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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梯上的那扇破铁皮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粉汤的一张丑脸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大声道:再有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准备一下上岸,快点啊。”老粉汤的身子缩回去了,门没关。外边的风浪声传进来,比刚才的声音大了许多,并裹着一股咸腥的潮气,很凉。
人们开始站起来,在当地简单活动着身体。
“龙哥,大仔湾有码头吗?”魏光问。
“码头有,但船不可能过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你小子脑袋没少进水吧?”
“那,咱们怎么上岸?”魏光的心又空了。
“只能找个水浅的野滩上去。”龙虾把烟头在地板上掐灭了。
“……上岸以后呢?咱们怎么办?龙哥,我可谁都不认识。”魏光把脖子扭到最大限度问。
“有我呢,你就跟着我。我有几个弟兄在香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既然带你出来,那就要对你负责。你看我,像那种不行的人吗?”龙虾把脸伸到离魏光很近的地方。魏光闻到了一股酸腐的馊味,但他忍着没躲开,并且对着龙虾那张脸摇摇头道:不像,龙哥。”
“那你慌什么?听我的就好了。”龙虾的脸撤远了一些。
“没慌呀……”魏光道。他的心抖得厉害。
“嗯。”龙虾点点头。
忽然,从舱外响起了刺耳的扬声器的喊声:停船检查,我们是警察,停船检查……”扬声器的声音一直在响,喊得是广东话,魏光听不大懂,但感觉到事情不妙了,且很糟。舱底的十几个人都是广东人,听到喊话都慌了,除了两个女孩外,其他人都往舷梯上边的门跑过去。
“警察!你们快跑,这里离岸不远了,水也不深,快跑。”这是老粉汤的哑音,很紧张的。
龙虾和魏光也冲出了那扇门来到了甲板上。
天色已经有点儿蒙蒙亮了,海上没雾,能看出去几十米,船的前方几百米能隐约看到伫立的礁石,那里一定就是龙虾说得野滩了。小船右侧五六十米的海面上,一艘悬挂着英国米字旗的海警巡逻艇正在驶过来。扬声器里的广东话还在响着,中间似还夹杂着英语。
从底舱跑出来得其他九个男人这时有半数以上越过甲板的护栏跳进了海水里,并且奋力朝前方的礁石处游去……
“龙哥,怎么办?”魏光大声问,声音紧张到了极限。
“跳海,快走。”龙虾说完,已经越过护栏往海里跳下去了。魏光的水性不错,他稍迟疑了一下,然后亦越过护栏跳了下去。水很凉,但尚能忍受。他看见前方的水面上有几个人奋力游着,但看不清哪个是龙虾?
呯,呯……响起了几声闷哑的枪声。这是海警在开枪示警。魏光的头大了,动作也明显慢了下来,他扭头去看,巡逻艇离着自己最多只有二十余米的距离。他又往前看去,在他前边的几个人,有的已经停下来不再往前游,但仍有人朝岸边游去。
海警开始朝游着的人开枪……枪声虽然不算密集,但也开了几十枪。魏光身边的海水里有子弹钻进去。他听见有人中枪后的惨叫声……魏光停下来,在原地踩着水。凭经验,他估计这里的水深不会超过两米。一个人体朝他漂过来,脸朝上,脸色苍白,看样子已经死了。魏光认出来是同舱那个很能抽烟的男人,四十多岁,这个人就从魏光的眼前漂过去了。又一个人体漂过来,魏光的心一沉,他认出来这人是龙虾,他肯定死了,脸上露出很痛苦的神情。魏光游了过去,伸手拽住了龙虾的尸体。尸体停下来后,几根像肠子样的东西漂到水面上……
“龙哥……”魏光在心里叫了一声,眼泪流了出来。
巡逻艇在魏光身边停下来。有海警仍在向海面上开枪……
天亮后,魏光已经在拘押所里了。监号不算小,加上魏光有五个人,靠过道是铁栅栏,有门。过道那面也是监号。监号里不是很脏,墙角有一个便池和洗脸池,地面是水泥的,每个被关押人有一张很窄的铁条,上面铺着凉席,一个很薄的枕头和一床很薄的毯子。
魏光在一张空的床上躺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和一盏已经熄灭的电灯……他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又看看另外四个人,有的还睡着,有人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破事?
