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121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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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和尚崽──畲家称未婚男青年,即小伙子。

    ②  泼妮崽──畲家称未婚女青年,即大姑娘。

    雷一鸣从老族长家里出来,两眼放光,兴高采烈。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面见人就说老族长要按畲礼备装嫁干孙女儿的消息,一面回家跟老婆子商量,要撺掇得月娥也用畲礼畲装嫁与二虎,然后悄悄地嘱咐红梅:等金凤、月娥的婚礼仪式定下来之后,通知本厚赶紧请出媒人来,按畲家礼节作速登门来提亲。

    二虎妈由于自身客处畲山,正愁无力置办妆奁,如今老族长传出话来,愿以爷爷的身份为干孙女儿置办衣着衾褥,以畲装畲礼成婚,二虎妈一方面难拂老族长的一片诚意,一方面更是求之不得,连连称谢。吴本良入境随俗,想到这样一办,不但别开生面,更加热闹,而且有助于增进畲汉两家的亲密友善,除了提出男方必须穿用汉民服色之外,其余一切均可依畲礼畲俗成婚。消息传出,畲汉两族军民莫不欢呼雀跃,皆大欢喜。

    月娥自从立志去世以后,已经是个无父的孤女,二虎那边也没有父亲,因此刘保义义不容辞地以“师叔”的身份出面主婚,将八分心思都用到了张罗婚事上。

    铜锤大嫂惦着把红梅嫁给本厚,巴不得多几个畲女嫁汉郎的先例以为张本,哪怕像金凤那样的假畲女也是好的。因此,借口当地婚娶有“上轿怕大肚、下轿怕寡妇”这样的忌讳,纵然是生身之母或是过门后的婆婆也必须回避,因此与雷一鸣一起对月娥娘说:他们两口子打算僭越沾光一下,愿意以兄嫂嫁妹之礼代为接待宾客、张罗酒筵。

    月娥娘去与本良商量,本良已经猜到了两位“铜锤”的用意,为了避免将来红梅嫁给本厚以后称谓上的混乱,主张两位“铜锤”以叔婶的身份出面。铜锤夫妇有了本良的这句话,如同得了恩旨一般,不由分说,就替月娥裁剪起上轿穿戴的畲家衣裙来了。

    月娥初时不肯,听本良和二虎剖析,这样办不但有助于畲汉两家的和睦亲密,还有可能为本厚娶进一位泼辣大胆的畲家姑娘来。也只好抿嘴一乐,点头答应了。不过她身为义军女头目,遮上盖头由人牵着扭扭捏捏地上轿下轿,颇有些不自在。好在她久居畲山,知道畲人出嫁,不论男女虽然都有坐红轿的习惯,不过也有“行嫁”一说。所谓“行嫁”,就是新娘子出嫁不坐红轿,只是头戴三公主凤冠①,身穿蓝色大花边衣裙,脚穿草鞋,步行去新郎家。新娘子穿的草鞋,是用染成红色的苎麻编打的,鞋耳子上拴两枚铜钱,每走一步,就发出叮铃一声,十分有趣。据说这种风俗,还是当年高辛王三公主远嫁龙麒步入深山那会儿流传下来的呢!月娥觉得这种“行嫁”不但有趣,也切合自己女头目的身份,就选定了这种仪式。铜锤夫妇反正是只要你肯穿畲装出嫁,坐轿还是走路倒是无所谓的。月娥的婚事仪式,就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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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三公主凤冠──畲民婚礼中新娘的头饰。前额上方为银制,嵌珠,头顶正中是一截竹筒,上覆红布。传说中高辛王三公主嫁龙麒,戴的就是这种凤冠。

    过了七月半,金凤、月娥二人畲装成婚的新闻,已经传遍了整座山寨。开始的时候,不免有几个多嘴的老头子老婆子说两句闲言碎语,架不住金凤、月娥上山以后人缘儿特好,雷家寨中的男男女女都心向着她们姐妹两个,巴不得她们两个真的变成畲家姑娘才好。加上还有老族长在那里撑腰当戳杆儿,就把一缕淡淡的薄雾吹了个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啰嗦了。

    七月下旬,本良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央求刘保义来成全本厚和红梅这一对儿冤家的好事,上门到铜锤家去说媒求亲。一切礼仪场面,当然都要按照畲家的风俗习惯办理。刘保义也极愿畲汉两家能打破互不通婚的古老习俗,更何况当的是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落花媒人”,只不过去演一场戏而已呢!就细问了一番畲家说媒的风俗习惯,换上一套新点儿的衣服鞋帽,欣然而往了。

    畲家有一句俗话,叫做“高头嫁女,低头娶亲”。也就是说:既然称为“求亲”,必然是男方去向女方“求”,男方的地位再高也高不过女方去,因此身为男方媒人,只能低声下气地善言相求。好在畲家的婚事都是男女双方自己说妥了以后,请个媒人去虚应故事而已,一切过场细节都按传统习俗照章办理,也就是了。

