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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为花子的马天祥和张国华,身处浙南山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有关天京陷落的“新闻”,还是那位杀了陈士佐的亲兵被捕以后传出来的。这一消息,对他们两人来说,无异于是个睛天霹雳,把他们几年来赖以忍辱受苦、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全给摧毁了。难怪他们被吕慎之强迫押去看杀太平军刺客的那一天,就像失魂落魄似的,连头也抬不起来。
再过一年,又传来了各路太平军都被斩尽杀绝、从此天下“太平”的确讯。两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恶溪,了此残生。不是么,几百万太平军都全军覆没了,洪秀全的圣库中存有上千万两银子,尚且挽救不了他们,何况这区区两万多两银子?自己如果还四肢齐全,倒也不妨学一个一命换一命,为天王尽忠完事儿。可如今受尽一切羞辱苦难,身体变成残废,却连再杀一个仇人也办不到了,怎不叫人痛心疾首,欲哭而无泪呢!
痛定思痛,他们不能不为自己的下半生作些考虑了。而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当然只能在那两万多两银子上打主意。
他们是太平军,是广西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受到侍王长嗣信任的亲兵,因此他们对于缴获的财物,“归公”的信念十分强烈。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的这两注财宝,当然属于太平军的“圣库”所有。军需官,是这两注钱财的管理者。他们四名亲兵,只是参与其事的知情者,连管理者都不是。军需官不幸阵亡了,为了让这些财物能够继续用于打天下,他们四个知情者就只好主动地担负起保管的责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千方百计忍辱含冤地承受了比死还要难受的巨大痛苦活了下来。另两名亲兵的先后死去等于加重了他们二人的责任和负担。作为两名看守财物的“护兵”,他们是尽责的,是忠心耿耿的,从来没有萌发过窃取、占有的觊觎之心。
但是忽然间噩耗传来,天王已经驾崩,大军已经覆灭,也就是说,这一票藏金的主人,已经没有了,他们作为保管者,想交也无处交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两人为了这票藏金,付出的代价是够惨重的。眼下天国覆灭,他们失去了依托,加上肢体不全,生活无着,商量再三,最后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正是这些藏金的最合理的继承人,他们要用这些藏金来改变自己的下半辈子生活,要使为藏金而失去的一切都从藏金中得到报偿。
他们用抽签的办法,把两注藏金分了。马天祥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五百两黄金;张国华分到的是五千多两白银加那一盒翠钻珠宝。同时两人立下重誓:一、各人只取自己的那一注,绝不觊觎对方的藏金:二、绝不暴露对方藏金的秘密,即便是在事发被捕之后,也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他人。
事实上,这两注藏金只不过是在天上飞的两只锦鸡,五彩斑斓,却可望而不可及。如何搬运出来,变成自己的财富,困难还很多,风险还很大,弄得不好,会把性命都搭进去。特别是刺杀陈士佐一案发生以后,吕慎之审讯凶手,从口供中得知太平军撤出壶镇之前,军需官确实曾把“圣库”中的金银财宝派人窖藏,老谋深算的吕慎之虽然没有把张国华等人传去逐一追问,但暗地里对他们加上十二分注意,却是事实。因此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要想把这一注银钱取出来归自己使用,一定要比吕慎之更有耐心。吕慎之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们要放一条比吕慎之放得更长的线,才能把这两条大鱼钓到手。吕慎之已经六十多岁,他们都还只有二十多岁,从时间上说,他们拖得起:从年龄上说,也耗得过吕慎之。
于是这两注一时无法到手的财宝,就变成了支持他们在艰难困苦中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哪怕拖他十年八年,拖到吕慎之死了,拖到大伙儿把这件事情都淡忘了,那时候,他们再慢慢儿寻找时机,物色伙伴,设下锦囊妙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地下藏金取了出来,远走高飞,坐享清福,安度晚年。
