“贤妹放心,家父病榻之前,愚兄一定尽心尽意,不劳贤妹悬望就是。”说着,频频以眼色示意,要她不要任性胡闹。
素素一心只想追随本忠左右,亲自过问夫君的安危,哪肯收回成见?正想当着母亲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迫使本忠同意带她南归,这时候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大家循声一看,上楼来的是使女梅香。她见过了家主母和素素以后,回说她带了请帖牵了坐骑到客栈去敦请仇、黄两位客官到天香楼内宅赴宴,黄客官倒有愿来的意思,仇客官说是“一来与你家小姐素昧生平,不敢打搅;二来连日舟车劳顿,需要歇息;三来明日一早又将南归,还有些俗务必须料理,小姐盛情,只好心领了。”连帖子都没有收下,原封退回来啦!本忠听了,笑着对素素说:
“我给你说过,我师傅为人各色,脾气古怪,办事儿一点儿也不圆通,叫你别去自讨没趣,你偏不信嘛!这回碰了钉子,才知道我不骗你了吧?”
素素听说梅香没把仇师傅请来,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就也笑了笑对本忠说:
“这都怪你没有把话跟师傅说清楚,所以才会糊里糊涂地叫人给撅回来了。师傅一到,你要是当即跟他说明底细,他就是百般地看不起我们母女,有你的大面子在那里,总不见得叫我们吃这么大的窝脖儿吧?请他他不来,咱们就按刚才商量好的主意办:把这桌酒席装上食盒给他送去!他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见得也会打回来吧?”
站在一旁的梅香,忽然惊叫起来说:
“哟!还有一件事儿,差点儿忘了回小姐了。方才在大门口碰见宋老大,他刚从河边雇船回来,正打算来回话,见到了我,就叫我代他回禀小姐:船已经定好了,写的是南通船行直开杭州的官舱两个铺位,定明天黄昏船到以后搬行李下船,后天二十六日一早启碇开航。船钱酒钱,柜上都已经付过了。”
本忠一听定的是后天的船,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明天没有去杭州的船么?”
梅香规规矩矩地回答说:
“宋老大去问过了,明天没有去杭州的便船,七板子小船,又不肯摇这么远的路,再说,就是人家肯摇,坐着也太辛苦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定的南通船行的大航船的。”
本忠一听明天没船,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临来之前,师傅一再嘱咐,要他先去找船,回头再到天香楼辞别素素,以免耽误了正事儿。如今果然不出师傅所料,这该怎么交代呢?急切间,他陡地站起身来,一定要亲自到河边再看一看不可。薛三娘拦住了他,跟他解释说:
“贤婿有所不知:这里通杭州和苏州的大航船,都是逢双日两头对开,单日到达,明天八月二十五,是到船的日子,不是开船的日子。有急事非单日动身不可的,除了自己包租一条大船之外,就只好搭便船了。七板子小船(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摇十里八里路,远了不肯去。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有心要你们多呆一天呢!”
