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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后的青睐么?这么一想,又有些相信起来。回头看看高奇峰,只见他满面春风,美目流盼,微露皓齿,莞尔而笑,迎前一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
高按院抬头一看,认得是马翰休,就微微一笑说:
“不管本院姓西贝也好,姓东贝也罢,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你当年在南书房伺候过皇上,今天不犯在本院手上便罢,若要犯在本院手中,该杀则杀,该剐则剐,可别怪本院少年得志,就不认识老前辈了!”
马翰林听这个华服少年说话并不气馁,到底自己手中并没有抓住人家的任何把柄,一时语塞,只落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时候,穷花儿迈前一步,在巡按大人面前双膝跪下,一面手指着马翰林,一面大放悲声,把马翰林怎么害得她一门三代家破人亡的经过情节拣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接着又有几个乡民上来哭诉了马翰林官卖私盐、重利盘剥、霸占民田、强抢民女等等诸多劣迹,其余村民纷纷作证穷花儿等人所告是实。到了这一步,马翰林就是再能说善辩,当着众乡亲,也无法抵赖了,支吾了半天儿,只能指着穷花儿强作分辩说:
“这个穷花儿,是白水山上杀不尽的叛匪,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大人不要听信她的!”
高巡按冷笑一声:
“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不上山落草,等着你去砍她的脑袋呀!”一绷脸,下令:“拿下!”
别看他手下兵无一名,将无一员,连个站堂喝威的衙役也没有,可是一声令下,那村民伙儿中立即蹦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绳,一跃上前,打人丛中揪出马翰林来,褫(chí池)去帽子,剥去长袍,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连推带搡地押下山去了。
马翰林被押下山去以后,又有好几个男女村民挺身站了出来,众口一词,历数金太爷夫妇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私造刑具、草菅人命以及李梅生父子包揽词讼、颠倒是非、替赃官穿针引线、出谋划策等等诸种弊端。
不等众人把话说完,高巡按摆了摆手,止住了众苦主们的申诉,板着脸,拿眼睛看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金大人,乡民所告,俱都是实情么?”
金太爷眼睁睁地见拿下了马翰林,又见出头首告的绿衣姑娘原来是个白水上的“女大王”,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知道这个华服少年代天巡狩是假,通同白水山溃匪要来跟自己算账是真。但是权能这个东西,历来只是依附于暴力而存在的;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行使暴力的衙役和兵卒之类,就会变成寸步难行的没脚蟹。金太爷深悔自己此番出游,不该把几十名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个退身躲避的后路都没有,除了拼着一死之外,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孟老夫子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他很明白,一旦自己落到了白水山义军的手里,不单要想活命万万不能,只怕在死去之前,还要经受许多难以忍受的凌辱与折磨。因此,权衡轻重得失,与其受辱而后被杀,倒不如“骂贼”而后从容自戕,还可以落下一个忠名,他日博一份儿旌表。这么一想,回头跟姽婳夫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两步,身靠着栏杆,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根儿说:
“这场戏,也该收场了吧?什么按院大人,什么乡民村妇,不都是白水山上没杀尽烧绝的叛逆乔装改扮的么?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有叫你们全都活不成的王法;如今本县既然上了你们的当,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用不着说,你们也有饶不了我的罪状在那里等着我。本县身为朝廷命官,世代深受浩荡皇恩,既不能杀尽叛匪以报皇上,不幸被执,唯有一死而已。”
高奇峰一阵冷笑:
“看起来,你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有点儿报效朝廷的忠心,皇上家不算白养活你。你想求活命,只怕全县百姓不会答应,你要求一死,本院倒可以成全你,让你们两人死在一处。”一摆脑袋:“拿下!”