魏光想着龙虾那张痛苦的脸,还有那几根漂在海水中的肠子。他心里很难受,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上船以前,龙虾嘱咐他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扔掉,他照办了。现在,如果他不张口,谁都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龙虾,一个那么精明干练的人,竟这么简单的就死掉了,在这之前,他几乎是魏光偷渡到香港以后的一切希望和所有的依赖。可现在,魏光苦巴巴地想着,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几个小时后,狱警把牢饭从一个小门里送进来,每人一份。魏光看看自己的牢饭,大概四两米饭,米不好,有的还带着稻壳,一点蔬菜,上面有薄薄的几片猪肉,一个很小的苹果,很青,上面有虫子蛀得洞。五支香烟,烟很干,牌子是洋文,看不懂。魏光不想吃,胃很难受,心里也堵得慌,他把牢饭放在床底下,想饿的时候再吃。一个五十多岁的同监犯人把自己的那份牢饭飞快地吃完后,便盯上了魏光床下的那份。少顷,他走到魏光的床前,朝魏光咧开嘴笑了几遍。他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脸是方方圆圆的,皮肤黑里透着紫色,鼻子不小,但像是被人不慎坐了一下,于是就扁了。这个鼻子连一点梁都没有,就是一块瘪肉,外带着两个黑黑的孔。他的头发很多很乱,胡子也一样,眼睛有些三角,还有些吊,眉毛则像鞋的后掌。总之这个人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魏光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想再看了。但这个人这时却从那张有点儿厥的嘴里发出了很难听的声音……他说什么?魏光听不懂,但知道肯定不会是外语,并且又肯定是南方的某种方言。
“我听不懂你的话。”魏光摇摇头。他没有谈话的兴致,一点都没有。男人见魏光摇头,就又朝他笑了一遍,然后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床下的饭盆。魏光知道他想吃那份牢饭,便点了点头。他反正也吃不下,那就送给这个人好了。那个人蹲下身子把那份牢饭从床下拿出来,又冲魏光笑了一遍,这才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开始吃,仍是吃得飞快,且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他刚才拿饭盆时,魏光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个手指,左手没看清。
“三个手指的人跑这干吗来了?”魏光心里想。不由得又扭过头去看那个人,那个人这时已经吃完了魏光那份牢饭,正把两个小青的苹果放在眼睛上往四处看。怪物!魏光嘟哝了一句,把脸转向了墙壁。
晚饭魏光也没吃,胃还是不舒服,没一点胃口。那份牢饭又被那个怪物要走了,只留下几遍难看到家地笑。
这一天,没有一个人被提审。晚饭后,那个怪物到墙角那个蹲式便池去大便,发出了许多很难听的声音。魏光的胃更难受了,很想呕吐,但他知道胃里没啥东西,便忍着。怪物边大便,边冲着另外几个犯人的方向微笑,或者点几下头,不知是不是有点抱歉的意思?当然,冲魏光也笑了几遍。
闹不清几点了,从其他监号里传来了酣声,当然,也很难听。魏光监号里的几个人都睡了,还好,没人打鼾。魏光一整天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别人说得话他也听不懂,没意思透了。他正迷迷糊糊地快睡着时,忽然觉得有人用手捅他的肩,他转过身来,只见怪物正冲着他笑,并且是蹲在他的床边上。魏光就吓了一跳,不知怪物要干什么?饭已经没了,要吃也得等到明天,况且,魏光明天也得吃了,老不吃肯定不行。
“哪里的?”怪物忽然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道,并且神情比白天严肃了许多。魏光心里紧了紧,不知该不该回答他?但这个人这次的话他确实听得很清楚,也听得懂。但本能还是让魏光很戒备,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六岁时在刑场目睹得那一幕,是烙在魏光心里的一块儿印记,那是永远不会淡忘,也不会变得模糊的。
魏光摇摇头,平淡地看着怪物。后者低下头琢磨了有半分钟,这才又抬起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从大陆过来得,你穿得,和脸……我知道。你人蛮好的。”怪物扭头去看看另几个睡着的人,然后又盯着魏光用更低的声音道:想留在香港吗?别怕,我是想为你出点主意,不会害你的……”
魏光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真诚!他点点头,随即也盯紧了面前的怪物。
“……一般讲,三天以后开始提审。审你的时候什么都别讲,别说话,一句话都别说,这样能拖半个月。你是偷渡客,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魏光诧异地打断了怪物的话。
“你进来的时候衣服都是湿的,鬼都知道你掉海里了。”怪物摇摇头,又压低声音道:要是把你遣送回大陆就麻烦了,那边不像这边,你连个屁都不如。这样好了……”怪物附在魏光耳边说了一阵子,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当他的嘴离开魏光的耳朵时,声音才高了些。他道:明天上午的那顿饭还要给我吃,以后我就不要了,三顿饭,换,嗯?”怪物又笑了,露出了一口比废墟还糟的牙齿。
“行!”魏光亦低语道,边使劲点着头。怪物的一番话似一截蜡烛头在魏光的心里点燃了。不大功夫,他便觉得胃里舒服多了,好像还有了点儿食欲,可这时不会有东西给他吃了。魏光忽然想起了那个小青的苹果。噢,多么像祖母绿啊!人饿的时候,连屎都像远亲近邻一样,不信你就试试。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上午开牢饭时,魏光饿极了,他和怪物商量,这顿我吃,下顿一定给你。怪物笑笑,点点头。魏光感激地握了一下他那只三个手指的手,顺便留意了一下他的另只手,天!是四个手指!这人怎么搞得?!