本忠听明白了原因,无可奈何。不过这种中途变卦的事情,不赶紧回去禀明师傅,也是不行的。心想:反正明天走不成了,送行道别的工夫总还有,就不再坐下,急急忙忙要回客栈去。三娘和素素苦留不住,只得送下楼来,再三关照明天一定要请仇、黄二位客官早早过来饯别送行,又吩咐把准备下的酒席装成两盒,随后送去。
本忠回到客栈,跟师傅说了明天没有便船,已经定下南通船行后天一早开航的两个官舱铺位。仇有财听了,很不高兴,连连责备本忠不会办事,又说他装阔摆谱儿,不是官舱大船就不肯坐,气冲冲地还想亲自到河边去一看究竟。本忠把三娘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仇有财似信不信地到账房间里去问明了掌柜的,证明果然如此,才算作罢。
这时候,天香楼厨下的小师傅挑了两个食盒,拿着素素的名帖送酒席来了。仇有财对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小姐打心眼儿里就没有好感,对她的左一次请宴右一次送席更没有好气儿,要按他的性子,根本就不想收下。多亏黄逸峰和本忠两个做好做歹,这才开发了赏钱,把酒水送到厨下去重温。等到开上饭来,仇有财心中不快,吴本忠心中不定,黄逸峰心中不安,三个人全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尽管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馔,反而不如中午的那一顿大块肉大碗酒吃得痛快。晚饭以后,仇有财不发话,本忠也不敢到天香楼去,大家都在琢磨着心事,就这么枯坐着言不由衷地闲话了几句,反倒早早地就上床睡了。
第八十回
投亲不遇,红姑娘长洲返棹
瞒天过海,薛素琴潜迹跟踪
八月二十五日,本忠一早起来,梳洗完了,去买来早点,三个人坐在桌边闷头吃着。本忠犹豫了半天儿,鼓了鼓勇气,试探地说:
“反正今天咱们是走不成了,只要不误天黑之前上船,今天一天都没事儿,师傅也是头一次来嘉兴,是不是趁此机会到大街上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仇有财整整一年没有见到本忠,这次乍一见面,发觉自己一向十分满意十分喜欢的这个门徒,跟一年之前颇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发觉这个原来十分忠厚老实的乡下孩子如今变得越来越像纨绔子弟,不单衣着打扮上像一个花花公子的模样,就是言谈话语、行动坐卧,也地地道道是一副官商阔少的神态,跟一年前的穷戏子本忠,简直判若两人了。
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琢磨来琢磨去,颇有些后悔去年不应该把本忠留在这么一位富商的家中招亲,以致近硃者赤,近墨者黑,才一年工夫,就把一个贫寒出身朴朴实实的小石匠变成了只知追求钱财美色的庸俗商贾。不过从他听到山寨里调他回去的将令马上就准备起身这一点着眼,他头脑中为亡父报仇雪恨的念头总算还没有泯灭。也就是说,一年来铜水银汤的浸泡,还没有使他利欲熏心到忘了祖宗忘了冤仇的地步。因此,觉得他还是个在孽海中沉沦不深尚可救药的人。想来想去,认为这次回到缙云,不论事情得手与否。只有把他留在山上,才能遏止他的人欲横流,才能清洗他的满身污秽。为了把他的心思收回到造反这件大事上来,仇有财觉得有必要对他的门生严加管束一番了。这时候听本忠问如何消磨这一天的光阴,明知道他意在言外,其实是在试探,干脆就老实不客气地将他一军,顺着他的意思回答他说:
“昨天下午,你干妹子那里已经去辞行过了,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情,我正想叫你陪我到大街上去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听了师傅这种极不体谅人的回答,本忠愣在那里,翻了一会儿白眼,终于还是嗫嚅地分辩说:
“不过,不过昨天我去写定了船,在天香楼只照了一面儿,就赶回来了,三娘母女两个,再三托我致意师傅和叔丈,请你们两位今天中午一定去小坐片刻,她们母女准备下一杯水酒,要替师傅饯行呢!”