乡民群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小伙子来,手拿麻绳,扑了上去。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姽婳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同时迈出了才三尺来高的木栏杆,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李梅生一看这情景,心知自己只要落在白水山义军的手里,多半儿是活不成的,就也狠了狠心,一抬腿,正要跟上,这时候只听得山下传来两声惨叫,李梅生甩眼一看,只见老爷、太太双双倒撞在溪中的一块巨石上,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了。李梅生一犹豫,身后几个小伙子早已经扑了过来,急切间,奋身往溪水深处一跳,只听得溅起一片水声,几个小伙子扑了一个空,手扶着栏杆,恨恨不已。低头一看李梅生从水底又漂了起来,居然没死,挣扎了两下,就划水往对岸逃去。山上的乡民一片惊呼,向山下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呼喊中,一只小渔船应声而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艄公手持竹篙,紧紧追上。李梅生见有人追来,急忙潜入水底。老艄公点了一篙,放下竹竿,从舱底取出一张网来,看准了,住外一撒,拉紧网绳,三把两把,就把李梅生罩在网内,横拉倒拽拖上船去了。金太爷横下一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夫人的胳肢窝,夫妻双双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被堵在丹室里的众绅衿们,眼看死了两个,抓了两个,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天外,四肢乱颤。那些平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的绅衿们,那些像丁拐师爷一类狗仗人势敲诈勒索的权贵们,自知罪孽深重,不等乡民们出面首告,赶紧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哀求饶命。高奇峰看看天色,已交酉时,就指着众绅衿说:
“尔等休得惊慌,冤各有头,债各有生,行善者必有善报,作恶者必有恶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善是恶,本院自当详加审核。今日天色已晚,本院另有公务未完,有关尔等之事,且候明日发落。有劳刘学究返村一趟,传本院的话,着地保火速带人前来看守尸体,并将一干人犯登录在案,押回刘氏宗词,听候明早审理。”
刘福喜答应一声,下山回村去了。高巡按带了夫人、小僮,缓步下山,乘小船过了溪,上了对岸在路边等候的两顶竹轿。原在山下的乡民们,押着马翰林和李梅生,也乘竹筏过了溪,跟在轿后,一路往东而去。原在山上石廊里的乡民们,暂时充当衙役,看住了那帮绅衿。地保接到了刘福喜的通知,一听是八府巡按传下来的话,又听说县太爷和夫人已经双双跳崖身死,直吓得毛发倒竖,汗流浃背,不敢怠慢,急忙在村子里传齐了团勇,带上家伙,急匆匆赶到小赤壁石廊上,把一众绅衿们不论好坏葫芦提率数押回刘氏宗祠里来,关上大门,连轿夫杠脚在内,统统看押起来,单等巡按大人明天一早来提人审问。
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刘氏宗祠的大门旁贴了一张勾着红笔的告示,历数马翰林、李梅生和金太爷夫妇的罪恶,判了个就地正法的死罪。下署代天巡狩浙东廉访御史高山。祠堂前四杆黑漆旗杆上,挂着四颗枭首示众的人头。
地保见这位巡按大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更加心惊胆战,站在祠堂门口眼巴巴儿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却连高大人的影子也没有见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到大门前面,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告示。一直读到第九遍上,这才突然发现:巡按大人出的告示上,居然忘记了用印呢!
第九十九回
奸情暴露,林炳黑夜里杀人灭口
戏班对擂,坤伶脱裤子胜全武行
光绪二年丙子季秋九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是坑沿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光彩、最热闹的一天了。
陈公公和陈姥姥的百岁庆寿,在这一天开张,两座白石百岁坊,在这一天落成,两台“会场戏”,也在这一天开锣。
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应当读作: “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汗流浃背,直喘粗气儿,好像戏演得好不好全在于他的锣敲碍响不响上头。据说,每次品会场,台下的观众往往都是被脑后传来的急促锣声所吸引而回过头去的。因此,任何一个戏班子参与品会场,都要准备五六面甚至七八面大铜锣,四五把锣槌,以防铜锣被敲碎,或锣槌失手飞出。
新声班一到坑沿,听说这次品会场的对手是新天喜班,王领班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他声称:早知道是跟新天喜班品会场,只消一面铜锣就足够了,何需准备那么多面铜锣!言中之意,这次会场,胜券早已在手,谁也抢不走了。新天喜班的张领班也不含糊,当王领班的这句大话传到他耳朵里来的时候,他更加骄傲更有把握地微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品会场,我新天喜班一下大锣不敲,也非要把这彩头抢过来不可。”
对于观众来说,品会场的双方憋足了劲头准备鏖战一场,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因为只有双方都想取胜,才有好戏可看哪!