但是从同治二年到光绪元年,十一二年时间过去,他们两个已经从十八九岁长成三十岁左右,埋在地下的两注藏金,依旧无法取出来使用。这一方面是他们缺手的缺手、断足的断足,靠自己的力量,跟本无法把埋在地下好几尺深的棺材挖出来;一方面是七名活命的太平军俘虏中,除逃亡未成抓回来处死的何向仁之外,只有马天样和张国华两个人是广西“老兄弟”,而且是侍王长嗣的亲兵;其余四名,不是投降的民团,就是哗变的清兵,都是营营苟苟、见利忘义之徒,根本无法与他们合作的。
吕慎之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广西来的“老兄弟”,也知道他们是侍王长嗣的亲兵,因此特别关照金团头,要时时注意这两个人的言语行动。开头几年,简直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夜里睡觉都有人守着。几年过去,金团头见他们老老实实,并无越轨行动;再说,太平天国早已经烟消云散,永远也没有再打回来的日子了,不怕这两个断手缺脚的花子能翻起什么巨浪来,这才渐渐放松了一些。
如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之久,为安全计,他们两人都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心等待,坐候良机,一旦有了万全之策,再动手不迟。
第八十三回
潜踪匿迹,小夫妻两顶竹轿逃往外地
鸡飞蛋打,大老爷三次较量全盘皆输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迫使清皇朝俯首听命,逐渐把中国的封建社会变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但是依附于这个社会而生存的各种各样“黑社会”,却依旧保持着他们十分巩固的封建统治。“花子社会”作为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之一,当然也不例外。
花子社会中封建统治的主要标志,是花子头儿“团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官绅、商贾、文士们的眼中,团头属于“下九流”,没人看得起他;但是在花子世界中,他就是皇上,他定下来的规矩,就是金科玉律,他吩咐下来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谁要是不听,按“家法”处置起来,简直比“国法”还要严酷三分。花子们犯了事儿,团头也同官府一样坐堂问案,轻则掌嘴打屁股,重则三刀六个洞──给你一把七寸钢刀,让你自己在身上随便哪儿戳三刀,但每刀必须戳穿;更重的还可以割鼻、剟眼、砍手、剁脚直到淹死、吊死、乱石砸死、乱棍打死。这种“家法”,也跟各姓各族的“族法”一样,是受到“王法”保护的。受了刑的人,即便有那胆子告到县衙门去,太爷一听是小花子告团头,这就叫做“以小犯上”,向例是轰下堂去了事。因此自打严嵩当了“天下都团头”那一年起,还真没有听说过有花子上衙门去状告团头的。至于被处死的花子,自从入了丐帮,丁税钱粮全免,连个户籍都没有,乡官、地保才不愿多管这些并无油水可捞的闲事呢!
缙云县东乡的团头,据说也是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与各府州县的城隍同时封的。所不同的是:封为城隍的,都是已经死去的功臣,而被封为团头的,则都是立有战功但又犯有小小过错的下级军士。这些团头,也像帝王公侯一样,可以世袭罔替,代代相传。皇帝继位,接的是传国玉玺;团头继位,接的是一根老竹根做的旱烟管。那根老竹根烟管红中透亮,熠熠生光,一看就可以知道绝不止传了三代五代,很可能还是明代初年传下来的,比严嵩的年纪还要大呢。
现任东乡团头金鹤春的“王府”,就是壶镇栖流所。他所统辖的全乡二百多名花子中,住在栖流所里的只有三四十人,其中一部分人每天出去乞付,当天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团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花子王国里的“公差”──花子们犯了家规,掌刑的就是他们;地面上有了“路倒”或“冻尸”,背到义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的也是他们。绝大部分有家室却没有饭吃的穷人沦为花子,仍可以住在自己家里,不过却得按月交纳“份例”,并绝对服从团头的管辖,不然,就甭想在东乡地面张口讨饭!