第四天上午,魏光被提出了监号,他被狱警带进了一间询问室。两名胖乎乎的男警官在光线很好的屋里等着他,魏光在他们对面坐下后,一名警官开始提问:姓名?”他用得是广东语。魏光把全身心的迷惑都挤到了眼神里,他装得像极了。
“姓名?”提问的警官这次用得是英语。魏光仍然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姓名?”警官这次用得是广东味的普通话。而魏光仍是老样子。两名警官这下迷惑了,两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语。一名警官离开椅子,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他走到魏光面前,使劲儿盯着魏光打量,然后又用广东话问了句姓名?魏光仍是没什么反应。警官火了,拎着魏光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并冲着他的脸大喊了一声:你是哪里的?”这话也是广东话。魏光用反手挣开了警官的手,然后准确的一拳打在警官的鼻梁上,又一脚踹在警官的裤裆上,警官穿得是短裤警装,他一下就躺在地上了,魏光又冲上去用脚在他的胸部和腹部跺了几脚,另名警官狂呼大叫起来。几名狱警冲进询问室,用胶皮棒和电警棍轮番攻击魏光,后者在挣扎了很短的时间后,便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一帮警察喊着魏光听不懂的广东话,仍在他身上踢个没完……
魏光被扔回监号已是下午,他被打昏后,一辆警车把他送到了一所医院作了检查,除了轻微脑震荡和胸隔膜软组织有些被破坏了以外,其他没什么大事。
魏光浑身疼了一星期后才渐渐好起来。他这次是真的疼得三天没吃东西,胃里肯定有被踢烂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一天两顿牢饭,三天六顿,都被笑眯眯的怪物吃掉了。魏光躺在床上,忍着剧痛,看着,听着怪物振振有声地吃着自己的那份牢饭,心里琢磨着怪物出得这个主意灵不灵?要是不灵,自己岂不白白挨了一顿臭揍!
半个月后,魏光以袭警罪名被起诉,身份是流浪汉,无姓氏。在法庭上,魏光仍是装聋作哑一句话不说。据律师讲,那名被魏光袭击的警察的一个睾丸以后不再工作了。
一个月零三天后,魏光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六个月。
到了监狱后,魏光在两年半中未说过一句话,但干得营生却非常多。狱里几乎最脏最累的活他都干过了。厨房打杂,洗衣房,维修各种设备,包括电器。魏光以前在工厂里,车、钳、铆、电、焊都能干,在这里可算是派上了用场。连监狱长都觉得纳闷儿,这个又聋又哑的小伙子怎么什么都懂一点儿?!