二十四日坑沿寿庆开张,夜戏上场。按照传统习惯先打过了大八仙,演过了《百寿图》、《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的应景吉庆戏之后,停锣小休片刻,接着就上“会场戏”。台下的观众,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增多起来。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吉庆戏是由“寿星”点唱的,而会场戏则由班主拣自己拿手的好戏演。本忠在新声班,唱的是文武小生,武戏当中又以《火烧子都》为最拿手。这次回班,赶上品会场,班子里就借他这出拿手好戏来夺取“首战大捷”。
《火烧子都》,又名《伐子都》、《活捉子都》、《搴(qiān 牵)旗夺车》。故事演的是:春秋时代,郑庄公与许国惠南王交战,手下的两员大将:颍考叔与公孙子都①,为争当统帅而比武角力。颍考叔获胜挂帅,子都心中不服。当颍考叔战败惠南王攻占敌城的时候,子都竟从背后暗放冷箭射死颍考叔,独冒战功。在金殿庆功宴上,颍考叔的鬼魂出现,先用鬼火烧子都,最后将子都活活捉将阴曹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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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都──子都是古代对美男子的共称。《伐子都》里的子都,复姓公孙,名阏(yān烟)。但是习惯上人们都把子都当作公孙阏的名字。这里从俗。
这是一出前穿长靠、中穿箭衣、最后在鬼火焚烧中脱光了衣服大翻跟斗并以跌扑见长唱做并重的武生戏,演子都的武生不仅要会武打,而且要用唱做来刻划子都骄横褊(biǎn 扁)狭的心胸、残忍阴险极端自私的性格、妒贤嫉能的卑劣伎俩。因此,不是唱做武功都有根底的文武小生,是不敢演这出戏也无法演好这出戏的。以往,本忠每逢演这出戏,台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博一个满堂长彩。今天,按照王领班的估计,当然也会得到观众们的赏识并稳取胜利的。果然,从夺车开始,本忠那精湛的表演就紧扣人心,抓住了观众,把场上七成以上的人都吸引到北边来了。及至演到公孙子都在颍考叔的阵阵鬼火焚烧下一面翻跟头一面变换脸色的最紧张时刻,场上观众几乎百分之八十都面北而立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哪!七个蜘蛛精全都光屁股啦!”场上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狂叫所吸引,全都回过头去往南看。
南面台上,演的是《盘丝洞》,只见七个坤角扮演的蜘蛛精,穿着大红绣花儿的小抹胸,光着胳膊大腿,好像连短裤、背心儿都没穿似的,正在满台上飞扑想逮猪八戒。那小丑儿扮演的猪八戒,虽然挺着个胖胖的假肚皮,身子却特别灵活,刚要被蜘蛛精们抓住,却又让他一扭腰枝,从妖精的双腿之间钻过去,溜走了。在这种场合,即便是世界上最最精彩的技艺,恐怕也是无法与“女人光屁股上台”争夺观众的。这时候,场上的人不单全都转过脸去注视着南边台上,而且有多一半儿的人在少数几个人的推搡之下,也身不由己地拥到南边台下去,想看看那些坤伶是不是真的连裤衩也没穿。于是,北边的台前很快地就形成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就在这个场面急转直下的关键时刻,“嘣嘣嘣”三声,三眼铳响了,坑沿品会场的第一个回合,新声班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输给了新天喜班。
整个新声班,从前台到后台,从领班到杂役,人人窝着一肚子气儿,都觉得新天喜班用坤角的色相来吸引观众,虽然赢得了头场胜利,但是太下流无耻了,也太给吃开口饭的丢脸了。大家都说:早知道是跟这样的班子品会场,就是包银再厚、彩头再多,也绝对不来。但是戏一写定,是无法后悔的。要是中途停演,班子就得包赔全部损失,王领赃的这几个戏箱子,也就甭想再抬走了。
如果有人注意,就会发现那个掌三眼铳的评判者不是别个,正是本县的新任守备、本乡的团总林炳。四年前,新声班在林村唱的那一出即时应景的戏中戏,他还记忆犹新:对于这个武功硬、嘴巴子更硬的武丑仇有财,他也没有忘记。当他得知这次品会场有新声班,又听说仇有财已经回到这个班子里,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儿地报复报复。他给新天喜班出谋划策,选定演什么样的剧目为好,又把操评判大权的三眼铳抓到自己手里。他策划定计,一定要叫久负盛誉的新声班这次品会场五战五北,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才算满足。