    吃过了中午饭,刘保义手捧一斤索面①、一斤砂糖②,到雷一鸣家去说亲。用索面、砂糖做礼物,是畲家说媒的传统风俗,礼物虽轻,但情意是重的。畲家有一句话,叫做:“索面一样长长亲,砂糖一样蜜蜜甜。”刘保义这次登门提亲,表面上是“不期而至”,其实,本厚早已经通知红梅转告她父母了。因此,那一天铜锤夫妇也作好准备在家恭候。刘保义一进门,雷一鸣抱拳相迎。刚刚落座,放下红糖、面条,还未开口,雷大嫂就端来了三个一碗的黄酒煮鸡蛋,刘保义也不容套,稍一拱手,坐下来就吃。吃完了,抹抹嘴,把面条、红糖往雷一鸣面前推了推,笑嘻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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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索面──当地方言,指一种手工制成的挂面,含盐量较高,每把有三四尺长。有了机器压制的挂面以后,这种手工面条称为“土索面”,相应地称压制而成的挂面为“机器面”或“洋索面”。

    ②  砂糖──当地方言,指用甘蔗汁熬制的土红糖,相应地叫白糖为“糖霜”,而当地所谓的“白糖”,则是指“米花糖”。

    “今天登门,不为别事,只为受本良之托,特来向你家求亲,把你们的女儿许配给本良的弟弟本厚,你看行啊不行?那小伙子,你们是知道的……”

    不等刘保义说完,雷一鸣就把话茬儿抢了过去说:

    “本厚嘛,在我手下学过小三年医,我还会不清楚?只是刘二哥您也知道,我们山上的规矩,能许亲不能许亲,我这个当爹的只作得了一半儿主,下剩那一半儿,还得跟我家里的商量商量。只好有劳二哥先回去,下次再来一趟得啦!”说着,把面前的红糖、面条又推回到原处。

    刘保义是事先打听清楚了畲家的提亲规矩的。要是女方父母对媒人说“孩子还太小”、“我们不敢高攀”之类,就是不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如今说“回去再来”,其实就是同意,只不过为了表示女方地位高于男方,必须让男方再来求两次才能答应,也就是当地所谓“成不成,三下行”的意思。刘保义一听,心里有了底儿,也不多废话,笑着点了点头,一面说:“那好,你们商量一下,我下次再来。”一面起身拱手,捧上索面、红糖,就从前门出来。雷一鸣送到门口,躬身一揖,也不远送。

    按照畲家风俗,媒人得到女方“再来”的话茬儿以后,可以过几天再来,也可以当天就来。两家相距较远,不愿来回奔波的,还可以从前门出来,从旁门进去,也算是一次。刘保义就住在雷家寨,路途倒是不远,只为日子紧迫,说定以后还要办许多事情,因此当下从前门出来,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

    雷一鸣也心知刘保义即刻就要回来的,两口子已经在旁门内恭候了。一见刘保义,夫妻双双含笑相迎,刘保义今天客串这么一场戏,心里本就觉得好笑,这时候见两位“铜锤”虽在演戏却一本正经,俨然真事儿相似,忍笑不住,不禁哈哈笑出了声儿来。一面双手捧着索面、红糖躬身施礼,一面开门见山地说:

    “在下二次登门,为的还是吴家的那头亲事,你们两口子想来总商量过了吧?”

    雷大嫂一面把媒人往客座上让,一面满脸含春地回答说:

    “难为刘二叔又跑了一趟!我们两个刚才商量过啦!像本厚那样的好孩子,真是百里挑一都难得的,我们两口子还能不中意么?只是我们山上的规矩,想必您也知道:男婚女嫁,除了大人点头之外,还要问问孩子自己愿意不愿意。只好有劳刘二哥先回去,等我们问过孩子,再给您回话吧!”

    刘保义刚刚坐下,忙又站起,呵呵大笑说:

    “做媒做媒,说嘴跑腿嘛!请你们快跟红梅商量商量,回头我再来一趟就是啦!”说着,双手捧起索面、红糖,又往大门外走去。一对儿“铜锤”嘻嘻笑着直送到门口,拱手自回。

    刘保义在门外站立片刻,回味刚才的情景,直忍不住笑。过了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又返身走进雷家大门,只见红梅和她父母一起迎上前来。红梅见了刘保义,从未那么庄重文雅地蹲身福了一福,一颦一笑间却仍露出三分喜在心间、乐在眉尖的调皮相来。铜锤夫妇连声道过辛苦劳乏,刘保义双手高捧红糖、索面大声笑问:

    “在下这个媒人,可已经是第三次登门啦!这两斤索面、砂糖,总该赏脸收下了吧?”