不了解花子世界内情的人,只以为一个人穷到了不得不讨饭的地步,也算是穷到底了,却不知道这个人类社会的最底层,依旧分成三流九等,依然有尊卑上下之分,而且各有各的行当,各有各的地盘,绝不容许掺和混淆的。
粗分一下,花子可以分为职业的和业余的两大类。
初听起来,花子还有“业余”,似乎是个笑话,但在当时当地,却并不奇怪。所谓“业余”,指的是那人本来另有职业,因为发生了紧急的或特殊的变故或困难,不得不临时客串一下。
第一种业余花子,被尊称为“先生”,他们大都是天生的瞎子,从小投师学说书,缙云当地称为“唱故事”。像《海公大红袍》、《薛仁贵征东》、《大香山──观世音出世》这样的长篇故事,能唱上一两个月不带重样的。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是没有人来请的日子居多。饿急了,不得已,只好背起褡裢,拿上鼓板,走街串巷,去沿门乞讨。每走进一家人家,不管主人爱听不爱听,敲起鼓板,就唱上一段。主人哪怕十分不愿意,也得开销几个小钱或者几勺大米。这一路被尊为“先生”的业余花子,有一种讲究,叫做“讨饭不带碗”,有剩饭剩菜打发,必须连碗筷一起端出来。这,也可以解释为对民间艺人的一分敬意吧。
第二种业余花子,叫做“讨青花子”。青黄不接期间,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玉米面儿、白薯干儿,要留给下地的男人吃,于是老婆婆只好带着小孙子、小孙女到大户人家和小康人家门口去乞讨,靠残汤剩饭度过饥荒。
第三种业余花子,叫做“赶庙会花子”。凡是庙会,行善积德的人,除了烧香之外,一般还要散几贯铜钱给花子们。于是庙会上除了真花子之外,还混进了许多假花子。为了取得香客的可怜与同情,他们有的装瞎,有的装瘸,有的把瘦肉剁碎了糊在迎面骨上装烂脚。庙会期一过,瞎的,瘸的,烂脚的就全都好了。
第四种业余花子,叫做“赶新春花子”。这一路人,只在正月新春的十几二十多天中出去讨饭。这是因为正月里人人都不干活儿,闲着反正也是闲着,出去讨饭既不误工时,也不误农时。再者,正月新春里出去讨饭,只要说上几句大吉大利的的拜年话,家家户户都会打发,除了大米之外,年糕、馒头、粽子什么都有。只要拉得下这张脸来,一个正月里乞讨所得,满够一个人吃上好几个月的。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临时性的业余花子。例如跑野台子的戏班遇上了连阴雨,戏箱子挪不了窝儿,班主开不出伙食,不得不仨一拨儿俩一伙儿带上胡琴、笛子去沿门清唱。这些人,似乎也可以纳入“业余花子”的范畴,但就其“大宗”来说,当以上述四种为主。
对于各种各样的“业余花子”,团头有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征收多寡不一的“行业税”。对于“唱故事先生”和“赶青花子”,只要“意思”到了,哪怕只上门说两句客气话,打个招呼,就算尽到了尊重团头的“礼数”;而对于那些行近诈骗的“赶庙会花子”和“赶新春花子”,却责令他们必须拿出一定成数的“贡品”来,才能允许他们充当“伸手大将军”,喊一声“相公、奶奶,做做好事”。不然的话,只要团头一声令下,他的那一帮“孩子们”立刻就会围了上去,把胆敢混迹于丐流的假花子撕一个上下衣衫片片飞扬,掐一个浑身皮肉块块青肿,从此再也不敢冒充叫花子了。
凡是“业余花子”,只是名义上受团头的管束,必要的时候听团头的调遣,行乞的时候遵守“丐帮”的规矩,就可以了。平常日子,依旧住在各自的家中,各操本业,各安生计。只有住在栖流所中的那一帮“孩子们”,才是花子王国中的忠实子民,才是货真价实的“专业花子”。
在花子世界中,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为花子的。要当花子,先得具备当花子的条件。首先一条,是家业失尽,亲友不认,安生无处,谋食乏术;其次才是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病无所治,残无所为。只有这些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才能在栖流所中求得一席之地,才能在团头的管辖之下,或外出乞讨,或在家操作,过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的。
不要以为当上了花子,一定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冻馁的死亡线上作垂死挣扎,苟延残喘。其实,只要拉得下这张脸皮来,混进了花子群的行列,他们的生活,即便赶不上小康人家,至少比那些糠菜半年粮的贫苦农家要强得多。而对他们来说,最舒服的还是“不劳而食”这一条。难怪当时当地有“讨了三年饭,做官不肯换”这样一句谚语了。
当时当地,除了大户人家的婚丧喜庆、各种各样的庙会和正月新春有人布施之外,每月的初二、十六两天,是不成文的打发叫花子的日子。每逢这两天,小康以上人家,都要量出一二升米来放在门口,每来一个花子,就给一小勺米,以求积德积福。对唱小曲儿、玩儿杂耍和抱小孩儿的花子,照例还要多给一小勺儿。这样一家两家一勺两勺地攒起来,只要腿脚不懒,挨家挨户地走去,积少成多,一天所得,数量也相当可观。有些花子,为了争得这多给的一小勺儿米,每每到育婴堂去抱一个弃婴来养着。养到十一二岁,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或卖到娼家去当稚妓,收入几十吊钱,添置被褥。
按照丐帮的规矩,花子们的一切收入,必须先经团头过目,然后按一定成数交到“公库”中去。有胆敢隐匿不交者,处分极重,虽不致死,大概打板子、割耳朵或者三刀六个洞之类的酷刑是逃不掉的。花子们慑于“家法”的淫威,极少有人敢于以身试法。更何况到了凄风苦雨、大雪封门或者是一病不起的日子,还要靠团头熬粥给他们喝呢!