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散戏路上人杂去一趟吴石宕;仇有财要趁林炳还在场上的机会去探一探林家大院儿的虚实和进路出路。定了输赢以后的会场戏,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太卖力了,因此场上已经逐渐有人散去。仇有财和本忠两个,就混在观众当中往林村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喧闹的大锣声和刺耳的小锣声。新天喜班果然连一下大锣也没打,连一个跟头也没翻,只用色相,只用下流的表演,就把观众们吸引过去了。在路上,当师徒俩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本忠愤慨世风日下,感叹多数人既不懂戏,也不会看戏,却对不知羞耻的淫戏这样感兴趣。仇有财则说这不能怪观众,而只能怪戏班子。新天喜班自从进了坤角以后,戏越演越糟,可又越演越红:一般说来,农忙时节是戏班子的闲季,但是新天喜班却晒不了戏箱子。为了挣一碗饭吃,他们已经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统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就只差变大班为小班,让坤角们下了装去陪大老倌们睡觉了。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进了千家岭山口,再翻过一道土岗子,就看见林村新桥了。过桥往东,就是林家大院儿,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有三四名团勇隐身在大枫树底下,监视着过往的行人。本忠一拽仇有财的袖子,两人过了桥,就往西进了街。
本忠对于林村,可以说是熟之极矣。虽然已经整整三年未到,村子里依然如故,没有什么大变化。在黑暗中,两个人穿过小巷,踅到了林家大院儿的后门口。
林家的后院儿紧挨着山脚,围墙外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坑沿和吴石宕。陈家做寿期间,林炳单派了两名团勇在后门口值班上夜,紧盯着吴石宕的动静。本忠不能在这里久留,就把仇有财带到后院儿东北角外面,指点了后门所在,自己往吴石宕去了。
仇有财独自一人贴着东墙根儿往南摸去,到了后门口,听见有两个人在门里面说话儿,心知这就是那两个上夜的团丁。正想转身,打算从后院西北角用绵绳套索攀墙而进,忽听得脚步声响,急忙趴下身子,隐在墙根儿底下,只见一个人大步流星地从北面过来,走到后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开一下门!”
门里面马上就答了话:
“噢,是旺二爷回来了。戏还没散,二爷不看了?总爷也回来了么?”
说着,门闩“咯笃”一响,“吱吽”一声,门儿开开。来旺儿一面往里走,一面回答说:
“三眼铳一响,输赢一定,下面的戏还有个什么看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来了。总爷还在场上忙着呢!”
说话间,门儿又“吱吽”一声关上了。仇有财艺高人胆大,更善于随机应变,睁开“夜眼”四下里一看,从墙脚抱起一块大石头来,“扑通”一声,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门里面喊问了一声:“谁?”门儿呼地打开,三个人同时冲出门来直奔塘边,去察看动静。时过子夜,四野静悄悄儿的,只有石块落水激起的涟漪,拍打着塘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趁他们脸儿朝东寻踪辨迹的工夫,仇有财像一只猫儿似的轻轻一蹿,就闪进门里面去了。
团勇们找不到什么可疑的踪迹,咕哝着骂了两声娘,又沿着东墙根儿分头搜查去了。来旺儿无心奉陪,转身又进了门儿。厨房里还亮着灯,那是厨娘在为大爷、大奶奶和上夜的团丁们准备夜宵。来旺儿走过厨房门口,放轻了脚步,分明是不想让厨娘听见。好在厨娘正在切菜,根本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来旺儿走过去以后,仇有财也随后跟上。有这么一个好向导,倒是不用犯愁找不到门路了。
来旺儿“领”着仇有财,穿过了层层门、重重户,一直到了第一进房子前面,方才站住了脚。整个前院儿,只有东上房里亮着灯,西上房和东西厢房全黑着,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西上房是林焕的房间,他虽然出走了,但是房间不能不替他空着。东厢房如今成了姨奶奶凤妹的房间。来旺儿四面看了看,犹豫再三,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门口,伸手在门上“笃笃笃”地弹了三下。侧耳细听,房里依旧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又在门上敲了三下,这一回,比上一回的声音略为大了一点儿。过不多久,房内有了响动,似乎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门边,隔着门缝儿轻声俏语地对门外人说:
“快走!快离开我门口!大奶奶和喜妹都还没睡呢,要是叫她们听见了,可就了不得啦!”