魏光从不跟人接触,休息时间也不看电视和下棋,打球一类的事。没事时便找个僻静处发呆,似在琢磨什么。牢头和狱警安排他干活时都是用手势让他弄明白。一旦明白了,他便干得十分卖力气。他甚至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活动场地用一把大扫帚扫得很干净。惹得犯人们围着他哈哈大笑。但魏光不气不恼,耐着性子继续把活干完,干好。时间长了,犯人们便没人把魏光当回事,像没这个人一样。魏光亦是在身边没人的时候才会偶然露出那种原有的机警的目光。而一旦有人,他的目光马上又变成了呆滞,混沌。
到了两年半的时候,魏光被安排专门伺候一个姓范的老犯人。这名老犯人六十五岁了,肝硬化,其他器官也有问题。他的主要罪名是贩毒,据说入狱前是香港和澳门黑道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是大哥中的大哥。有人说,就是台湾那边竹联帮的高层堂主如到澳门来办事,也会抽空拜会一下这位范大哥。他叫范雨霖,判得是终身监禁,不得假释。换句话说,他只有死在狱里这一种结局了。香港没死刑,终身监禁是最重的刑法。
范雨霖入狱已经七年多了,在外面时身体已经不好,入狱后病情恶化的很快,虽然狱里也有一定的治疗手段,但对这类犯人,狱方亦是睁眼闭眼的不太当一回事,真是巴不得他早点儿死了大家都省心。澳门和香港警方对范雨霖的取证到立案抓捕,耗时五年多,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财力,还死伤了二十余名警员,这还不包括线人和卧底的人员,这才将范雨霖抓捕归案。又因案情重大且复杂,牵扯涉案人员太多,该案停停审审,拖了近两年才结了案。一句话,警方,法院都恨透了这个大毒枭。所以,他入狱后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故,对他的病情及年龄方面都很少考虑。范雨霖因肝硬化及脑梗后遗症已卧床两年多了,伺候他的犯人亦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人都烦死了这个床上拉尿的老家伙。并且,最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坏脾气。他能操着十余种方言把人的祖宗数落一遍后才勉强入睡。这个伺候他的犯人还被狱方要求必须和他住在一个监舍内。老范还很讲究,即使是半夜大便在床上,也得把伺候的犯人喊醒让他马上收拾,否则,老范是难以入睡的。一名曾伺候过范雨霖的犯人在监狱长巡视的时候,忽然拦住监狱长长跪不起,并声泪俱下地道:让我干别的吧,再加我十年刑我都认了。唉——这个老范,范雨霖。
魏光在接受伺候老范这个营生时是一天吃过晚饭后。正是八月初的天气,气温很高。香港虽然是海洋气候,但如果不刮风,天气也是异常的闷热。那天还是阴天,魏光收拾收拾东西,便抱着简单的行李卷去了范大佬的监舍。通常每个监舍是四到六个人,而老范的监舍则是两个人,老范和伺候他的犯人。魏光虽然不说话,但也对大毒枭范雨霖这个人有着许多耳闻。所以,在他接受了这个营生时也有点儿犯腻,犯堵。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魏光走进范雨霖的监号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他进监号后并未马上铺行李,而是夹着,提着行李卷和简单的用品先走到躺在床上的范雨霖身边鞠了个躬,然后静静站在床前看着这位面容枯槁的老人,等着吩咐。
时间一点点过去,监号里闷热难耐,空气很差,味道更是难闻。半个小时过去了,范雨霖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青着头皮的小伙子。魏光这时已经奔二十八岁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范雨霖仍不说话,只是偶尔咳几声,但目光一直盯着站在床前的魏光。魏光的半袖囚衣已被汗水浸透了,许多部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体上,非常难受。但他忍着,几乎纹丝不动地站着,并且,目光亦一直与范大佬对视着……又过了一会儿,范雨霖用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低语道:收拾吧。”听到这话,魏光才慢慢转过身去,然后朝另张空床走过去,他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床铺。一应物品都很简单,很快便利索了。之后,他又回到范雨霖的床边站着,等着吩咐。
“……歇会儿吧,现在不用你干什么。”范雨霖道。魏光闻言并未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而是马上开始扫地,擦地。监舍里是有墩布的,但魏光用自己带来得一块抹布跪在地上把约十四平米的监舍水泥地卖力地擦了一遍,把以前留下的污渍差不多都擦掉了。监舍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很小的桌子和两只木凳,魏光把这些也都擦干净了。然后,他提着塑料桶去了水房,很快提回来多半桶热水。他走到范雨霖床边,打着手势,意思是天气热,他要给范雨霖擦擦身体。后者面无表情地掀开身上的布单子,露出了精瘦的身体,他连短裤都没穿。魏光开始给老头细心地擦身……