    雷一鸣也呵呵笑着,双手接过红糖、面条,用嘴向红梅一努说:刘保义在左近转了一个小圈儿,就又从旁门走进了雷一鸣家,第二次提亲。

    “该收,该收,该收啦!孩子自己点了头了,我们做父母的还有不愿意的吗?只是我们的丫头太野,从小让她妈宠坏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会,委屈了本厚那孩子啦!”

    刘保义正要答话,红梅在旁边听是数落她的不好,一鼓腮帮子嚷起来说:

    “我铜锤疯丫头就是疯出了名的,这个谁不知道?他本厚机灵倒是机灵,我要是挑眼儿,还嫌他不够文雅,念不来子曰诗云、踱不来四方步呢!”

    铜锤大嫂下死劲儿啐了她一口,拧着她的腮帮子笑骂:

    “说你野,你偏野出个样子来给你刘二叔瞧瞧!刘二叔为了你的婚事,跑了三趟,鞋都磨破了。你不说做双鞋好好儿谢谢你刘二叔,倒没大没小地在你二叔面前耍开贫嘴了。不知道的,都说这丫头让我给惯坏了!今天让刘二叔说句公平话,这丫头这张嘴,算不算是卖膏药的嫡派真传?”

    雷大嫂这么说,原不过是打圆场,红梅却认了真,噘着嘴嗔她妈说:

    “鞋我可做不来,你自小没教过我!凑和点儿,我给刘二叔打双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吧!”

    刘保义听了雷家三位“铜锤”的这一番话,笑了个前俯后仰,指着红梅也打开了哈哈:

    “你这个疯丫头到底跟谁学的疯,我这个清官也难推难断。不过照我看,任你怎么疯怎么野,一见到本厚也就不疯不野了。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只是你刘二叔这一辈子不打算嫁人了,五色彩线大绒球的多耳麻鞋嘛,还是留着你自己行嫁上路那时候穿吧!”

    刘保义平时是个严肃的人,今天破例说了句笑话,逗得四个人全都乐弯了腰。雷一鸣边笑边骂:

    “谁娶上这样的疯丫头,谁就算倒了楣了。别人家的媳妇儿都小心伺候爷们儿;她呀,不叫爷们儿伺候她就算是贤惠啦!死丫头,还不快去叫你二叔三叔过来!”

    按畲家习惯,女方收下索面、红糖,就算是定下了亲了。这时候要请本房族人来陪媒人吃顿便饭,意思是通知大家:女儿已经许配给谁了。这样,消息一传开,可以避免别家再托人来说亲的意思。

    红梅应声蹦出门去,这边雷一鸣把媒人让进屋里,同时把老穷婆、穷花儿、小虎等人都叫了出来。雷大嫂忙着沏上了茶,就系上围裙进厨房去了。一盏茶刚喝完,雷一飞、雷一声兄弟跟着红梅双双来到,齐声道贺。看起来,兄弟二人在家里也坐等多时了。这边大家刚刚叙礼坐下,那边雷大嫂和红梅已经手端托盘送上了酒莱。不用说,分明也都是事先早有准备,来一个真戏假做而已。

    刘保义为本厚说完了亲事,也是乐不可支,尽管说媒真中有假,眼前的酒肉菜肴却是货真价实的。半天工夫,说了三趟媒,辛苦有了成果,该犒芳犒劳了,也就不再客气,端然上坐。其余人按长幼各霸一方,大碗筛酒,大块吃肉,嘻嘻哈哈,笑声不断,从太阳未下山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方才醉意阑珊,尽欢而散。

    第二天,本良按畲礼带上定亲的银手镯一副、银项圈儿一个,银戒指一个──畲家称为“小四礼”──加上送给女方的礼物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口香饼一斤、白鲞鱼四尾,与刘保义两个同到雷一鸣家去送定;第三第四天,媒人又每次带索面一斤、红糖一斤到女家去取庚帖和商量迎娶吉期。

    议定了婚期,按习惯当由女方父亲开口要财礼了。到了这时候,雷一鸣也颇觉腼腆,端杯在手,眼看着刘保义不好意思地说:

    “按情理说,咱们山寨竖旗不久,战事不断,军中成婚,理当一切从简才是。只为咱们两家这一次联姻,还是雷家寨建寨以来头一个畲女出嫁外族,不好好儿热闹一下,在众乡亲面前有点儿不好交代。我们山上的规矩,财礼多少全都交女儿带回夫家去,做丈人的只能贴点儿,不能赚点儿。数儿大小,无非显显夫家的度量和气派。吴家兄弟上山以来,有刘二哥等久经沙场的宿将布兵排阵,连战连捷,钱粮财物,聚义的弟兄们都不缺少;就是我们畲家百姓,这几年来一不交租,二不纳税,也得了不少好处。所以嚜,畲山上头一个畲家姑娘出嫁外姓,为了大家脸上光彩,别嫌我心狠,在财礼上头可少要不得。我们红梅本是个出了名的疯丫头,充不得千金小姐;不过聘礼过于少了,对咱们、吴雷两家可就都不够体面。心平气和地掂掇掂掇,请刘二哥捎上一句话,是不是就请吴家送过九十九块银洋钱来?本厚身在军中,衣帽鞋袜无人缝制,就一概免去,由我家措办就是了。好在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倒还省事。酒席桌面,反正是山寨里一总办理了的,除畲家婚礼上必备的几样东西外,我们也不要本厚送别的来了。”