栖流所里的花子,分为外出乞讨和在家操作两大类。绝大多数花子,只要不是大雨大雪出不了门,每天都得早上出去,晚上回来。除所得铜钱、大米必须按成交库之外,所带回来的剩饭剩菜,也可以折价上交,用来喂猪。比较能干的妇女,团头单挑出来,专门饲养鸡鸭猪羊,也兼管雨雪天气给花子们熬粥。还有那极懒的妇女,连大门都懒得走出去的,团头也不勉强,就让她们白天蒙头大睡,夜晚充当丐妓,把花子们三个五个攒起来的积蓄,三百五百地收进团头的钱柜儿里去。
外出乞讨的花子,虽然同为乞讨,但因各人行乞的本领有高低上下之分而收入也有多少厚薄之别。在花子世界中,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粗略地分一分,沿门乞讨的专业花子,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五种:
第一种称为“强叫花”。这种人尽管骨瘦如柴,但是抽足了鸦片烟,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透着十分精神。不论春夏秋冬,他们总是大敞着怀走上街去,手里拿一块砖,走到商家富户的门前,一声嘶哑的“老爷太太,行行好!”抡起砖头来,就往自己那肋骨根根可数的干瘦的胸脯上砸去。
打发这一类花子,三五个小钱的是不行的,开口至少一百。若不如数布施,他手中那块青砖,就会“啪”地一声往自己脑门儿砸去,登时鲜红的血就会“哗”地流了下来,随着“啊呀”一声,往后便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这时候,他的同伙儿就会一拥而上,大喊大叫,高呼“偿命”,引来大批的行人驻脚观看,是大门无法进出,是店铺无法营业。事情闹到了这个气候,商家富户不拿出三吊五吊钱来,是打发不了的。去找地保来排解么?一者地保跟团头早就有了默契,讨不出便宜来,二者惊动一次地保,没有二三两银子也请他不回去,算起来,花钱更多;三者得罪了这批花子,他们什么事情都办得出来,没准儿半夜三更到乱葬岗上扒出一具死尸来背到你家门口,第二天早上叫你一惊一吓之外,还要花钱雇人去埋掉。所以商家富户见到这一路花子驾到,大都自认不敌,赶紧捧出百儿八十个铜钱来打发他们走了完事儿。至于他们拿了这笔钱是去抽大烟,还是去嫖丐妓,可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第二种叫做“艺叫花”。下面又可以分为“唱”和“做”两路。唱,有打着竹板唱莲花落的,有打着鼓板唱故事的,有拉着胡琴唱小戏的,有打着金钱板或三棒鼓唱小调儿的,还有由人唱曲子却由狗踩着特制的小钹击节伴奏的;做,有用一根竹棍儿转盘子转碗的,有用九连环──九个直径一尺的铁环套进套出组合各种图案的,有用小道具变小戏法的。
这一路花子,进得门来,不管你听不听看不看,表演完了,不给钱米是不行的。真有那不开眼的的主儿,舍不得两三个小钱,让他们献艺之后却没有收入,那他们也就老实不客气,难听的、不吉利的调调儿,可就要接着唱出来了。
第二种专业花子,叫做“神叫花”。这一路花子,靠神道或者占卜求得施舍。最常见的一种叫做“龙船”:肩上扛一木制有脚龙船,船内供一尊小小的龙船娘娘。进门之后,放下龙船,敲响了小锣,拖长了尾音唱两句“龙船弯一弯,伤风咳嗽带回龙船湾;龙船摇一摇,天花麻症带回龙船桥”之类。家有小孩儿的人家,主妇就会出来烧一炷香,舍三五十文钱,求龙船娘娘保佑小孩儿无灾无病。已经伤风咳嗽的,还可以包上一包香灰当灵药,或多花几十文钱,许上一个小小的愿心,或认龙船娘娘做干娘之类。简单说,这是把神扛到你家门口来让你烧香,对于家务繁忙没工夫到庙里去烧香的主妇们说来,简直是大开方便之门。另一种叫做“跌门头卦”:把一块老竹根锯开成两半,再用一根线绳把两头拴住,就做成了一副特殊的卦具。把这种卦具扔到地上,就会出现全阴、全阳、一阴一阳三种卦象。连续扔下三副卦具,就可以根据卦象组成“六爻”,并据此判断凶吉及破解的方法之类。主人如果丢失东西,他们还能够指示寻找方向或范围。这一路花子,是神道派出来的使者,一般只收钱米,剩饭剩菜是不吃的。
第四种专业花子,叫做“苦叫花”。最常见的是“滚地龙”和“磕头虫”。“滚地龙”的手脚从肘、膝以下都断了,既不能走,也不能爬,只能在地上滚。一边滚,一边唱着诸如“前世不修行,这世现报应”之类的劝人布施行善的唱词,同时把一只小笸箩往前推。路人如果有布施,就把钱扔进小笸箩里。“磕头虫”虽然也长着手脚,但那胳膊腿儿却又短又细,简直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既不能走路,也不能做事,只能在屁股底下绑一个草垫子,盘着双腿,用两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前蹭。每蹭一步,在地上磕一个响头,把面前的一个笸箩往前一推,同时唱着有板有眼的劝人布施行善的“讨饭腔”。除了那哀哀求告的唱词儿之外,更能打动人心的,还在于他那每蹭一步就磕一个的响头。不管前面是土地,是砖地还是石板地,那头磕下去总是“咚咚”有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不摸出几文钱来布施布施,就好像过意不去似的。