熄灯的电铃响了。五分钟后,所有的监号都熄了灯,只有过道上的几盏照明灯亮着,这是供狱警查号的。范雨霖卧床后,因为大小便不方便,所以狱方专门为他的监号拉了一趟线。故,他的监号可以随时使用照明灯。而在狱里,灯火是受管制的。
夜里,魏光被一阵怪异却又熟悉的声音吵醒了,很快,又闻到了一股恶臭。他知道范雨霖又便在床上了。但没听见老头叫他。魏光听说过这老头挺刁,难伺候,把伺候他的犯人折磨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昨晚上魏光伺候了范雨霖几个小时,但老头连个谢字都没有,甚至眼神儿一直也是干巴巴,冷冰冰的。可魏光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想平平安安熬过这几年刑期,等出狱以后,一切再从头来过。他到香港已经两年半了,但还未见过香港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他对香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拘押所和监狱这些印象,其他则一无所知。
香港的法律比较细,是套得英国刑律。对身份不能确定的人,必须关押和判刑的,也有明确的规定。例如这类人在香港服刑期满后,狱方须给予这个人一个说法,即身份。然后这个人便可以留在香港讨生活了。并且在这个人未找到赖以糊口的工作之前,香港政府凭他手里的证明还要发给他能够保证最低生活标准的费用。故,魏光在狱中表现的非常良好。太苦的时候,他会把龙虾那张死脸和漂在海水中的肠子想起来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自己现在毕竟还活着。魏光出来前,父母都已去世,所以,他没有太多的牵挂。但他仍会时时想起萧乾,并且有时是牵心拽肺地想。可萧乾执意要干警察也是魏光挺反感的。他对警察的印象很坏,从六岁开始,到了现在就更是如此了。他有时看着狱警从身边走过,也能不由得想起萧乾来。毕竟那段经历是用刀子刻在心里的!
魏光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马上起身打亮了电灯,他用范雨霖的脸盆接了半盆水,然后用自己的一块新毛巾开始为老头子擦便在身上的屎尿。老头子身下垫着一块较薄的塑料布,是狱方专门为他买得一次性用品。魏光把老头的身体擦干净后,把他抱在椅子上,然后,换了塑料布和其他弄污的床上用品,这才又把老头抱回床上去。监号熄灯后是锁门的,所以,一堆脏东西是要等到明天开门后才能拿出去。那么,屋内的空气和味道便可想而知了。
范雨霖冷漠地看着魏光做了这一切,仍是一个字也没出口。魏光洗过手后,又熄了灯,这才坐在床上抽起了烟……他又想起了横江,已故的家人和萧乾那个小崽子……魏光的父亲在临终前的一年里,也是瘫痪在床上又拉又尿的。所以,魏光对这种伺候病人的营生并不陌生。他已经两年半没当着人说过话了,与人对话当然就更没有了。他只是在身边确实没人的情况下,才低语几句,还好,还能说。这几年他已经听得懂广东话了。
范雨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魏光凭感觉知道他没睡着。直到天蒙蒙亮时,魏光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六点半,起床的电铃就会响起来。
这样过了十几天后,范雨霖对魏光的态度才好了一些。并且要魏光和他下象棋。老头下棋很慢,有时要十几分钟,甚至二十几分钟才落子儿。魏光会下象棋,并且下得还不错,是和父亲学得。但他是下快棋的,碰上老范这么个慢跑的队员,确实很头疼,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陪他。可魏光在这点上也承袭了父亲的秉性,不让棋,且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于是,范老头赢棋的时候便极少了。老头脾气大,肝不好的人通常是火气大的很。老头每次输了棋都会骂上一通,甚至把棋盘端了,让棋子洒一地。魏光这时会耐着性子把棋子一枚枚找回来,然后径自坐在自己床上或椅子上抽烟。但最多隔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范雨霖又会叫他过去下棋,并且态度很蛮横。魏光反正就是一种态度,下就下,不下拉倒,反正不让棋。老头有时边琢磨棋边低语道:你不是这儿的人,不会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前,谁敢赢我?!除非他活够了,哼!我现在是身体不行了,脑子也差了,要在以前,你这个水平,我怎么可能跟你下棋?你没有这个资格……”
“将!”魏光又将军了,并把对方的一个棋子砸得很响。当然,他没说出将字来,只是用一声啊或什么音代替一下。但对方被将死了确是实情。
“滚!”范老头又把棋盘掀翻了,棋子又洒了一地。
第三十五章