    听雷一鸣开头说的那几句话,刘保义颇有些担心,只怕他提出一个极大的数目来,一时难于张罗。山寨上自打竖旗以来,虽然每次出战都得了不少油水回来,但从长远看,这点儿财物还嫌太少,只能用于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绝不能因为婚娶喜庆而挥霍浪费。因此,对红梅的聘金,本良的意思以不超过一百两银子为度,其余一概从简。后来听雷一鸣提出要九十九块洋饯,比本良提出的数目不相上下,刘保义满作得了主,就一口答应了。

    当时的沿海一带,已经辟有若干商埠与外轮贸易通商,其结果,洋货源源输入,换走了大量的白银,土产源源输出,换来的却是番饼鹰洋。鹰洋是来自墨西哥的银元,因一面有一只老鹰的图案而得名,每块重七钱二分,其中还有三成是铜,因此一块银洋,实际上只有半两白银。但是它的使用价值,却与一两白银不相上下。因为它是圆的,一块也叫一圆,于是不论送礼、纳聘还是送红包,为了图个“圆”的吉利,都流行用银元,无形中把银元的身价抬高了许多。

    至于雷一鸣说的“红梅出嫁,只要过三条岭”,并不是说女儿上婆家要翻过多少条山岭,他说的“岭”,其实是“衣领”的“领”──畲俗女子出嫁,凡舅父、姑夫一辈儿都要送一件衣服。男方则要按照“领”的数目回礼,一股是每条领一斤猪肉,一斤索面。

    媒人讲定了婚期,男方少不了也要摆几桌酒席请一请媒人和亲戚,然后由女婿亲自挑一担糯米给岳家送去,以备岳家做酒待客。新女婿正了名份以后第一次上门,岳母要送他一条带子、一个肚兜;没过门儿的新媳妇儿则要亲手给“毛脚女婿”煮点心吃,还要亲自端上桌来,跟新姑爷见面说话儿。

    红梅是个不惯于做家务活儿的野姑娘,让她去煮面,水还没开锅就把索面放了进去,结果把一碗面条煮得粘乎乎的;用作面码儿的肉丝儿,下锅的时候火力不猛,却又是半生不熟的:蛋煮完了忘了浸在冷水里,剥皮的时候粘壳儿,蛋黄却还不怎么熟。一碗溜尖儿的点心端上来,本厚心知不会怎么好吃,非要红梅端个碗来与她两人分着吃不可。红梅还一个劲儿地客气推让,把个铜锤大嫂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幸亏新姑爷知道新媳妇儿的底细,全不计较。吃完了点心,本厚按畲俗拿出一个“见面包”来,放在桌子上,再拿一双筷子压在红包上面,拜辞了岳父母,傻乐着回去了。

    山寨上有本厚、红梅这么一带头,另一些互有情意的畲女汉郎马上找到了可依之据。经热心的媒人来回奔走,穿针引线,几天之内就撮合成功了好几对儿,而且还都齐了心非要赶在中秋节一块儿办喜事不可。

    这样一来,山寨上军民上下,全都为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共拜天地”而忙碌起来。婚娶的人喜气洋洋,自不待言;就是贺喜的人,由于这场大喜事意味着胜利成功,兴旺发达;意味着天翻地覆,乾坤倒置;意味着穷汉扬眉,官绅低头;意味着宏图大展,无可限量,一个个全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准备在八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中,尽情地闹上一闹,乐上一乐。

    第九十四回

    鞭炮噼啪,团圆节真假畲女同日出嫁

    月色皎洁,中秋夜老少村民彻夜欢歌

    白水山义军伙儿内的大小头目,由于是塞主和首领娶亲,无不齐心合力张罗措办,都惦着把这场婚事办成畲山有史以来最盛大、最热烈、最欢腾、最体面的婚事;而把防守、巡逻之类的军中事务,全交给正觉上人去操办:一方面因为上人本是军中宿将,力能胜任;一方面也因为他是个和尚,方外之人,不便于在婚喜场面中出头露面的缘故。