来旺儿也把嘴对着门缝儿,用尽可能低的嗓音焦急地说:
“你快把门儿开开,让我进去嘛!凤妹,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还不行么?”
“不行!要是让人看见你在我房里,咱们两个就都活不成了。你不要怪我,我一个做丫头的,身不由己,也是没有办法!你另外再娶一个比我强的去吧!”
来旺儿见凤妹不肯开门,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嘴对着门缝儿连连央求:
“凤妹,我绝下会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事到如今,我当然再也不能害你了。只求你快开开门儿,我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哪儿知道哇,为了见你一面,我是从坑沿跑回来的。炳大爷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求求你,别那么狠心,你可怜可怜我,就这一回,就说一句话,还不行么?”
门里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闩慢慢儿地移开,房门儿刚往里开了一条小缝儿,来旺儿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脚迈进房去,回手又把房门儿关上。由于急了点儿,弄出了一些响声来。只听见凤妹问了半句:“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儿,快点儿……”下半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低哼,估摸着八成儿是她的嘴让来旺儿用舌头给堵上了。
这时候,仇有财听见大门那边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急忙顺着廊柱爬到了小横梁上,俯身往下注视着。不一会儿,只见林炳迈着大步穿过院子,往亮着灯的东上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又返回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大概是想趁大奶奶不看见,偷着去跟凤妹亲热亲热。刚走近东厢房门口,听见房内隐约传出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哼哼声。林炳急忙停住脚步侧耳谛听,接着传出来凤妹那依稀可闻、颤抖惊慌的尖细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快说了,赶紧走吧!我也求求你!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了!来旺儿,我,我怕呀!”
来旺儿焦急万状的声音:
“不用怕,大爷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大奶奶正病着,什么也听不见。我只问你:咱们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凤妹长叹了一口气儿,用更低的声音劝慰似地说:
“孩子名义上是大爷的,实际上你也清楚,当然是你的。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俩心里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声张,万一要是叫大爷知道了,三条命就都保不住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要是老天爷保佑,大奶奶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尽管名义上还姓林,实际上可不都是咱们俩的了?要是大奶奶也生个儿子……”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只听见他的气儿越喘越粗,只看见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越举越高,火头上正想提起腿儿来一脚踹进门去,把这一对儿欺主的奴才一手一个揪出来,当时就摔死在眼前才解气,但是转念一想,抬起来的腿儿又放下了。
自从七月七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才一个多月,凤妹就连连呕吐,水米不进。把大先生接来一号脉,说是有喜了,直乐得林炳一蹦三尺多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半天闭不拢来。一面不惜重金,请大先生开最好最贵的安胎止呕药,一面在瑞春面前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三大车,好不容易哄得瑞春点了头,当天就忙着给凤妹上头开脸,换上大红吉服,带到祖宗牌位面前磕过头,搬进专为她铺设的东厢房来住,还把下人们全都叫来参拜过新姨奶奶,定了尊卑名份,碍着瑞春就差设喜筵请亲友了。凤妹的呕吐刚刚止住,瑞春那边又吐开了黄水,请大先生来一诊,又说是有喜,加上八月十五中秋节征剿白水山的大获全胜,喜事捷报接连不断,把个林炳乐得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一个多月来,林炳总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上街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连走路都好像轻快了许多。