时间这个东西其实挺不是个东西,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转眼间,魏光已经伺候了范雨霖一年多天气了,还有八个月零六天,魏光便刑满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魏光闷头屏气地把范雨霖服侍的舒舒服服,一年中的每一天他都把营生做得一样好,除了不让棋这一点以外,范老爷子对魏光是很满意的。但范老爷子在近段时间里病情急剧恶化,虽然狱方亦带他到医院看过几次,偶尔小住几天,但医院对肝硬化后期浮水这样程度的病情也是没什么好办法,或者说也懒的为他精心治疗。这样一来,老范便疼得有时整夜都睡不着觉。每当这时,魏光便坐在他的床边守候,整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儿。有时有人给范老头送来点儿比止痛药管用的多的“药”,既白粉。范老头以前并不吸毒,现在疼痛实在难忍便吃一点儿。毒品的主要作用就是麻痹神经,当然也就包括了止痛。
监狱这种地方,虽然有几堵高墙和电网把里外隔绝成了两个概念,但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讲还是相通的。所以,只要有钱,有人,很多违禁品仍是能够弄进来,但价格却比外面要昂贵的多。范老爷子是人中的精灵,他的很多财产包括现金虽然被一并没收,但他肯定打了不少埋伏。当然,这也只是猜测而已。老范在狱中也是倍受犯人们尊敬的,但因他的案情重大,狱方对他的监视也是从未真正放松过。所以,很多犯人对和范老爷子的接触也是多有忌讳。况且,犯人们也都知道老范永远不会活着走出这里了。如果哪天出去了,也注定是被抬出去的一具尸体。而对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的人来讲,人们会持什么态度也就不难想象了。但范老爷子在狱里还是有着特殊的身份和潜在的威慑力。所以,他想要什么东西还是会有人替他冒着风险去搞,其中有犯人也有狱警。但范老爷子的坏脾气却也令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无端遭骂毕竟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而魏光则没什么想法,因为他在香港除了天和地,没有其他再认识的人了。所以,在服侍范老爷子的这个问题上,他干脆没什么选择。另外,范老爷子除了脾气怪一点儿,火爆一些,其他尚可忍受。这里毕竟只有两个人,这就比在其他监号要清静些。魏光讨厌与人接触,这样做也和又聋又哑对得上号。监狱是个很复杂的地方,是被浓缩的一个完整的社会。所以,处处当心也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一天晚上,魏光给范老爷子擦过身后,范老爷子忽然问他道:你想不想当我儿子?”魏光闻言,不禁一怔!若换了别人跟他说话,他会当作听不见一样不去理会,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套,并且对装聋作哑已练就的轻车熟路,甚至炉火纯青了。但魏光知道这一套瞒不了范老爷子,他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看得出,自己的这套把戏在那双眼睛里不过就是一张纸。话再说回来,当初警方也没那么笨,只是懒得在一个偷渡客身上再耗功夫罢了。况且,他袭警造成了伤害,这在香港的法律里便可以定罪了,那就顺理成章的判了就完了,这样最省事儿。至于这个偷渡客到底姓甚名谁?是装聋还是真哑?这些都并不重要。他肯定不是国际上挂号的大案中人,连香港的都不是。像这类人,即使遣送回中国大陆,也不过劳动教养个一年半载的了事。可他袭击皇家警察,这就不同了,这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这才是魏光入狱的真正原因所在。那个吃了魏光几份牢饭的怪物确实没骗他。魏光入狱后也留意过怪物,但那个人没有到这所监狱里来。
魏光边在脸盆里摆毛巾,边实实在在地冲着范老爷子摇了摇头。然后他把脸盆里的水倒进了便池。
“你过来,别干了,过来。”范老爷子今天晚饭后又吸了几口粉,看样子是不怎么疼了。精神也好多了。魏光把毛巾搭在自己的床边上,这才走到范老爷子的床边坐下来,他接过老头递给他的一支烟,两人都抽着了,并且互相看着对方。
“……小伙子,我看了你一年多,不错,你不容易啊。”范老爷子的目光中露出欣赏的含义来。他又接着道:你不聋也不哑,三年多不说话,不容易……你是大陆仔,这好多人都知道,你不招惹谁,所以也就没人管你的闲事儿,我对你印象不坏,就是棋下得太臭。”老爷子说到这,自嘲地咧开嘴笑了。魏光也忍不住笑了笑。这是他这三年多第一次当着人的面儿笑。
“……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说不好哪天就过去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范老爷子的目光很柔和,他盯着魏光问。
“……魏光。”魏光的话挺生硬,毕竟几年不说话了。