    雷家寨的军民人等,每天都为说媒定亲成婚这些“喜事”忙了个不亦乐乎,日子似乎也过得特别快。看看到了八月初十,山上的迎娶准备一切就绪,却还不见朱松林到来。

    一个月之前,谢三儿从雪峰山回来,禀报说:朱松林接到请柬,十分高兴。当时讲定,一准在中秋节之前赶到雷家寨来贺喜。关于进山的道路,本良的信中已经跟他交代得明明白白:先绕道到白水山东坡,凭请柬进蓝家寨,自会有人一路护送到大寨中来。照情理推测,路径已经交代清楚,朱松林又是那么精明强悍的一个人,想来不至于会有闪失。再据正觉上人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马三公子那边正忙着运送砖瓦木石,为乃父重建府第,除各处路口依旧是那么些团丁把守之外,并未添岗加哨,更无其他动静。另据春山饭馆送上来的消息说:温处总镇确曾于七月初饬令缙云县守备会同三乡团勇合力克期剿灭白水山叛匪,但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并未派下一兵一卒来。林炳虽曾于七月七返回壶镇与吕慎之会商,但也并无善策良谋,县里的绿营兵依旧松松垮垮,除每日例行操练防守之外,也不见有开差的迹象。综合各处所报,都是动中有静,利于山寨。因此众首领商议的结果,都以为平安无事,只消勤于巡逻,严于防范,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本良想到朱松林生长在西乡,对南乡的道路并不熟悉;如今雷家寨外的大小道口都有团勇设卡盘查,自己人进山尚且只能趁黑夜摸小路,何况他一个从未到过白水山的人?再说,朱松林为聚啸雪峰山、劫囚十字街、疑兵北门外三件大事,已经成了悬赏捉拿的要犯,捕快衙役们是知道他的长相模样儿的,万一为来白水山喝喜酒被捉将官里去,岂非因喜得祸,又要为营救他而大费周折么?为此,本良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一事不烦二主,派谢振国再下山去走一遭儿,悄悄儿地把朱松林趁黑夜引上山来,既省心省事,又安全稳妥。于是跟正觉上人商量定了,就在八月十日夜间,把夜行探目谢振国派下山去专接朱松林。

    按照计算,谢三儿夜行日伏,也可以在十二日一早到达雪峰山,十四日一早偕同朱松林回到雷家寨,正好赶上本良送彩礼娶亲。但是,蓝家寨的蓝文秀、蓝文华夫妇四人一直等到八月十四日上午辰正过后,不单不见朱松林到来,连谢三儿也不见踪影,只好安排下接客带路的专人,自己先过雷家寨这边来了。

    这时候,雷家寨村子里响起了欢快热烈的唢呐声和鞭炮声。看看到了巳牌时分,朱松林一伙儿仍未到来,本良无法再等了,只好按择定的吉时,到老族长家去送彩礼。

    畲俗,新郎必须于娶亲的头一天在四个男人的陪同之下把彩礼送到女家去。一个是男方的长辈──本良的父亲立志和亲叔叔立本已经相继故去,只好烦清师叔刘保义代理;一个是媒人──本良与金凤联姻,原是刘教师为媒,如今刘教师被林炳害死,就烦老族长出面,请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畲族老人来客串一下。另两个,一个当地叫“赤郎”,也叫“乞郎”,专管挑聘礼和对歌;一个叫“当门赤郎”,也叫“对门乞郎”,俗称“迎亲伯”,总管婚礼中的一切大小事务,还必须能歌善舞。这是畲俗婚礼中两个相当于伴郎的角色,但比伴郎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婚礼进行中,诸多特殊的仪式和风俗习惯,都要由他们来应付。因此必须是深谙畲家习俗的青壮年男子不可,而且长相模样儿还得仪表堂堂,脑袋瓜子更得聪明机灵,经与众首领斟酌再三,请雷一飞和他的族弟雷一震充任。

    老族长那边的一众子孙儿郎们,听说是一飞和一震出任赤郎,就撺掇着老族长把一飞的媳妇儿钟山英和一震未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请出来当阿姨、娸姆,给他来一个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在畲俗婚礼中,阿姨是新娘的姊妹行,娸姆是新娘的兄嫂行,相当于汉俗婚礼中喜娘的角色,但又比喜娘要肩负更多的重任。在汉俗婚礼中,喜娘、伴娘是宾客们调笑嬉闹的对象,伴郎是无所作为的;而在畲俗婚礼中,赤郎却是阿姨、娸姆的戏弄对象。阿姨、娸姆要想出许许多多难题来,阻碍婚礼的进行,而赤郎则要千方百计地去解开这些难题,让婚礼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样做的原因,无非显示男方娶亲不怕困难并且能排除万难的意思。因此,阿姨、娸姆的入选,不单要姿色上说得过去,更主要的,还在于心灵脑子快,要能想出一些千奇百怪的花花点子来难倒赤郎。钟山英和钟山燕姐妹俩,本是畲家有名的巧媳妇儿、巧姑娘,把她俩请将出来跟自己的男人斗法比高低,大伙儿就一定能够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了。