关于“滚地龙”和“磕头虫”为什么会没有手脚或虽有手脚也跟没有差不多,去问他们自己,答复总是“前世不修行,这世活受罪,一出娘胎就是这样”;但是据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丐帮中人造的孽: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拐去,剁掉手脚,或给他吃一种药,叫他长大以后胳膊腿儿又细又弱,从此只能讨饭,不能干别的。事实上,凡是这种“苦叫花”,身边总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随时“伺候”着,一出村街,背起就走,还要买些烧饼馄饨之类一口一口喂给他吃,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当然啰,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是要依靠这个四肢残废什么也不能干的可怜虫才能有吃有喝的呀!
第五种专业花子,那就是数量最多的“赖叫花”了。这一路人,既不敢把命豁出去耍无赖,又不会演杂技唱小曲儿,更不会通神卖卜,至于剁去手脚,为时已晚,也办不到,于是就只好“死乞白赖”了。他们老的老态龙钟,弱的弱不禁风,病的病入膏肓,残的残缺不全。不论是真的假的,总之是把自己那可怜之处全都有意地暴露出来给别人看,以此换取他人的同情,给予施舍。除了初二、十六这两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挨家挨户去“收取”那一小勺子大米之外,平常日子,就只能依靠赖着不走这一看家本事乞讨一碗残汤剩饭,“赖叫花”之名,也因此而来。
马天祥和张国华是被俘的太平军,在本地无家无业,当然只能住在栖流所里。他们多次想从花子群中物色几位手脚便利又心地善良的人交朋友,依靠这些朋友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藏金取出来,然后逃到他乡外省去共享荣华富贵。可是积八九年之久,像这样具有忠肝义胆的人居然一个也找不到!
金团头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瘦小枯干,驼着背,哈着腰,说话没有底气儿,坐下来就闭眼,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昏昏睡去的样子。他之所以能够把这一群谁都看不起可又谁都惹不起的煞星们管得服服帖帖又井井有条,还要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他们叫花所得按成数交到他的手上,靠的就是他手中那支红得透亮已经变成紫赯色的老竹根旱烟管。凭着这支祖传的竹烟管,意味着他手里掌握着专治花子的条条道道和生杀大权。谁要是不听话,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消轻轻地吩咐一声:“按家法从事。”就连最蛮横的花子,也会吓得四肢乱颤、嘴唇哆嗦的。
不过,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摆他的团头架子,不动用“家法”来整治不听话的“孩子们”了。原因是金驼背年轻的时候,惩治起犯“家规”的花子们来,过于凶狠残暴,他治下的花子们谈虎色变,忍无可忍,来一个“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投奔他乡外县,另靠主儿去了。反正丐户向来不交丁口税,也不赶文武科场,牵扯不到籍贯问题,所以花子流徙,官府、地方都不会过问。于是壶镇栖流所的房屋空了出来,金团头的手上也拮据到无法维持门面的程度。更有一样:金团头娶亲二十多年来,团头嫂怀孕不下十次之多,却连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不是小产,就是夭折。直到四十岁上,才有人劝他宽厚治“家”,以赎天谴。说来也怪,自从他接受了忠告,壶镇栖流所里的人丁又逐渐兴旺起来,团头嫂生下的第十一个孩子,也保住了。──遗憾的却是位不能延续香火的“千金”,而且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不再怀孕。俗话说:够不够,四十六。到了团头嫂四十六岁那年,仍不见再育,金团头也就死了那份儿心思了。
有人劝金团头纳妾娶小,再生个儿子,也好延续香火,继承团头大业。尽管金团头是个叫花头子,年纪也已经快五十岁,但在壶镇街面儿上,却也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缺,团头嫂也不是什么醋坛子、母老虎,别说是娶个小寡妇可以手到擒来,就是娶个贫苦人家的黄花闺女,也还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甚至求之不得哩!