但是今夜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却像是一块通红炽热的火炭,一下子淬进了冰凉的雪水里,使他的呼吸窒息,使他的热血冰凉,使他的怒火上升,使他的理智丧失,一举手间,几乎干出莽撞的事情来。他强压下怒气,愣神细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官儿,在地方上好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儿,要是传扬开去,今后还怎么当官儿?还怎么见人?这两个奴才,反正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攥着,要整死他们,明的暗的都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这么一想,反倒怕门里面的人出来撞见了自己,赶紧揉揉眼睛,挺挺胸脯,吐出一口恶气,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来,慢慢儿踱进东上房中去了。
喜妹等来了大爷,忙着到厨房去端来了宵夜的八宝莲子粥。难得林炳开恩,吩咐“不用伺候”,连被子都没替大爷铺开,就打着呵欠回自己房中躺下了。这时候,整个林家大院儿,除了庭院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嘶鸣之外,只剩下东上房有唧唧哝哝的喁喁细语和吃吃浪笑声偶尔传出。仇有财静等了一会儿,眼看来旺儿轻轻开门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估摸着不会有别的什么动静了,正想溜下柱子来,从原路出去,忽然东上房的门儿开开,林炳穿着短褂,手端着一个烛台走了出来,往后院儿走去。仇有财急忙从柱子上溜下来,跟在后面,且看他去干什么。只见林炳穿过第二进房,走到第三进来旺儿住的厢房门口,敲门进去。
来旺儿惊魂未定,刚刚躺下装睡,听得大爷叫门,吓得战战兢兢,赶紧披衣下床,把门儿开了,两只脚兀自索索地抖个不住。林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坦然地走进房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有一件事情,原本是咱们两个办的,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如今还得咱们两个去办。你总还记得吧?那个死鬼吴立志,压在磨扇底下已经整三年了。不管他是怎么回事儿吧,按照咱们缙云人的乡风,人死三年,要翻翻身,殓一殓骨殖。不然的话,难免会招灾惹祸,闹一个合宅不安。再说,家宅里埋着一个外姓人,总也不是一件好事儿。如今你大奶奶和姨奶奶又都有孕在身,咱们不能不多忌讳着点儿。今天晚上,你就多辛苦一些,咱们两个去把吴立志那副老骨头刨出来,先找个破筐装着,等明天你抽个空儿,再把它埋到山上去。事情办完了,大爷重重地赏你!”
来旺儿见林炳夤夜登门,只当是那宗事情发作了,直急得心惊肉跳,低着头等待五雷轰顶。及至听清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尽管不是什么美差,一颗实突乱跳的心,总算又捺回腔子里去了。这时候赶紧诺诺连声,抬起头来,跟林炳一起往后院儿走去。
通往后院儿去的门,厨娘打发团丁们吃过夜点之后,回屋睡觉之前,已经关上闸死了。来旺儿快走两步,一块一块地卸下闸板,把门儿打开。仇有财心里暗暗庆幸:要不是跟着来,一会儿想出去,可就得费一番手脚了。三个人先后穿门而过,到了后院儿。两个吃过夜宵的团丁正蹲在门洞里抽烟聊天儿。林炳过去,吩咐撤岗,说是戏已经散场多时,下半夜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只要明天一早天亮之前再来转转就行。两名团丁巴不得有这一声,躬身打了个千儿,狗颠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出门回家去了。
林炳插好门儿,到库房里去找出两把片儿锄和一个破筐来,两人一起走到了后院儿的西北角。
这个后院儿,以前养着好几头牛,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自从林国栋升天、林炳升官以后,瑞春无力亲自经营耕种,就把长工短工统统辞掉,连牛也卖了,暂时用不着的水车、犁耙、锄镐、箩筐、扁担、竹席之类,全堆在厨房对面那两间空屋子里,牛棚里堆满了松枝木柴,要不是有个冒烟的厨房和一群鸡鸭鹅猪,这个院子几乎就荒废了。
时间早已经过了夜半,下弦月刚刚出来不久。一丝儿半明不暗的惨淡月光,爬过了房脊树悄,懒洋洋地映照着院子的西北角。那儿依旧是一片空地,弃置着一爿巨大的磨扇,磨扇底下压着的就是吴立志的尸骨。两个人走到磨扇跟前,先把磨扇掀起来推滚到墙边,接着就用片儿锄同时刨了起来。多年不动土,又是被磨扇压紧了的,刨起来相当费力。两个人刨了足有三四袋烟的工夫,才刨出一个半人多深的坑来。林炳横转锄头,把坑底的散土住外扒。忽然,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月光下一闪,用锄片儿钩了一钩没钩上来,就停锄对来旺儿说:
“大概就这么深了。你下去看看,这块是骨头不是?”