    巳时正,吴本良、刘保义和媒人身穿吉服,斜披大红彩缎,雷一飞、雷一震两个赤郎肩挑彩礼,在唢呐的前导和一众亲戚宾朋的簇拥下,兴高采烈地往老族长家缓缓走去。

    刚走出一里来路,老族长家砖砌的高墙和院门儿已经清楚可见,赤郎子就放起了鞭炮,唢呐也更加用劲儿更加欢快地吹奏,像是在通知女方:“新郎到了,快来迎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军被横拦在路中的一堆荆棘所阻,无法通过。这道荆刺儿,是阿姨、娸姆专为阻挡新郎所设的路障,名目就叫“拦赤郎”,而且一共有三道之多。

    畲族婚礼中,赤郎挑的聘礼足有七八十斤重,而且一路上绝对不许把担子放下歇歇气儿。“拦赤郎”的目的之一,就是作弄赤郎,要他们挑着担子多站一会儿。这时候雷一飞一面放鞭炮,一面把一个红包递给看守荆刺儿的女人和小孩儿。他们拿到了“拦路包”,就把刺儿堆挑开,放赤郎继续前行。

    一行人走到老族长门口,原先明明洞开着的两扇松木大门,这时候忽然“吱吽”一声关上了。两支大海笛、两支唢呐,一齐朝关着的大门狂吹起来,似乎是在叫门。

    这时候赤郎可以放下担子了,他取出一串鞭炮来噼噼啪啪地放,意思似乎是:“新郎来了,为什么不开门?”门外的一串刚放完,门里面接着响起了鞭炮声,似乎是在答复为什么不开门的原因。门里面的一串放完了,门外面又响起了一串,似乎是说:“不论有什原因,请先把门开开再说。”果然,这一串鞭炮还没放完,紧闭着的大门忽然洞开,老族长率领大小亲属在门内躬身迎接。刘保义连忙代表男方向老族长鞠躬回礼,然后率领众人进入大门。按畲俗先向堂上的祖宗神位举成双礼,然后向女方长辈、亲友、账房、管事、厨师等人举礼道贺毕,取出彩礼,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请女方过目收进。

    交完了彩礼,吃过了点心,男方开始在女方办酒席请祖宗。这时候,赤郎子拿出两只鸡来,一只叫“对盏鸡”,是在男方杀好带来的,交给女方的时候,附上一个红包,叫做“剪刀包”;另一只鸡叫做“(请)祖宗鸡”,是活的大红公鸡,要由赤郎子在女家当众宰杀。按照畲家千百年来传下的成规:杀鸡的时候,任凭阿姨、娸姆和女方的姑娘们推推搡搡、起哄取闹,但鸡血却不许洒落在地上;如果洒落,每洒一滴血就要罚吃一碗酒。没过门儿的媳妇儿钟山燕,存心要看雷一震的笑话,给了他一把锯齿狼牙般的缺口尖刀,外加一只盛着小半碗盐水的兰花瓷碗。雷一震偏又好胜,结果是一刀未割断鸡的气管,那只大公鸡憋足了气,加上捆绑多时,硬是流不出多少血来。按规矩请祖宗的鸡不作兴割第二刀,雷一震只得把尖刀叼在嘴里,腾出右手来提起一只鸡脚,让它挣扎几下,以便于血流得畅快些。没想到另一只鸡爪子一下子抓在他叼着的那把尖刀上,雷一震脑袋往后一躲,抓鸡的手不免哆嗦了一下,滴哩嗒啦的鸡血就滴到小瓷花碗外面去了。好不容易等那只鸡断了气,钟山燕就低头弯腰数地上的血迹,大大小小一共八滴。钟山燕一面取笑雷一震在男家喜酒没吃够,一面当真提来一壶酒,按数儿筛满了。雷一震只得在哄笑声中把八碗酒一气儿灌下肚去。

    赤郎子宰完了鸡,当门赤郎又拿出两只腊鸡来,放在一只红漆托盘内──盘内还放有一斤索面、一刀猪肉、一副绑腿布和一对儿点着了的红蜡烛;然后手端托盘,向女方举礼,与新郎一起跟着阿姨、娸姆进入厨房,开始“借锅”。

    这时候,厨房里面的一切用具、炊具、餐具甚至柴火全搬走了,要用什么,都得通过唱歌向阿姨、娸姆借,而对方则趁机捣乱,竭力拖延时间。

    本良进了厨房,正一正冠,恭敬地在烛前行了礼,笑眯眯地唱起事先学会的《借锅词》:

    迎亲来到畲山乡,

    岳家住的好楼房。

    门前麒麟对狮子,

    屋后金鸡对凤凰。

    寮场龙虎来相会,

    莲台观音坐中央。

    八字门楼金字匾,

    婿郎借锅把歌唱。

    四角方方一堵墙,①

    中央开出一口塘,②

    铜镜圆圆对明月,③

    野鸭凫水项颈长。④

    三脚落地火焰山,⑤

    乌鸦蹲在火中央,⑥

    仙女点香来洗涮,⑦

    两耳朝天喜洋洋。⑧

    鲤鱼翻白成双对,⑨

    凤凰伸腰五味香,⑩

    双龙抢珠城门内,①①

    黄龙载水东海上。①②

    丝网落海捞珍珠,①③

    九龙高山喷云雾,①④

    金童伸掌开火路,①⑤

    玉女吹箫呜哩呜。①⑥

    锡将军,上高台,①

    五龙载水下凡来,②

    江西兰花金玉盏,③

    象牙镶银成双对。④

    ……

    请个阿姨来炒菜,

    请个娸姆来烧火,

    请问阿姨和娸姆,

    借锅礼数到没到啰?