仇有财听本忠终于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真是天大的一桩奇事了。薛家母女二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对我姓仇的如此看重起来?昨天是打发近身丫头专诚牵了马来请我去吃接风酒。今天又烦你这个干哥哥当说客要拉我去赴饯别宴,好像我仇有财是她们家的什么显亲贵客似的。这可倒真透着有几分邪性了。我一个穷戏子,是一辈子也不会进行院的。你如今身为富商,寻花问柳,嫖妓宿娼,都成了风流韵事。用你的话来说,这叫做入境随俗,逢场作戏。可我要提醒你,这次你大哥发令来调你回山,是要你去赴汤蹈火,替你爹爹报仇雪恨的。当此生死关头,决一死战的时刻,你的逢场作戏,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收一收,先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儿上来呢?看你从昨天到今天的那副样子,不单是一颗心挂到了那个素素的身上,只怕是连魂灵儿也附到她的身上去了。你不想想,你这个样子,跟三年前从林家后院儿逃出来的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这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酸劲儿,跟你那些在山寨上与官兵浴血奋战的哥哥弟弟们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吗?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个在家里为你守空房的妻室吗?你要是还想到你爹你娘,要是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就把心思从这个薛素素的身上收回来,从今往后再不要去想她,再不要往天香楼跑;要是你心里扔不下她,我也不勉强你,就算是我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师傅,你们吴家也譬如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就在这里照旧当你的大老倌,办你的风流事好了。你大哥那里,自有我去回复,你就不用管了。”
仇有财那冷冰冰又火辣辣的一番言辞,不单把本忠说得哑口无言,做声不得;就连黄逸峰,也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无地自容起来。细一回想,本忠近来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跟他这个引路人的带领,难道不无关系吗?看得出来,仇有财对本忠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其中也有对他黄逸峰不满意的成份在内。为了扭转这种僵局,也为了给自己开脱,黄逸峰假装疯魔地插进嘴来相劝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嘛,咱们买卖人,偶尔到行院里去走走是可以的,也是难免的。不过那只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既当不得真,也动不得情的!像你这个样子,见面才一天,就把心啊肺的全掏给人家了,那还行吗?她们行院人家,进门的都是客,认一个干哥哥,就像吃一碗饭喝一杯茶那样随便。你以为她离开你也会跟你似的朝思暮想念念在心吗?不是我说得邪乎,过了三个月你再回来,只怕她都不认识你了哩!快别自作多情落一个作茧自缚了。晚上就要上船,趁白天有工夫,有该料理的正事儿赶紧料理料理,没事儿了,就领着师傅出去转转逛逛吧!”
本忠受了师傅一顿抢白,又听了叔丈一通数落,心里觉得既委屈了自己,又冤枉了素素。只是有些话难于说明,因此分辩不得也解释不得。想到昨天有些话还没跟素素说通,今天应该去跟她好好儿开导开导,安慰安慰;可是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明明已经动了真火,又不敢违背师傅的教训一意孤行。正在两难之间,忽听得门外小二哥一声呼喊:“温州黄客官,有客来拜!”黄逸峰不知是谁,赶紧出门来看,只见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身穿鲜艳的华服,带着两名俊秀的书僮,一个手持拜帖,一个手捧红毡,一见黄逸峰迎出门来,那少年立即举起双手低下头去,用袍袖遮住了颜面,银铃儿似的唱了一个肥喏。黄逸峰见来人颇为面善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见人家向自己行礼,就也闪在门边,举手还礼。还没等他抬起头来,那位少年客官竟然不待相让,就带着两名书僮,昂首阔步,管自进门去了。
黄逸峰颇感惊奇,赶紧随进门去,只见一个书僮递过帖子,一个书僮铺下红毡,那位少年公子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一面拜,一面口称:
“得知师傅驾临,专诚设下薄酒一席,为师傅洗尘接风。昨日两度打发家人婢女备轿牵马前来迎接,只怪门生失礼,致使师傅不肯赏光。今日门生特意改装登门专请,还望师傅看在义兄的面上,赏门生一个天大的面子,驾临寒舍。家母已为师傅亲治一席,专为师傅及义兄饯行,并请黄大官人赏光作陪,还望师傅千万不要推诿为幸!”
这时候,黄逸峰方才省悟来客乃是素素乔装改扮的,站在一旁,啼笑皆非。仇有财不知来者是谁,见客人进门就拜,搀扶不及,受了两礼,好不容易,方才拉了起来,接过帖子,就手放在桌上,张罗着让客人坐下。本忠眼尖,素素和梅香、杏香刚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又见素素捧着帖子进门就拜,心知这是耍的强认师傅的把戏,也不说破,却在一旁帮腔说:
“师傅,您看三娘母女为此诚心,几次三番专诚来请,师傅就破一回例,到她内宅略坐一坐,又有何妨?”
仇有财弄清了来人原来就是素素,也确实为她的大胆泼辣和放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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