但是金团头却说:由于自己年轻的时候多行不仁,上天原是要断绝他的子嗣的,多亏中年醒悟,开始宽厚待人,上天才法外施恩,赐他一女,让他有个半子之靠,就已经感恩不尽了。如果还不知足,又去糟蹋人家的女孩儿,上天怪罪下来,只怕会连这个女儿都养不大。于是金团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想可以延续香火、能够继承他团头大业的儿子了。可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女儿,一落生就白得像米粉捏的一样,五官端正,眼大口小,十分讨人喜欢;稍许长大一些之后,更透得十分聪明伶俐,两口子爱得像心肝宝贝儿相似。
金团头的女儿,生于咸丰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非常凑巧,跟同治皇帝载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时辰略为晚些而已。载淳六岁登基做了皇帝,赛神仙张铁山传出话来,说金团头的女儿跟皇上同年同月同日生,乃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他日决非丐帮中人物。有这么一层因由,金团头给自己的六岁女儿起了一个颇有气派的名字:金玉如,预示她将是金技玉叶一般的人物,决不能等闲视之。
尽管团头并非朝廷命官,治下的“子民”又是最最下等的叫花子,但他终究是个“一行之主”,膀不动,身不摇,每天都可以收入若干钱米,还不用向官家交税。东乡地面上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大小事端,团头也可以忝列绅衿之末而上得了台盘说得响话的。特别是金团头百年之后,“团头”这顶金冠,必然要传给女婿,这又无形之中给这位“丐帮公主”增添了更高的身价。更何况那位花子千金长得又是那么俊,那么美,这就难怪有那么多人──不仅仅是贫家子弟,也包括一些小康人家在内──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乞丐王国的金枝玉叶,想望着登堂入室,招为“驸马”,从而继承王位,永世掌管东乡的丐帮了。
但是金团头却因为自己的女儿有那么一个好生日,加上赛神仙的铁口预言,非要给女儿找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不可。论长相,玉如身材适中,不胖不瘦,辫子长长,眉毛弯弯,柳腰细细,金莲窄窄,头发墨黑,脸皮雪白,杏眼桃腮,蛾眉樱口,够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人材;论才干,姑娘心灵手巧,会裁衣做鞋,会描龙绣凤,一家人过年过节穿出来的衣帽鞋袜,比买来的还要舒齐好看。最难得的,还是她那温顺善良的性格和那一颗惜老怜贫的仁慈之心。在栖梳所里,几乎每一个花子都受到过她的同情和照拂,因此不论哪一路刁钻古怪的花子,都从心底里尊敬她、喜欢她,巴望她能得到一位如意的夫婿,往后接替金团头来统治这个花子王国的时候,大家也好沾几分宽厚仁义的福泽。
在花子们的心目中,金玉如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但是走出花子世界之外,她只是一个叫花头子的女儿。尽管她才貌出众,命相极好,但是有财产、求功名的人家,却都不愿娶这么一房儿媳妇,以免跟花子群攀上了亲戚,他日儿孙中了状元也有损家声。当然,许多家境贫寒的人,既看中了团头这顶王冠,也看中了玉如的人才,打玉如才十一二岁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求亲。但是金老而自己当了一辈子团头,天可怜见,没给他一个可以继承祖业的儿子,却生了个花朵儿也似的女儿;在他的心目中,就产生了抛却这顶王冠、跳出花子世界的念头,因此抱定了一条宗旨:不是读书人的子弟,不是有出息的儿郎,他一概不答应。因此,虽然不断地有媒人上门来求亲,却都被金团头一口回绝了。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治皇帝“龙御上宾”的那一天,玉如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依旧还是小姑娘独处,连个婆家都没有说定。
壶镇栖流所离壶镇大桥不过一里多地。太平军占领壶镇期间,不单附近的穷苦百姓得到不少好处,就是花子们也得益匪浅,大家对太平军都是拥护的,也是有感情的。所以。马天祥等七人被残了肢体并送到栖流所来当花子以后,众花子不单不歧视他们,不排斥他们,反而对他们深表同情,关怀备至。