    ……………………

    ①  指锅台,灶。

    ②  指大铁锅。

    ③  指锅盖。

    ④  指木勺。

    ⑤  指瓦炉。

    ⑥  指瓦壶。

    ⑦  指竹丝刷锅帚。

    ⑧  指两耳锅。

    ⑨  指两把菜刀。

    ⑩  指锅铲。

    ①①  指火钳。

    ①②  指水桶。

    ①③  指爪篱。

    ①④  指饭甑。

    ①⑤  指火锨、火铲。

    ①⑥  指吹火筒。是一根三尺来长、一寸多粗的竹管,伸进灶门内用嘴吹。

    ①  指锡酒壶。

    ②  指斟酒。

    ③  指酒杯。

    ④  指筷子。

    本良唱完了第一遍,恭敬行礼,接着唱第二遍。这也是好事凑成双的意思。当新郎唱《借锅词》的时候,女方的姑娘本可以在人群中故意挤来撞去,起哄打闹,有心让新郎唱了上句忘了下句。如果唱错了,按例必须从头重唱,否则唱错了什么就不借给什么。如果两遍唱下来,流畅无误,阿姨、娸姆才能开口接应“礼数周全”,把托盘接过去,“借锅”的仪式,才算告一段落。今天本良娶亲,一者是“外姓人”客串,二者又是个“大首领”,虽说按俗例新婚期内三天无老小,但是终究对他有些敬畏,不便多所刁难,等他规规矩矩地唱完两遍《借锅词》,阿姨、娸姆连忙答应:“礼数周到啦!”一个接过托盘去,一个就忙着搬出炊具来。

    等到样样家伙都借齐全以后,当门赤郎开始刷锅煮肉,赤郎子就坐到灶门前面去点火。刷锅点火,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在这种场合,因为有阿姨、娸姆的故意捣乱,想把锅刷干净,想把火点着,都很不容易。如果事先没有充份的准备,如果不善于随机应变,就有一败再败的危险。就在雷一飞刷完锅,回身去舀水的工夫,不提防钟山英在身后一扬手,撒进一把糠去,弄得雷一飞放不成水,煮不成肉,出师头一个回合,就败在夫人手下了。

    围观的宾客们发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雷一飞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既不能失败,更不能失态,苦笑着略一沉思,就回身把肉从案上端到锅台上,接着再去刷锅。钟山燕趁他低头刷锅的工夫,悄悄儿把锅台上的肉给捧走了,意思是想引得雷一飞离开锅台,好让钟山英再往锅里撒砻糠。不料雷一飞刚才端肉的时候,就把一块小些的肉揣进袖笼里,锅一刷完,袖笼一松,肉就掉进锅里,这才不慌不忙地回身舀水放肉。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锅里一放进肉,盖上锅盖,阿姨、娸姆就再也不能扬灰撒糠了。这一局,雷一飞智斗夫人,终于转败为胜。

    雷一震负责生火,可也不容易。因为借来的柴火,全是刚从山上砍来的青树枝,根本点不着。而且当时取火,用的是火刀火石,打火的时候,阿姨、娸姆可以捣乱,点燃了的火纸媒子,阿姨、娸姆可以一口仙气将它吹灭,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叫赤郎出足了洋相以后,才容他在浓烟的薰燎之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青枝湿柴点着。

    这样的场面,雷一震见得多了,因此早就有了准备:怀里揣着棉花和蜡烛,他把双手伸进灶膛里去打火、点火,还侧着身子挡住灶门,火一点着蜡烛,油流到了棉花上,灶膛里马上燃起了融融大火。按规矩:只要赤郎把火点着了,阿姨、娸姆就得把湿柴搬走,把干柴拿来。

    火点着了,肉烧上了,这时候,赤郎拿出一个红包来,放在菜刀上,双手端刀,刀口朝外,行礼后向女方请来的厨师递了过去,所谓“借锅办酒席”的闹剧,也就到此结束。──如果赤郎善于烹调,也想借此机会露一手,可以在递刀的时候,刀口向着自己,以示愿意与厨师共同操作。如果是这样,厨师不能把红包全数收下,而要退回一半儿,表示“同劳同得”。