“噢……”范老爷子吐出一口气去,又道:我给你带一封信,你也不用看,你也看不懂。出狱后,你去找一个人,把信给他,他会告诉你怎么做。地址我不写了,我告诉你,你记住就行了。其他的我不嘱咐你了,你能做得到。”范老爷子说到这里,伸出一只干枯僵硬的手,魏光亦伸出手去握住了这只手……
两个月后,范老爷子在一天夜里死了,死得无声无息,也似没什么痛苦。魏光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的。老爷子的嘴角有粘粘的,白色的液沫,这是吸毒过量的痕迹。看样子老爷子是不想活了,他自杀了。
狱警进来给死了的范老爷子拍了照,便让犯人用一张床单把他裹起来抬出去了。然后又进来几名犯人把监号消了毒。魏光又被安排到了洗衣房,这是狱里劳动强度很大的一件苦营生,但人相对少一些,也清静一点儿。那天晚上,魏光躲在监号的角落里偷偷地落了一阵眼泪,为自己,为爹妈,也为了范老爷子……
又熬了几个月,魏光刑满了。释放的前一天,狱警没安排他干活,让他准备一下。魏光绕着监狱的活动场地转了很久。太阳挺好,云彩不多,是个很不错的晴天。魏光望着栏网外的大片绿地和远处依稀可见的一条公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看了那些地方好几年了,陌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到那里去过。魏光想象着出狱后的情形,可他想象不出来,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他身上揣着那封范老爷子给他的信。他在范老爷子死后曾经看过,但确实像老爷子说得那样看不懂,信上几乎没什么文字,只有很多怪异的符号,还有一些似标记样的东西,再就是很不规则的一些阿拉伯数字……纸的右上角画着两颗太阳。魏光琢磨过几次这封信,可什么都没弄清楚。范老爷子告诉他的地址是在澳门,铁狮子大道1109号,找一个叫夏辉的人,是男人。还给他留下了一个香港的电话号码,让他出狱后打这个号,然后告诉接电话的人,就说带了范老爷子的信,其他就不用他管了,一切都会有人安排。
魏光不知范老爷子的话是否可信?而那封信又不像是信?但魏光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路可走……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魏光被通知去狱部办理释放手续,他去了。其实就是签个字,再画个押。魏光没签字,只画了押。然后,就由一名狱警交给他一张释放证,而姓名一栏里,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X。和释放证一块给他的,还有五百元港币。
魏光被一名狱警送出了监狱的大门。他自由了。
魏光并没急于上路,而是绕着监狱的墙网走出了很远,他走到从监狱广场里能看到的那一片绿地上,他站在一片绿色中往监狱里边看去……网墙里有犯人的身影在移动,网墙上的墙楼上有哨兵。魏光在刺眼的阳光中使劲儿望着网墙里那些熟悉的景物,两条热热的泪线方始缓缓流过他的脸颊。他伸出舌头,舔舔带着咸味的泪水,然后转身朝那条看了几年的公路走去……
魏光在这条不算宽的公路上走了概有两个小时,身边不时有汽车经过,魏光很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都不要停下来。但他终于累了,并且是非常累。他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把他送到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就行。他身上穿得仍是四年半以前上老粉汤那条破船时的衣服。衣服已经很旧了,并且很土气,但还不算脏。他被捕时被没收的七千多块人民币到底没还他。出租车很快便进入了一片乱哄哄的街区,街道两旁有不少规模不大的商店。但所有的文字都是繁体字,魏光没学过这种繁体字,只能连看带猜了。司机在街道边上停下来,告诉他这里到处都能打电话。他付了一百元钱,找回了一些零钱。
魏光在一家店铺前的公用电话上拨了范老爷子告诉他的那个号码。只响了几声,便有人接听了,对方是个男人,问他找谁?魏光很紧张,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范老爷子的名字。对方用广东话请他重复一遍,于是魏光又说了一遍。他现在听广东话已经没有一点问题,甚至可以讲一点儿。对方沉默了概有十几秒钟,然后问他在什么位置?魏光问了身边的人后,告知了对方。电话那边讲,请他稍等,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魏光放下电话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尤其是腋下,已经很难形容了。他忽然很想撒尿,但又不知店铺里是否方便?便缩缩肚子忍了回去。但憋尿的滋味不好受。
魏光在店铺买了一包万宝路香烟,干脆就坐在路边的地上了。四年多来,头一次走了这么久和这么远的路,腿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店里和路过得人看魏光的样子都有些怪怪的。一是因为他坐在了地上,二是他那身衣服和显然不是故意留得太短的头发。