马天祥等人被刖足剁手,刑后交金老儿用土法治伤,第一要喝整碗的热菜籽儿油,第二要吃好几个用菜籽儿油煎的荷包蛋,伤口才能不化脓溃烂。这些刑后的人,几个月不能外出行乞,每天都得由金团头拿出米来熬粥给他们喝,这一笔“投资”,金老儿就已经很心疼了,再要他拿出好几斤油、几十个鸡蛋来,根本不可能。因此,这一负担,就转嫁到了众花子们的头上。一碗油、几个鸡蛋,对富户或小康人家来说不算一回事儿,但是对花子们来说却是个很大的难题。当时农村里的穷苦人家,不是过年过节,烧菜只能放点儿酱,根本见不着油;天一黑就睡觉,根本不点灯。家里养几只鸡生几个蛋,也都得攒起来,拿到市集上去换盐吃。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花子们倾巢出动,硬是一点一滴地从千家万户的油罐子里凑足了七满碗菜籽儿油,又讨来了二三十个鸡蛋。单是这一项,就可见中花子们的诚意了。──这里面,除了众百姓对太平军的同情之外,地头蛇似的“强叫花”们,当然也发挥了强有力的作用。
在受刑的七人中,要数剁去双脚的伤最重,需要吃的油煎鸡蛋也最多。团头嫂每天坐在栖流所门口收取“份例”,惯于从花子们身上挤油水,那心肠早就炼成了铁石的一般,哪里舍得给这些伤号去煎油汪汪的鸡蛋?于是,每逢花子们讨回来的油和鸡蛋不够,总是由年幼的金玉如悄悄儿地从她母亲那里去偷来补足。
张国华是最重的伤号,刚进栖流所的头几天,就吃过金玉如偷出来的鸡蛋,心里就开始对这个年幼而善良的花子公主产生了十二分的好感。
用土法治刀伤,主要的药是“五爪金龙”的叶子。五爪金龙,是一种爬蔓儿的草本植物,蔓上有毛刺儿,叶片成掌形,北方农村称为“拉拉秧”。最简便的治疗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摘下,放在口中嚼碎,糊在伤口上,具有止血生肌敛口的作用。用这种方法治伤虽然简便,但是伤口容易化脓。比较好的方法,是把五爪金龙的叶子加上猪板油捣成药饼子,糊在伤口上,不单伤口不会化脓,而且用不着天天换药。难的是猪板油价钱太贵,花子们买不起。开头一两次,是由“强叫花”出面到猪肉铺门口去讹他一大块回来,但是这本戏既不能天天唱,更不能在同一家猪肉铺门前唱。时间一长,就只能由大小花子们行乞凑钱去买了。
像断手断脚这样的重伤,不化脓溃烂也得四五个月才能收口,这期间,要用多少斤猪板油哇!这些买猪板油的钱,当然都是由众花子们东一个西一个去讨来的。花子们讨到了钱,还必须按成数上交给团头。每天傍晚,团头嫂都要坐在栖流所门口,左面放一个钱笸箩,右面放一条米口袋,按成数收取“份例”。自从栖流所里来了这七个伤号以后,金玉如总是抢着替她母亲去收取钱米,其目的,就是收齐了份例之后,她可以抓出一两把来,专门用来买猪板油。
五爪金龙治外伤的偏方尽管极为简单,但却是保密的,轻易不传外人。遇上有人来讨药,金团头总是不辞劳苦,亲自去采,然后嚼烂了交给人家。栖流所来了七个伤号,他懒得天天出去采药,就把这种药的采摘和用法教给了小玉如。小玉如把药采回来,放在石臼里加上猪板油捣烂了,还怕别人换药不仔细,手太重,总是不嫌腥臭地亲自来做这件事情,既细心又耐心。
所有这一切,都让张国华对这个丐帮公主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就差喊她“公主娘娘千岁”了。
金玉如是个只到过镇上的乡下姑娘,又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张国华是个跟随洪秀全打江山的太平军,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见识可谓极广。金玉如一有闲工夫,总爱凑到他身边去听他山南海北地神聊。聊着聊着,金玉如的见识大大地增加了,对这个小老广的友谊也增长了。
十几年过去,金玉如从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张国华也从残废的太平军战俘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但是在张国华的心目中,金玉如始终是个真正的公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与金玉如有天壤之别,因此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他也跟所有的花子们一样,诚心诚意地希望她招一个好“驸马”,以便将来能够在她的仁政之下安度太平岁月。