    请完祖宗,吃过酒席,已近申时。这时候,男家的红轿到了。

    通常,红轿是在送彩礼后的第二天才到的,这一次为了赶时间,提前了。畲家娶亲的红轿,与汉民娶亲的花轿略有些区别:第一,畲女娶丈夫,丈夫也要坐红轿到女方来;第二,畲家的红轿并不花哨,只在轿门上方披挂一块中间结成彩球的大红绸子,轿门用一条红裙遮掩,轿前的两根轿杠上挂两盏标有男方姓氏的灯笼,轿后面悬一面米筛,米筛正中央缝上一面铜镜、一把尺子、三支箭,以表示吉祥──早先也许每样东西都有讲究,只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传统习惯,没人能够详细解释说明了。

    两名抬轿子的轿夫,第一必须兼任歌手,到了女方以后,每一行动,包括献茶敬酒,都要口唱传统的或自编的吉庆歌曲;第二是在男女双方都受到敬重和礼遇,除了在男女双方家里都要坐席之外,还要款待一次点心。有趣的是:吃点心之前,都要洗脚:在男方称为“穿草鞋”,在女方称为“脱草鞋”。

    红轿停妥以后,又行过一些畲家的礼仪,终于在老族长的主持之下,带领众子侄亲属,引出盛装的新娘来,举行“祭祖公”的仪式,意思是向祖宗告别,并请祖宗保佑新婚夫妇吉祥如意、兴旺安康。

    金凤本是个文静腼腆的山里姑娘,自从进了雷家寨以后,在接连不断的战火中淬炼,加上受到一众泼辣大方的畲家姐妹的熏染,比起在银田村家中来,已经老成了许多。今天头戴三公主凤冠,身穿畲家的盛装出嫁,本来就挺俊挺美的脸蛋儿上,又薄薄地敷上了一层脂粉,显得越发的秀丽了。

    这时候,阿姨、娸姆加上母亲、嫂嫂把她从房中引到中堂来,跪在人身狗头的盘瓠氏画像面前,耳听着雷老爷爷大声唱报“雷门义女张金凤,今与吴本良结为夫妇,祈求祖公保佑”的一篇祷词,不由得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心想,自从刘教师做媒把自己许配给吴本良,原只指望过一两年后嫁到吴石宕去做一个石匠嫂嫂,早起晚睡,洗衣做饭,砻谷舂米,养鸡喂猪,克勤克俭地操持家务,日后生儿育女,做一个公婆喜欢、邻里夸赞的贤妻良母,夫妻之间,你敬我爱,和睦相处,就心满意足,无所奢求了。但是谁会想到,为了一头牛,竟会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先是杀伤了人命,继而动武劫狱,终于上山造反,弄得张、吴两家的婚事也一拖再拖,自己的男人险些儿丢了脑袋。今天,虽然在众位首领和雷氏族长的主持安排下按畲俗办了这样一场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婚事,实际上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有家归不得。今天成婚,依然是寄人篱下,不得不以“义女”的身份出嫁。成婚以后,名义上虽然还是个“押寨夫人”,吃喝穿戴样样不缺,实际上,却是难免终日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当一个石匠嫂嫂松心展眉。从眼下看,义军与团勇、绿营几次交锋,连战连捷,山寨似乎很红火兴旺,但从长远看,山上这么点儿人马,一旦惊动了总镇,发兵来剿,只怕就会感到势单力弱,无法抵抗了。到了那时候,自己一个没有学过武艺的弱女子,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叫丈夫一面护着自己一面挥刀迎敌吧?对于死,她现在已经不怕。自从决心上山来以后,早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所惧怕的,是活擒受辱,她所担忧的,是成为本良的累赘,使义军在危急关头有了后顾之忧。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上苍把自己与吴本良糅合在一起,那么,在义军进展顺利的时候,自己要照顾好本良的衣食,为他分劳;当义军处境困难的时候,自己绝不能成为本良的累赘。万一有了不测,只能一根绳子……每逢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想下去,总是以“吉人自有天相”和“苍天有眼,不佑恶人”来宽慰自己。

    今天,在迎娶的仪式中忽又想到这些,她也感到与眼前的气氛太不协调,太不吉利,就又猛然间掐断思路,从沉思中回到祭祖的场面中来。

    这时候,老族长祈求祖公保佑的长篇祷词已经念完,正站起身来把手中的三支香插到香炉中去。金凤连忙也恭恭敬敬地朝并不是自己祖先的狗头神像磕了三个头,然后由阿姨、娸姆扶了起来,站在一旁。

    祭祖礼成,酒筵开始,堂上堂下,早已经放满了方桌,每张方桌的四周,各放一张长凳,每桌可坐八人。十几张方桌,共有一百多个座位。酒宴上最最费时费事的让座,畲家是用唱《对盏歌》的方法来解决的。长辈和贺客们在歌声的引导下,按规定的座位先后就座,长幼有序,有条不紊。

    坐定以后,金凤按畲家风俗手捧米筛,米筛里点着一对儿蜡烛,放一块黑绉纱罗帕、一双手镯、两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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