来旺儿依言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那块骨殖。就在这时候,一丝儿奸诈的微笑浮上了林炳的嘴角,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来旺儿听到脑后生风,情知不妙,正想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一锄头正好砸在他天灵盖儿上,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像一条狗似的蜷曲着身子,倒在坑底了。
林炳鄙夷地朝尸体吐了口唾沫,用锄头把坑边的松土推进坑里,把尸体掩埋好后扒平踩实。接着把磨扇从墙根儿底下推滚回来,压在上面,又从柴草房里装来一筐碎柴草,均匀地撒在磨盘的四周,这才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扛起两把片儿锄,一手提着破筐,送回库房里。他特意把角门的闩拔了,以便于第二天好编造一个来旺儿卷款潜逃的谎言,这才又进了一趟来旺的住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前院儿去。至于他在来旺儿的房中又做了些什么手脚,仇有财没有跟过去看,就无从知道了。
仇有财没想到会在林村看到这么精彩的两场戏。从这两场戏中,他看清了来旺儿那丑恶的嘴脸,也看清了林炳那狠毒的心肠。从这两场活剧中,他又想到了明后天晚上按照上人定下的计策将要演出的另一场更加精彩的活剧。一套更加完整的捉拿林炳的方案,也就在心中渐次酝酿成熟了。
林炳为制造来旺儿卷款潜逃而打开的后门,倒是方便了仇有财,他不用翻墙头,就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出去,然后绕过林村小桥,等他回到坑沿的班子里,本忠已经从吴石宕回来多时了。来旺儿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骨殖。林炳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
第二天下午的会场戏,新声班演的是《赵家楼》,是《济公传》中的采花淫贼华云龙在赵家楼采花反被济公及赵家小姐所擒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打斗戏,小丑儿演济颠僧,手拿破芭蕉扇,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只是插科打诨而已,倒用不着什么真功夫。新天喜班演的是《五福寺》,这是一出闹剧,也是一出风流戏。情节其实很简单:五福寺中大小五个和尚同时私通一个暗门子,听说大年三十儿晚上暗门子的丈夫在外地经商不归,各带了酒肉食物先后上门来寻欢作乐。先来的正要入港,被后到的冲破好事,只好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如此这般一个来了一个躲,最后本夫回家,把藏在各个角落的五个和尚全都抓了起来,大大地敲了一笔竹杠。也亏得那坤伶真做得出来,每来一个和尚,就勾肩叠股、你拥我抱地搂在一起,做出各种各样难描难画的怪相来,绝不带重样儿的。五个和尚,有小丑儿演的,也有大花脸反串的,都一色儿剃了个大光头,油光闪亮的,更显得贼头贼脑,恶形恶状。这出戏,不但大锣不用,甚至连丝竹都不动,七个人上场,除了数板之外,就是道白,连一句唱词儿也没有。七个人中,尽管只有一名坤角儿,但她是贯穿全剧的,单凭她一个人的卖弄风骚,竟把全场几千双眼睛全都勾向了南边;任凭你北边台上的武生和武旦怎么翻跟斗,怎么杀得难解难分,看的人依旧寥寥可数。等到南面台上的大当家和尚甩掉僧衣僧帽,露出大光头和一身贼肥的肥肉,三把两把把小旦的衣服裙子统统扯去,半裸着身子横抱进帐子里面去的时候,全场为之大哗,所有的眼睛统统注向了南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林炳点响了三眼铳──新声班在第二个回合中又输了。气得王领班的坐在戏箱子上干吹胡子干瞪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九月二十五日,是陈家百岁寿庆的正日子。从清晨开始,有头有脸的体面亲友们纷纷前来拜寿,一路上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关于县里太爷和一众知名绅衿们下午要来贺寿的消息,不但早就已经传过来了,与绅衿们同来的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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