但是张国华自从拥有了那五千两白银和一匣子翠钻珠宝之后,他的想法就彻头彻尾地变了。当时的银价,一两银子可以换到制钱两千二三百文之多,他手里既然有五千多两白银,就是一个富有万贯家财的富翁,何况还有那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钱的一匣子珠宝翠钻呢!从前,他觉得金玉如高不可攀,自己只配拜倒在她的脚下,几乎不敢仰视;如今,自己名下的金银珠宝,折算下来有几万贯的家财,那可就高过她不知多少倍了。从前,他对她的感情只限于感激、敬佩、仰慕,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如今,他觉得自己不仅有资格去爱她,去娶她,甚至有些屈尊,有些降格以求了。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过他也知道,有钱人的脚本来就没有多大用处。作为一个富翁,关键是必须有钱,却不一定要有脚。有脚没钱的人,只能去当个脚夫,像金玉如这样的姑娘,连想都不敢想;有钱没脚的人,不单可以娶一个比金玉如更美更好的妻子,还可以珠环翠绕,钟鸣鼎食,在富贵荣华中度过一辈子,让妻子觉得比嫁个有脚的丈夫更满意,更幸福。何况好几年前,有好心的木匠给他做了两只木脚,外带一副双拐,早就可以自由行走,也可以自理生活了。
张国华沉浸在自己幻化出来的太虚幻境中,憋在心中的一腔子肺腑之言,总想找个机会单独地跟金玉如倾吐一番。
这一天,又有一位媒人上门来给玉如说亲,金团头嫌对方是泥腿子人家,孩子也太粗气,依旧没有答应。想想女儿都已经十九岁,连个合适点儿的婆家都找不到,老两口儿晚饭也吃不下,坐在屋子里面对面叹长气。金玉如明知道爹娘为什么不高兴,但是这种事情,做女儿的既无法相劝,更无法插嘴,想想自己才貌双全,就只为生在丐户人家,连个像样点儿的女婿都找不上,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晚饭之后,就一个人走到溪边去痛哭一场。
张国华眼看着金玉如一个人走向溪边,趁人不备,也架着双拐跟了上去。见玉如低着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绢儿捂着鼻子,哭得好伤心。张国华是个好性子,在姑娘们面前特别会陪小心,又是多年来厮混熟了的,至少说话并无顾忌,就也找块大石头跟她面对面坐了下来,轻声细语地用好话相劝。说着说着,话题就转了:
“你跟同治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赛神仙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我看一点儿也不假。你我认识也十二年了,我可从来没跟你说过一句瞎话,今天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眼前就有一桩极好的婚姻在等着你,成亲以后,马上就是一位有两万贯家财的管家奶奶。怎么样?你好好儿想想吧,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每一个少女,都做过五彩缤纷的荒唐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玉如尽管也相信自己是大富大贵之相,但在她的梦中,她的丈夫只要有两千贯家财,她就十分满足了。至于两万贯,这个数字太大了,就是每天喝人参汤吃燕窝儿粥,也使不完用不尽的。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呀!正因为这个数字太大,而且又是出自这个穷叫花之口,她根本就不相信。尽管刚才还是眼泪汪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说:
“做媒的都爱吹牛皮说大话,把女方的三分人才说成七分,把男方的只够温饱说成丰衣足食。不过人家再怎么能吹,也不像你这么吹破天的!你知道两万贯钱堆起来有多高吗?”
张国华见她不说嫁不嫁,却对他说的两万贯产生了怀疑,就正色说:
“我不是吹牛皮,也不是开玩笑,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正经事儿。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要是有一个人确确实实手里有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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