魏光在地上坐了有十几分钟便站了起来,因为来往得人老是打量他。他在店铺前的空地上缓缓踱着步,但过往的车辆没一辆有停下来的意思,人也没有找人的样。魏光心里有点儿毛了,他估摸着从通话到现在至少过去了半个小时。
又过了一会儿,魏光看见两个穿休闲装挺精干的年轻人朝他的位置快步走来。魏光有点紧张,便盯紧了这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看。这两人走到魏光身边停住了,但目光中都流露出了迷惑。片刻,其中一名才张口问魏光:你呀?!”他说得是广东话。魏光点点头,又摇摇头,生怕弄错了。问话的年轻人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正是魏光刚才打过的,这下他心里有底了,便连连点着头道:是是。”
“跟我们走。”还是问话的人道。魏光随两人朝街口走去。到了街口,魏光看见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卧车,两个年轻人朝卧车走去。魏光机械地尾随着。到了车前,一人为魏光打开了后车门,示意他上车,他们俩则进入了前排。
黑色卧车启动,开走了。
魏光坐在后排座上,感觉到屁股下面是那么的舒服。他还留意到前排的年轻人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他把目光避开了。
车穿街走巷。魏光这才领略到了香港的繁华和街道的普遍不太宽阔,但商铺的色彩确实是缤纷的要命,都像是急着要嫁人的样子。魏光在兴奋中又带出了些许忧虑,这地方跟我好像没啥关系?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车进入了一条较窄的胡同,这里明显清静了许多。魏光留意地看着路两旁,多是独门独院的房舍,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公馆?!
在香港如果是住高层建筑的人,不会是很有钱和有地位的,而就是这种深居静巷里的人才是有钱人。但魏光不懂这些。
车在一处院外停下来,很讲究的铁艺栅栏门被一名五十余岁的男佣打开,车缓缓驶入了院子。刚才问魏光话的小伙子下车后把车后门打开,请魏光下车。魏光看得出他的目光里的冷漠和猜疑。
两个年轻人仍是走在魏光的前头,引着他进入了这栋显得有些旧的二层公馆小楼。院子里有许多花卉,都生得枝繁叶茂,虎虎有生气。可魏光连一盆都叫不出名堂来。
第三十六章
魏光被领入了一间宽敞的客厅,屋内一切陈设都是中式的,家具亦多是紫檀和红木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古董架子也十分考究,高低有致的格子内摆放着一些色泽暗淡的瓷器和几只青铜老货。魏光被示意坐在一把主位旁的太师椅上。一位中年女佣很快为他沏了茶。两名年轻人都没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魏光一侧的空地上,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少顷,一名中年男人进入了魏光的视线,此人五十岁上下,生得宽脸阔鼻,头发稀疏,稍胖,一双适中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明。他走到魏光的身边停下来,但未伸出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先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闻言,魏光又有些迷惑了,他怔怔地看着这位中年人,一时竟忘了范老爷子的那封信。
“先生,您不会没事吧?否则,怎么会打这个电话?”中年男人带着口音问道,并朝魏光很节制地笑了笑。魏光这时才猛然想起了范雨霖的那封信。便急急掏了出来递给了中年人。后者展开信看着,脸色稍有变化,但不明显。魏光则紧张地观查着他的反应。中年人细细地把信看了半天,这才把凝重的目光落在了魏光的脸上,这一看就是一分多钟。魏光的心里又有点儿毛了!
“先生,请稍坐。我去去就来。”男人又朝两名站立的年轻人打了个手势道:你们下去吧。”中年男人朝内室走去,两名年轻人则出了客厅。魏光这时又出了一身汗,室内虽然有冷气,但他仍是觉得非常闷热和压抑。从上车到进了这间客厅的所有感觉,都是魏光以往绝对没有体验过的。他心里真的是一点儿底都没了。
魏光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只有那个女佣一言不发得进来给他添了两次茶。但魏光一口都没喝,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出汗,到像是喷泉里的那座假山,一头雾水。又过了一段时间,进来了一名六十岁开外的男人,看打扮和神态亦是佣人。该人走到魏光?(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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